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故友相逢·玉碎
阡陌曲折,從晚到早,又從早到晚。深知夜風凍骨,醉之與丹夢不忍姑娘裸露肌膚足踝,前日找了套還算合她身的衣裳與足履。姑娘怕弄髒錦衣,趁着歇息避開人群,跳進正午的略冷的小河水中,換了一身襤褸,打着哆嗦小心將頸上掛的玉佩墜子小心藏進裏衣。
樹蔭下丹夢忙着與侍衛們搭夥做飯,醉之抬眼見姑娘披散的頭髮猶濕,先是一滯,隨後對她招了招手,“過來,這裏暖和些。”
小姑娘坐下,大方道了聲謝,喝下一碗湯,身子逐漸暖和起來,頭髮也烤乾了。她望向散着丹夢手中還在柴火上烤着的一串兔子肉,饞得吞了下口水,又看了一眼醉之,肚子咕咕地叫。“我……”
肉香勾人,丹夢心無旁騖地烤肉,並沒有注意這邊的情況。醉之卻被這姑娘逗笑了,“待會兒烤好了,叫丹夢分給你一隻大兔腿。”
姑娘坐得筆直,躬了躬身子,“謝謝公子。”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醉之有意試探,“如何流落此處?”畢竟她看起來與那貴人面容年紀竟如此相似。
她的回答簡單扼要,“小女子姓王,父母雙亡。”
不過當滾燙噴香的兔肉到手時,王姑娘就沒這樣矜持,許是太久沒見過肉,差點連頭髮一道啃了。瞧着她嘴角油光,醉之遞了她一張乾淨帕子,示意她擦一擦。王姑娘接了,擦拭的手法與月出宮中女眷別無二致,他與丹夢一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疑惑。醉之盯得久了,看得小姑娘臉紅,丹夢清咳幾聲,示意他收斂一些。
醉之也緊張,為自己找了個還算過得去的借口,“我看姑娘的頭髮披散下來,行動多有不便,不如讓我為姑娘梳頭……”
王姑娘紅着臉答應了。醉之為她梳了個男子的頭,更與那貴人像了幾分,只是一個明艷一個俊朗。王姑娘起身時,醉之還將自己的披風給了她,掩住她的面容。王姑娘又道謝,醉之便道,“為這樣漂亮的姑娘梳頭是我的榮幸。姑娘為我們指路,我們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此後一路兇險,自不再提。
一輪圓月高懸霧天,露出點點皎光來。月下霧氣蔓延到河面上,遠遠看去山河一片黯淡迷茫,朔風凜冽也莫能動其分毫。而這正是暗夜刺客與奔波逃命者的最好庇護。寧河岸邊沖刷上來的沙子裏,男兒血水失熱而交融,一齊滲出,又被冰涼的江河浪潮釋盡。順着這侍衛與刺客的屍骸血跡,過衣服石,有一處小林,順着幽靜,能摸到一處小村落,村頭有一間神殿,生起火來勉強能為吸引了追兵的一行人遮風擋雨。
神殿中有位道長持燭暫立,便道,“進來吧,外面雨大。”
這神殿裏只供着一座神像,也只這一位道長,雖衣裳舊得發白,但王丹夢總覺得他這樣貌這氣派這衣裳似曾相識。
“多謝道長收留我們過夜”,丹夢一邊烘乾衣裳,一邊藉著木頭燃燒悉悉索索的火光暗察廟祝神色,“不知道長如何稱呼?”
“舉手之勞罷了,王小公子不必客氣。喚貧道烏嵐便是。”廟祝目光順着地上裹着一件不合身的披風休憩的小姑娘看過去,除了面前與自己相對的這兩位,其他的男子個個身上多少都帶着些傷,且衣着相類,“等天亮還請諸位儘早離開,想來兩位是是富家公子遇了山賊劫匪,不得已來此避難。貧道倒無所牽連,但只恐連累村中鄉親。”
他這話說完,丹夢便記起了這個人。上輩子做孟無湘時,他與安清學宮宮主烏虛舟之子烏嵐還是同門的師兄弟——正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未想烏嵐這樣一個嬌養的少宮主竟在這一個破舊神殿裏做些營生,王丹夢一下子起了好奇心,仔細端詳起殿中神像。
外頭一個悶雷,炸開了一朵光,正好讓王丹夢看清,隨即他便呼吸一滯,眼鼻酸出淚來,——手持琵琶展雙羽,龍角熠熠尾如雪,那面容激起他許多回憶,不是以身祭地的敖曦生卻是誰?再看一眼侍衛處理臂上傷口的王醉之,一時間恍如隔世,說不上前世今生究竟哪個更悲苦。
“守護楚河白淵一帶的南海敖泠仙君,小公子不知?”
