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娘娘珍重(為玖拾加更)
第159章娘娘珍重(為玖拾加更)
顧准緩步走到她的身邊,拿起絨毯為她披上。
他凝視張台柳,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凝視她,她一如當年那麼美貌,可是眉梢眼角,卻不復當年的天真。
張台柳被他的動作驚醒,見來人是他,不禁嫌惡地丟了絨毯:“放肆!”
顧准望了眼龍榻上的男人:“‘放肆’二字,似乎該形容娘娘。天子駕崩,娘娘卻秘不發喪,所謂何故?”
“本宮想要什麼……”張台柳起身,盯着顧準的眼睛,如同環伺獵物的凶獸,繞着他緩緩走了半圈,“太尉一清二楚。”
雖是雨夜,金殿卻寂靜澄明。
顧准輕輕嘆息:“阿柳,過去是我對不住你——”
“住嘴!”張台柳冷臉呵斥,“你把我送進宮之前,在石榴樹下曾發過怎樣的誓言?你說你這輩子只愛我一人,可是最後呢?你不僅照常娶妻生子,甚至還和毫無關係的長公主有了孩子!顧准,顧太尉,你顧家枝繁葉茂貴不可言,那我呢,在你眼裏,我算什麼?青梅竹馬?露水情人?還是隨時可以捨棄的一顆棋子?!”
燭火在她的面龐上跳躍。
那張明艷動人的臉,今宵看來頗有些猙獰扭曲。
顧准平靜道:“我這輩子,確實只愛你一人。”
“你撒謊!”
聽見他嘴裏說出“愛”這個字,張台柳的聲音都尖銳幾分。
胸腔里瀰漫著複雜的情緒,有憤怒,有委屈,也有譏諷。
她緊緊盯着顧准:“如果你所謂的愛,是可以容許他人插足的,是可以與他人同床共枕生兒育女的,那叫什麼愛?”
她抬手指向龍榻上的男人:“與他同床共枕的每一夜,我都噁心不已,我像熬油似的在宮裏熬了這麼多年,可你呢?你一見到美貌高貴的女子,你就可以歡愉的和她共度春宵……你現在告訴我你只愛我一人,顧准,你的良心呢?!”
面對女人的控訴,顧准無言以對。
他確實有過很多女人。
而她們之中,他最在意的也確實是張台柳。
隔着高高的宮牆,隔着懸殊的身份,這麼多年他身在顧府,每夜心心念念。
也曾在逢年過節進貢禮物時,特意挑選她喜歡的物件,金銀玉器、古董字畫,但凡聽說她喜歡,他竭盡全力也要弄到手。
可是……
原來這在她的眼裏,並不是愛。
顧准自嘲:“阿柳,我活了大半輩子,走過許多山川湖海,也讀過許多經史子集,經歷過家破人亡也經歷過東山再起,不敢說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我敢自誇一句博古通今精通世故。可是今夜……你難倒我了,我活了大半輩子,似乎確實不知道,何為愛,何為男女之愛。那是古籍上沒有寫明的東西,也是長輩未曾教過的東西。”
他說著說著,不禁紅了眼。
情這一字,凡人似乎得要用一輩子的時間,才能參透。
殿外夜雨依舊。
那雨聲鋪天蓋地,絲絲水汽滲進門窗,長夜裏格外寒涼入骨。
兩人沉默了良久,顧准鄭重道:“阿柳,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好了。人活在世上,並不只是為了情情愛愛。你我皆都身居高位,也該為江山社稷着想。”
張台柳不可思議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出了聲。
她道:“你如今東山再起功成名就,開始討論起江山社稷了,當年落魄潦倒的時候,怎麼一心只管你們顧家飛黃騰達,隻字不提江山社稷?真虛偽。”
她滿眼輕蔑,不願再聽顧准說話。
她叫宮女盯好顧准不許他離開寢殿,才孤身踏出殿外。
跨出門檻時,她輕聲:“是了,現在的我,知道世上不只有情情愛愛。可是顧准,當年那個十六歲的阿柳,心裏眼裏,情愛最大。到頭來,是你親手殺了那個女孩兒。”
殿門被合攏。
雨絲被吹進廊下,打濕了張台柳面頰上的一縷碎發。
一名心腹太監迎了上來:“娘娘,派出去的人撲了個空,長公主和元空釋早已離開洛陽,雖然咱們的人快馬加鞭去追他們了,只怕不能追到。”
張台柳意味深長:“怕是有人通風報信。本宮身邊,也該清理一番了。”
御書房。
臨近黎明,因為落雨的緣故,天色仍舊昏昏沉沉。
賀沉珠捧着茶點進來:“娘娘忙了一晚上,該休息了。”
張台柳抬眸:“你跪下。”
賀沉珠把茶盞放到她手邊,像是早已預料到,平靜地跪在了房中。
“本宮要殺長公主和元空釋的消息,是你走漏的吧?”張台柳居高臨下,“江蠻,也是你暗中謀殺的。”
賀沉珠承認得乾脆:“是。”
“這些年,本宮待你不薄。”
賀沉珠以頭貼地:“請娘娘懲處。”
張台柳緊緊攥住硃筆,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這個少女。
她無兒無女,這些年幾乎把賀沉珠看成了半個親生女兒,整日同吃同住,但凡她出宮半日,她都會不習慣。
她道:“本宮記得你剛進宮的時候,對宮裏的規矩還不熟悉,皇帝想讓嬤嬤教你,本宮不肯,本宮嫌她們迂腐陳舊,於是親自教你規矩。皇帝說,女子該多看《女德》《女誡》那一類書,本宮亦不肯讓你讀,本宮認定,憑你的聰穎,該學男子讀經史子集,該學治國之術。賀沉珠,到頭來,你就是這樣回報本宮的?”
賀沉珠的額頭抵着地磚。
地磚冰涼。
她睜着眼睛,久久沒有回答。
皇後娘娘對她的知遇之恩,猶如再生父母,娘娘花了那麼多年的時間,不僅把她培養成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更難得的是教她成為了一個胸有溝壑、分明善惡的人。
這份再造之恩,她這輩子都沒辦法報答。
可是……
也正因為讀過那麼多經史子集,也正因為分明善噁心懷家國,她才不能坐視皇後娘娘草芥人命,把朝堂政治當做兒戲。
賀沉珠很少掉眼淚。
她閉了閉眼,抑制住強烈的淚意:“臣女無話可說,請娘娘責罰。”
“砰!”
張台柳把手裏的硃筆砸了出去。
她的臉色愈發寒冷:“把她關進暴室。”
賀沉珠被內侍太監拖出去的時候,忍不住回眸。
燈火闌珊,那高貴明艷的女人端坐在龍案后,雙眉緊蹙眼眶緋紅,明明有着傾國傾城的貌,這一刻似乎也蒼老了幾分。
她小聲:“娘娘珍重。”
張台柳冷笑,宛如驕傲般抬起頭,不在意地望向漆金描朱的殿頂。
卻還是沒忍住,悄悄落了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