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三 一寸
寧烈在確認完地點后,便讓馬文厚先回到校尉府上耐心等待,這事放心交給他便好。
不然萬一真就時運不濟,與金城鏢局發生衝突,自己一個人也好脫身。
馬文厚覺得有道理,便先回去了。
正所謂,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夜裏做這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再合適不過。
寧烈在黑暗中等待了一會,見東側鏢師們所住客房的燈光都熄滅的差不多了,這才兩腳一蹬,輕輕翻過院牆,悄無聲息地進了客棧後院。他悄悄摸到張月初的房間旁,伸出右手食指,沾了口水后輕輕在張月初房間的紙窗上用濕潤的手指無聲地戳了一個洞出來,然後從懷中掏出自製的迷香與火摺子。
這迷香乃是寧烈全身上下除了那柄青釭劍外最值錢的寶貝了,馬文厚能隱秘地在長武關內做那麼多烏煙瘴氣的狗屁事,大多數情況都是仰仗他這迷倒過無數英雄好漢的迷香。
他敢拍胸脯保證,即便是那些個沒什麼練氣基礎的二品小宗師,若是在毫無防備下聞到他這迷香,一樣得遭重,更別提三品高手與一般的江湖武夫了。
說難聽些,他背上那柄不凡的青釭劍和懷中這迷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錢。
寧烈將迷香點着后,便輕輕將迷香通過方才戳破的紙洞吹入張月初房內,然後便耐心等待迷香發作。
過了大約一炷香后,寧烈便通過那只有一個指頭粗的紙洞,瞧見了那名正在挑燈夜讀的書生緩緩倒在了書桌上,沒了動靜,他這才又悄無聲息地摸到那姑娘的房間旁。
接着便是如法炮製,用剛剛迷倒書生的手段,將迷香吹入房內,也是等待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在確認周圍無人後,這才蒙上臉緩緩進入到房間內。
寧烈進入那名被自家少爺看上的姑娘的房間,仔細檢查房間內有無異樣。
做這種事各個方面都得確認無誤,可千萬馬虎不得,先前有一次,寧烈也是幫馬文厚做類似的齷齪事,結果那次被馬文厚看上的姑娘竟然是一個小門派掌門的掌上明珠,屋子裏的暗處藏着一名實力不俗的貼身隨從扈從,馬文厚沒留心,被那接近兩品實力的扈從暗中偷襲,差點命喪當場。
從此之後寧烈做此類事情時,寧肯慢一些,也要確保不會出現意外。
寧烈全部檢查妥當后,看了看床上名叫黃小小的女子,無聲地嘆了口氣,用布條將黃小小嘴巴封住后,再將她四肢綁住,然後裝入事先準備好的麻袋中,小心抱起,扛在肩上。
然後走到西側牆邊,打開紙窗,扛着麻袋從窗戶中躍出,隨後將紙窗恢復原樣,這所有的動作皆是小心翼翼一氣呵成,生怕有個閃失,黃小小在麻袋中醒來。
最後寧烈才將麻袋扛起,無聲地翻出院牆,朝着校尉府狂奔而去。
而馬文厚,此時正在校尉府里自己的卧房內等待自己師父的歸來。他一想到那小娘子的容貌體態,滿腦子的邪火,真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焦急萬分。
過了一陣,他聽見房門外遠處有動靜,趕緊起身推開房門,便看見自己的師父寧烈,喘着氣跑到了院中的廣場,肩上還扛着一個正在劇烈掙扎的麻袋。
馬文厚看到這麻袋,頓時喜上眉梢,趕緊跑到寧烈面前,搓了搓手,笑道:“謝謝師父,師父辛苦了。”
馬文厚沒說話,將麻袋從肩上卸下,然後解開麻袋,將黃小小從麻袋中轉移到了地上。
而四肢被綁,嘴巴也被布條封住說不出話,只能從喉嚨中發出“嗯嗯嗯”聲音的黃小小,躺在地上滿是驚恐地看着寧烈與馬文厚兩人。
馬文厚看着黃小小那誘人的模樣,心都酥了,趕緊朝着寧烈說道:“師父辛苦一夜,趕緊回去休息,接下來交給徒兒就好。”
寧烈自然也不好說什麼,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就當他剛準備離開此地,回房休息時,兩人身旁的不遠處傳來一道聲音:“馬少爺好雅興,深更半夜還有興緻在院中賞月。”
這聲音如同一道驚雷,寧烈與馬文厚悚然而驚,兩人猛地轉身,加上地上黃小小共計三雙眼睛頓時朝着聲源望去,只見一名白袍書生站在不遠處,腰間懸着刀,神情自若地看着三人。
而這白袍書生不是張月初,還能是誰呢?