“我是知道的,只是此處並不多見。烏道長慈悲。”丹夢這樣回他,如今總是不能相認。他起身,恭敬為曦生請香,恭恭敬敬插上三炷香,拜了又拜。“只是不知先生道長是否認得去楚河的路,可否為我等傷殘病弱指條明路?”
烏嵐沒有回答。
不知為何,空氣霎時安靜得詭異,只剩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處理傷口的侍衛握緊了劍柄,小姑娘夢囈着翻了個身,醉之深吸一口氣,看向丹夢,話卻是說給烏嵐,“若只是普通富家公子,何須烏道長如此攆客?”
烏嵐聞言冷笑一聲,“有些話,說得太清楚,就沒意思了。”他拂袖昂首,“上面那位朋友怎麼不下來?”
上面那位朋友,指的正是易珍袀。
安平郡主看向他嘟囔一句,“你竟能看見我?”
醉之都不曾留意她何時來此,瞧着她飛身而下,心中暗忖:她既來此,便是太子與兩位那邊無恙了。烏是安清學宮大姓,看來這位烏先生並非池中物,竟可見易郡主,莫非也是安清出身?
有了這樣的猜測,他給丹夢一個眼色,示意他有所動作。而擁有卅喜仙君在人間三世記憶的王丹夢,並無行為。他可太清楚如今是什麼狀況了。昔日月出朝廷對安清學宮無所不用其極,以無辜百姓陷害,又圖安清四子性命,烏嵐戀人晉白芨身懷骨肉自願血祭而護學宮,其父烏虛舟被投入牢獄至今杳無音信,而他本人,昔日少宮主淪落到敖泠殿中謀生,心中不知有多少對君王與朝廷的怨懣——比起那些精銳刺客,眼前這位烏少主才更為棘手。剛才丹夢並未自報家門,他便稱之為“王小公子”,恐怕早就推演清楚在場人身份,甚至和那刺客有所互通,他不拔劍砍來已是慈悲了。
醉之見王丹夢無回應,也只能誇了一句,“烏道長真是慧眼,竟能見常人所不能見。”
除了茅草上熟睡的小女孩,圍坐在這邊火堆旁的不能說心懷鬼胎,也可稱各懷心事。
丹夢雖只是凡人身,但還是決定有必要將易珍袀身份表明,以期烏嵐看在昔日與其兄妹同行的情分,莫要對醉之下手——
“這位鬼君喚做易珍袀,”丹夢的話令烏嵐神色一轉,“是現任安國安平候之妹,帝師珍璟之姐,她離世很早,來此是受了指派,還請烏先生莫生猜忌……”真假烏嵐自會起卦驗證。
烏嵐頷首起身,朝着鬼君木夫人行了個禮,易珍初與易珍暻與他皆有交集,對易珍袀之事也早有耳聞,他還是尊重的,也篤定面前的少年絕不敢以此事相騙。
如此,易珍袀雖還未摸清情況,也依禮而回。
見他態度鬆動,丹夢便進入正題,“既然烏少主願意給王某這個面子,不如我們談一談合作。”
烏嵐被道破身份,也並不慌張,只是竄出無名之火,指節用力而發白,“朝廷害我師門,押我父親,致我親離子散,愛侶同門不得相見,如何的臉面竟敢和我談合作?你究竟是誰?”
