第3章 助手
顧雲並沒有聽從建議,去候車室里躲避。
此時人群密度陡然增加,已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想要擠過去,實在力有未逮。
而方才好一陣混亂,她已看不到,那幾個埋伏自己的人,到底去了哪裏。
保險起見,顧雲站在原地沒動。
警察就在眼前,這裏肯定比別處安全。
片刻后,只聽幾聲汽笛的長鳴,列車進站了。
緊接着,在清出來的通道中央,一道紅毯從街邊一直鋪到了出站口。
警察手裏的皮鞭不見了,換成了白色的短棍,而一隊身披灰衣的憲兵,也加入了這個行列。
他們臉對臉站着,整齊地排成兩行,瞧着不像在維持秩序,反倒像是儀仗隊。
被隔在兩邊的人們,響起了一陣煩躁而驚異的聲音。
“誰啊?是誰來啦?”
“蔣主席到北平,也沒這麼大排場!”
“就是!當年西太后移駕北戴河,也沒把前門車站封了哇!”
議論聲越來越大,有個軍官模樣的人便轉過身來,亮了亮手中的盒子炮,惡狠狠地嚷道:
“閉嘴!友軍就要來了,誰敢亂說亂動,統統拉出去槍斃!”
友軍?
議論的聲音停止了,四周的人們紛紛低下了頭,有個孩童剛剛哭喊了一聲,便被娘親捂住了嘴。
一種憤懣而痛苦的氣氛忽然籠罩了他們,彷彿冬日的寒夜,又彷彿寂靜的靈堂。
顧雲卻聽得一頭霧水。
友軍?什麼友軍?
此時美軍應該還沒參戰,難道是毛子?
但要是毛子來了,為什麼大家的表情,會這麼古怪?
很快,她的疑問得到了解答:
一隊矮小而粗壯的日本軍人下了火車,在中華大地上,在軍警的護衛下,如同主人一般,趾高氣昂地走過來了。
他們帶着紅肩章、穿着大皮靴,全副武裝地行進着:機關槍、步槍掮在肩上,手裏握着明晃晃的刺刀。
護衛他們的軍警呢?
黑衣警察身上只有小小的白木棒、灰衣憲兵的腰間只掛着短短的駁殼槍。
他們比那些鬼子高大得多的身材,此刻卻佝僂着,垂着手站在兩旁。
彷彿這群兩手沾滿鮮血的屠夫,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一般。
此時,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這一隊日本軍隊,看清了他們像牲口一樣被驅趕的原因。
突然之間,一陣由小而大的喧嘩,猛烈地爆發開了。
“怎麼啦?怎麼啦?北平也要完了嗎!”
“別瞎說,據說是何應欽請他們過來談判的,要和平解決……”
“XX娘!俺們中國人是孫子,小鬼子倒是你爹!”
有人憤怒地咒罵著,有的人惶恐地念叨着;有的人視若無睹,一心只等戒嚴結束,去忙自己的事情;還有些人似乎消息靈通,想要勸大夥理中客地看待此事。
於是憲兵老爺又走了過來。
此時鬼子還在行進,他不敢大聲叱罵,卻掰開了手槍的保險,沖人群低聲吼叫。
“瞎嚷嚷什麼?想吃槍子嗎?”
這種威脅是有效的。
在死亡面前,手無寸鐵的人們退縮了。
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了,哪怕最憤怒的人,也只能用仇恨地目光,沉默地盯着那一小隊鬼子。
彷彿這麼干,就能把他們一個一個地咒死在這裏一樣。
顧雲被這種氣氛憋得難受。
她想做點什麼,可警察就在眼前;她不想繼續看下去了,卻又被人群擠住無法動彈。
最後,她只好賭氣般地閉上眼睛,權當看不見。
姑且忍耐吧。
等小鬼子走完了,等車站恢復了運轉,趕快離開這裏。
過了幾分鐘,橐橐的皮靴聲似乎遠去了。
顧雲睜開雙眼,卻立刻心底一寒。
只見一個身穿筆挺軍服,挎着黑色的密碼包,矮壯結實的鬼子軍官,正站在面前。
他約莫三十來歲,留着仁丹胡,平坦的鼻樑上,一對眯眯眼正在肆無忌憚地打量着顧雲。
那種眼神,彷彿是毒蛇在觀察着獵物,又像是買主在評估着貨物,令人極為不適。
“太君想……”
站在那軍官身後,帶着金邊眼鏡的翻譯,開口說了一句,便被打斷了。
“身を引け!私たちの會話を翻訳する必要はない(退下!我們的談話,不需要你來翻譯)”
翻譯愣了愣,又狐疑地掃了顧雲一眼,卻什麼也沒說,恭順地退到一旁去了。
“美麗的小姐,我叫做西谷真嗣,是帶着和平的使命,到這裏來的。”
軍官用日語說道,同時故作優雅地摘下白手套,向顧雲伸出雙手。
“為了達成這個使命,儘快實現東亞共榮,我需要一名助手,你願意協助我嗎?”
助手?
顧雲噁心之餘,還有點發懵。
她當然能聽懂日語。
家裏的生意,需要經常同日本商社打交道。父親便托那位日籍富商,把她送進東亞同文書院,讀了三年商科。
在那裏,日文是必修科目。
因此,顧雲的日文水平相當不錯,聽說讀寫樣樣皆能。
但這種事情,遠在北平又素不相識、名叫西谷真嗣的鬼子軍官,為什麼會知道呢?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顧雲搖搖頭,決定裝傻。
她無視了伸到面前的手,扭頭就想往人群里鑽。
可是這個計劃並沒有成功,那隻鐵鉗一樣的手陡然伸出,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我理解您的警惕,也請您原諒我的唐突。”西谷真嗣淺淺地笑着,用另一隻手,指了指顧雲胸口的校徽。
“但我想,作為書院校友,作為我的後輩,你一定會同意的,對吧?”
那根指頭,帶着明顯的挑逗和暗示,幾乎要接觸到顧雲的身體,令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周圍,忽然寂靜下來了。
那些軍警,還有陪同在鬼子身後的官員們,彷彿瞬間中了石化術。
眼觀鼻鼻觀心,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了。
身邊的人們雖然騷動了一瞬,但很快又安靜了下來,悄悄向後挪動着,唯恐殃及池魚。
反倒是那個翻譯,條件反射般地伸了下手,似乎想要摸槍,但又迅速地收了回去,依舊一副恭敬地模樣。
看到這種狀況,顧雲心裏清楚,已經沒有退路了。
此刻,她無比後悔,為什麼選擇了這麼一個“安全”位置。
但,這大概就是民國吧。
一個只要稍不留神,就會死去的黃金時代。
在這個時代,又哪裏有真正安全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