看到來者竟然是那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白袍書生,寧烈、馬文厚、黃小小三人神態各異。
寧烈滿臉不解,他明明親眼看着那白袍書生昏倒在了書桌上,實在無法想通這書生是如何從自己迷香中醒來,還能讓自己一路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跟蹤到了校尉府,恐怕事有蹊蹺。
馬文厚見到來者竟是那白袍書生,原本緊繃的心情,頓時鬆了口氣。
地上的黃小小看着那同行幾日的書生,心中更是絕望,雙目中淚水打轉。
馬文厚看了看身旁沒有表情的師父,又想到師父的本事,便以為師父對這不知來歷的書生毫不在意,而自己站在自家院中更是理直氣壯,對着張月初喊道:“你叫什麼名字,你不知道私闖校尉府是重罪嗎?你要是識相,忘了今夜裏所見速速離去,我便饒你一命,不然休怪我身旁這位二品實力的師父對你不客氣。”
躺在地上已有眼淚流下的黃小小,聽到二品兩字更是臉色慘白,她明白今日即便自家大哥與二哥一道來這校尉府,也怕是無濟於事,二品高手啊……真是仙人難救。
而被馬文厚稱作二品,實際只有準二品的寧烈,看着眼前雲淡風輕的書生,真是一點都不輕鬆。
寧烈原是趙國人,家中與位於中原南方,被無數人視為劍道聖地的秦溪劍池有些淵源,年輕時便在秦溪劍池內呆了幾年,受過老池主親自教導。
他天資尚可,不到弱冠之年便已經跨入兩品,甚至超過了許多秦溪劍池的弟子,而一手遊刃有餘的快劍術,在劍池內的同輩人中更是鮮有敵手。
老池主任青松便親手打造了一把名叫青釭的長劍作為及冠禮贈與了寧烈,接着寧烈便獨自出了劍池,闖蕩江湖去了。
作為一名劍客,誰都有一個仗劍天涯、行俠仗義的劍俠夢,寧烈也不例外。
可行俠仗義多了,仇家自然也多了,而且寧烈生性內斂,身邊很少結伴同行的兄弟同伴。於是在遊歷西北之時,受了眾仇家的聯合埋伏,身受重傷,九死一生。
然後寧烈逃命途中經過了長武關,被喜愛廣交好友的馬連城救下,傷愈后便留在了長武關,在校尉府上做了一位客卿,後來又做了馬文厚的劍術師父。
可傷口能緩緩癒合,心境卻難以再次恢復,本性正義善良的寧烈,回憶起自己一路上的熱血心腸最後卻落了個好人無好報的結果,心中自然是十分失落難過。
於是他為了報恩,在馬文厚的慫恿下,便開始為馬文厚做一些曾經自己最為厭惡的齷齪事,也漸漸活成了自己曾經最為討厭的模樣。
人間不值得。
雖說寧烈如今只有準二品的實力,但一般別人實力如何,只要別相差太遠,他還是看得出來的。可眼前這位,毫無氣息變化的奇怪書生,他實在摸不清來曆數路,因自傲輕視吃過太多虧的他實在不敢掉以輕心。
而站在三人不遠處的張月初,聽完馬文厚的威脅后,沒有任何錶情變化,只是淡淡回答道:“我自然知道私闖校尉府是重罪一條。可是馬少爺難道不知道,私闖民宅也同樣是重罪一條。至於名字,賤名實在不值一提。”
這些事馬文厚自然知道,他這麼一說,只是警告這書生要知難而退,趕緊離開此地,別打攪到他尋歡作樂。
正當還有些拎不清狀況的馬文厚想開口繼續威脅這名書生時,自己的師父寧烈卻一伸手打斷了他:“不知公子您與這女子有何關係?”
張月初看了眼地上的黃小小道:“無親無故。”
黃小小便有些難過。
寧烈繼續問道:“若是無親無故,那公子為何要插手此事?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弱女子與長武關校尉府為敵,在我寧某看來,還是有些不理智的。”
張月初嘆了口氣,無奈道:“我受了她兩位哥哥的好些照顧,自然不能眼睜睜見她遇難而不救,況且寧先生難道就從來沒有過見義勇為的心思嗎?”