通過這兩人交談,醉之才猜到面前烏少主的身份,他全然信任丹夢,插不進去這兩人對話,就安靜當個聽眾,與易珍袀面對面烤着火。
“在下王丹夢,國子監王祭酒之隨從。”丹夢比劃着,指尖金光劃出烏嵐熟悉的咒光,“咒術課,三年次座。我傳給白芨姑娘了三年的紙條。”
“這不可能!”烏嵐先是一愣,隨後反應激烈,“無湘的死訊一二百年前……”
“烏嵐,你信前世今生嗎?我今年一百六十五歲。”後面這句丹夢用了安清學宮神識傳達法,只有烏嵐自己能聽到。“你若不信,起個卦便是。”
後者開始一臉不可置信,沉默許久,竟顫抖了起來。他想來扯一扯王丹夢的袖子,卻又縮了回去,只道一句,“你受苦了。”
王醉之不懂他們前言不搭后語的交談,為何竟讓廟祝先生眼眶紅了,還以為是自己聲名在外,讓人以為丹夢在此受苦,竟至同情落淚,於是默默掏出汗巾遞上,“雖有人送了‘白面閻王’這樣的名號給我,但烏先生也不必為丹夢如此傷心,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他與別人不同,我不會苛待他。”
恍惚間,哭笑不得。但烏嵐還是接了汗巾,道了一句謝。此時門外風聲驟緊,吹得火苗震顫,小姑娘翻了個身,火光扭轉,跳舞似的,照清了她的臉——幾乎和畫像上的太子生得一樣的臉。
火光閃爍,再去仔細看,那出已是暗了下去。自她進門,烏嵐不曾仔細看過這個被侍衛抱進來的受了傷了小姑娘。醉之擋在她身前,“既然話說開了,烏少主可願與我們合作?”
烏嵐剛想說什麼,潛伏雨夜裏的殺機便襲來了。領頭的拔了劍,那細微的拔劍聲縱有大雨庇護,也瞞不住修道之人的耳朵。他與丹夢對視一眼,各自在心中默默起了個卦,不約而同道——
“你們賭贏了。”
“我們賭贏了。”
即太子已經脫險了。
賭局是從分頭而行開始的,醉之丹夢為替太子吸引刺客主力倉惶奔波至今已有半月之久。為確保白晉煢安全,一路風餐露宿,少眠急行,即便如此還是偶有短兵相接。不說那些侍衛隨從,就連丹夢醉之身上,也是舊傷未好又添新傷。若不是遇上地上那個熟睡的小姑娘帶路,傷亡恐怕更甚。而太子那邊,葉戚兩位先生的自不必提,單是精簡之後的人數也足以讓太子隱匿於人群之中,故而早已一路順利至楚河。
而烏嵐對權臣世家與皇室的拉扯厭惡至極,之所以與外頭那幫刺客的頭子通氣,除了一身孤本無可選,大抵也是因為他給他給晉白煢起了幾卦:有人狸貓換太子來護他,距此遙且暫安,——總之事不關己——如今卻知其護衛竟有舊日同門……的轉世,便猶豫起來,“正主那邊的追兵全部轉移至此,你們可有本事逃離?”
醉之身上的傷還隱隱作痛,他望了一眼屋內的“殘軍敗將”,只覺此關難過。丹夢倒很樂觀,在曦生的神殿裏拍了拍醉之無傷的那側肩膀,眼睛卻望向神像,“保佑我吧。”
前話說太子一行已至楚河岸,因那條白色應龍的恩澤,此地隔個三五里地便有一座敖泠神廟,座座香極旺,各國皆有慕名而來的參拜者,其中也不乏有皇親貴族混於此處——大隱隱於市,是最好的匿身處,也是最好休養生息。晉白煢在人潮來往白煙繚繞的神像前恭敬地請了三炷香,虔誠祈禱。
“信徒月出國晉白煢請南海應龍敖泠仙保佑我國政清道明,風調雨順,百姓安居,寧河水患蝗災與瘟疫早日平息,安清學宮現世而規教萬民,如有應驗,願……願以幾家幾姓之奢靡換萬萬家之康樂,求減眾生之苦……”
“神尊,這是我的劫。”
“神尊,我有些累了。”
“有些圈套,即便拙劣,一眼就能看穿,為了看重的人,也還是有人義無反顧。”
他不認得這些聲音,卻異常熟悉。
——“你要與我從何處重逢?”
——“看我造化,也許天上,也許冥府。”
這對話……是自己與誰?再看那神像,音容笑貌宛如在世。“曦生……”可是,曦生是誰?這疑問並非首次,葉先生猛然轉身,正撞上戚先生的一臉欣慰。
“想起來了?那我們幾時去救醉之丹夢,刺客全部湧向那邊,他們恐怕要撐不住了。”七空守在他身旁的葉泫芝自然是不將此處放在眼裏的,可是,一踏入楚河白淵的地界,他便覺異常熟悉,甚至一路輕鬆的心情變得憋悶。他不知緣何一片地一潭水就能動其心緒,煩躁間抬頭見白霧中神像,更如心上被人重摑一般。他腦海里有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似乎能瞧見聽見敖泠在笑,他的琵琶能奏出天樂來,可一眨眼被濯蘇重創掉落江河中。江河中白龍托着孩童,轉瞬又傷痕斑斑地從高空砸向土地。
七空子壓低聲音,十分熱切,卻見他毫無反應,傳音問,“神尊?”
葉泫芝一臉茫然,只覺頭痛欲裂,整顆心似被冷手攥住,竟滲出細汗來。暗道,“本座究竟忘記了什麼?”
“受任而來的,是王寂酒。”太子緩緩站起,他面色蒼白,身子骨似乎連輕柔綾羅也撐不起,袖口上的刺繡針腳的梅花落瓣瞧着也比他結實點,“兩位先生來月出之前,一直在他身邊,葉先生似乎突發腦疾,將過去都忘了。”瞧着七空子扶着的葉泫芝,他嘆了口氣,“其餘人不說是因為不敢,而孤是貪生怕死。安清學宮的虛舟先生曾斷言孤活不過一百二十歲,而自有兩位先生庇佑,孤已活到二百歲,未曾有鬼差鎖魂,已知足了。”
此刻葉泫芝一片混亂,他本能地想要奔赴王寂酒,卻也擔心晉白煢,於是只道,“殿下安心,有戚先生在此護駕,我去去便回。”
晉白煢鬆了口氣。七空子與葉泫芝交換了個眼神,便見着他一身暮山紫大氅瞬成了一道殘影,不過眨眼之間便不見蹤影。
懷中的鎖靈塔早已摸清他的脾性,也因幾次裝過濯惹的魂魄,素采柔和,直拽着葉泫芝往寧河岸邊唯一一座敖泠殿去。
一落地,便聞見彌散的血腥味,凝在雨後的空氣里,風一吹,滿腔的潮濕。向仍有燭火餘光的神殿中擺了擺身子,鎖靈塔匿進葉泫芝袖中。抬眼匾上“敖泠殿”三個篆書大字,已被熏上了死亡的枯敗顏色。眼前的畫面開始閃動,穿插起應龍墜落的大地震動與顧九墜入洪水的窒息,最後停留在一句“葉先生,從前你對我那麼好,都是為什麼呢?”。冷風又來,相同的嗅覺喚起他零星記憶,葉泫芝難以呼吸,只看一眼匾額便覺有一種從未感受到的凡人情緒,他不知凡人稱此為心碎——記憶會被封印遺忘,可是他這一身軀殼,是實實在在經歷過一切的。他只覺步伐沉重,,一步比一步艱難,此刻他像個傾家蕩產的賭徒,拼上性命去抓住最後一絲希望。
台階上的血跡斷斷續續,神殿的門已經碎裂,只剩孤零零的一扇站着。葉先生一碰,便倒了。“醉之,你在不在這裏?”這樣的動靜驚動了神殿內堂的刺客,也給了醉之丹夢等得救的信號。一時群心振奮。
“葉先生,我在這裏。”因葉先生鮮少喚他,醉之愣了下,不防備被刺客頭子鑽了空子,一刀向他背後劈來。但聽叮噹玉碎聲,小姑娘擋在他身前,頸上的玉佩挨了刀子,鹿韭的花與枝一刀兩斷,躺在地上。暮山紫的風吹來,制住刺客頭子,但聽玉碎與骨碎同時,刺客倒在地上,小姑娘倒在醉之懷中。
“我速戰速決,”葉泫芝瞧着醉之餵了她一顆太子平時吊命的丸藥,“她不會有事的。”
“勞煩葉先生。”醉之低眉,半面與雙眼都沉在陰影中,唯一的色彩在傷處。葉泫芝護在他身前,他撿起那玉佩,模樣與尾生太子所贈別無二致。霎時搏殺的聲響如耳邊風,他為她處理傷口,恐從今永別而不知姓名,急切道,“在下王寂寂,字醉之。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王……樺竹。小字……鹿韭……”她傷得重,聲音斷斷續續,“謝謝你……誇我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