寧烈啞口無言。
張月初繼續說道:“‘快劍’寧烈的名號我自然聽說過。不過馬少爺有句話卻說錯了,寧先生今夜可達不到二品的實力,雖然寧先生氣機不弱但要比尋常的二品紊亂不少。所以我猜寧先生應該是曾經生過一場大病亦或是受過重傷,才導致境界跌落。”
寧烈先是猛然一驚,隨後想通后便嘆氣道:“公子說得一字不差,寧某確實曾經受過重傷導致境界跌落,如今只剩下一個不足為道的准二品。不過公子要是這樣便認為能輕易地從寧某手中將女子奪回,那寧某也實在無臉做這校尉府的客卿了。”
站在一旁的馬文厚已經被兩人的對話弄得摸不着頭腦了,他當然無法相信那不遠處的年輕書生,能輕易戰勝長武關赫赫有名的自家師父,但師父如此鄭重其事,自然有他的理由,自己也不好多說。
張月初看着寧烈回道:“我自然沒有看輕寧先生,我從不輕視任何人,因為有位前輩曾教導我,打不打得過,打過才知道。”
寧烈聽完,便拔出背在身後江湖上名聲並不顯著的青釭劍,做了一個標準到不能再標準的持劍起手式,對着張月初說道:“寧某的快劍,江湖上一般的二品高手也不敢小覷,雖然寧某因為受傷境界有些下滑,可劍術卻一日都未曾落下,公子當心了。”
張月初點了點頭,將左手按在了左側腰間的愚公上,拇指抵住刀鐔。
對於三人而言,這無疑是一個驚喜不斷的夜晚。
接着寧烈、馬文厚與黃小小三人便見到匪夷所思聞所未聞的神奇一幕:夜裏明明無風,可那書生的白色長袍竟然像被大風吹動般在空中飄揚,層層疊疊,此起彼伏。
寧烈心中頓時明白,眼前這佩刀的公子哥怕是假借書生之名隱藏身份的高手,今日之戰,自己多半是要敗了。
可他心中卻依舊毫無畏懼,在馬文厚與黃小小的目瞪口呆下,持劍躍向張月初。
張月初見寧烈攻來,自己身形未動,只有抵在愚公刀鐔上的拇指猛然發力,愚公刀便同時出鞘。
愚公僅出鞘一寸,便又一股巨大的氣勢從刀中迸射而出,如同一陣大風,向著寧烈與馬文厚奔襲而去。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寧烈立刻調動全身上下所有的氣機持劍抵禦,但依舊還是被氣勢吹得踉蹌後退,差點摔倒在地。
而站在較遠的馬文厚,因身體單薄根本無力抵禦這股氣勢,更是翻身後倒,摔得七葷八素,人仰馬翻。
甚至連躺在地上的黃小小,也被氣勢衝擊得在地上翻滾了幾圈,有些頭暈目眩。
張月初看到這一幕,右手握住刀柄,趕緊將愚公按回刀鞘,心中暗嘆這蓄意養氣的武道路數果然好用,很能嚇唬道行不夠的門外漢,只可惜每兩次之間得相隔十天半個月,實在不便。
氣息一過,此地好似無事發生,寧烈駐劍而立,大口喘息,身上的那股強行運轉的氣機已被吹散得七零八落,自己引以為傲的的快劍甚至都沒能出上一劍,便連背水一戰的資格都不再擁有了。
寧烈徹徹底底得敗了。
他看着眼前被皎潔月光籠罩,好似謫仙人般的書生,滿臉失落:“是寧某敗了。”
張月初看着眼前滿身狼狽的寧烈,並未出口嘲笑,只是簡單道:“現在能否將人還我了?”
寧烈苦澀道:“公子請便。”
張月初並未立刻動身,想了想道:“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馬少爺如此行事,寧先生自然也有責任,今日之事要是傳開,那馬校尉那頂官帽子肯定是要丟了。馬校尉風評不錯,我也不想他因為這種事而晚節不保。而寧先生雖然深陷圇圄,不過我覺得寧先生人品尚可,我這個人也愛講道理。這樣吧,麻煩寧先生去打斷馬少爺一條腿,讓他長個記性,今日之事就當揭過,我與金城鏢局也不再追究,如何?”
寧烈臉上陰晴不定。
馬文厚急了,朝着寧烈喊道:“師父,別想了!趕緊答應他啊,徒兒扛得住。”
這小子倒是豁的出去。
不過也是,腿斷了還能接,命沒了可真就什麼都沒了。
張月初便笑道:“既然馬少爺都如此豁達,那人我便先帶走了,我願意相信一次寧先生的人品。”
說完他便從寧烈身邊走過到了黃小小身前,在黃小小好奇的注視下幫她解開束縛。
誰知道這姑娘起身第一件事便是衝到馬文厚身旁,對着躺倒在地的馬文厚一頓拳打腳踢,馬文厚被踢得“嗷嗷嗷”直叫。
過了一會,張月初覺得也差不多了,便對着黃小小道:“好了,差不多了,我們回去吧。”
黃小小這才停手,轉頭看了張月初一眼,小聲“噢”了一聲,小跑到跟張月初面前,隨後跟着張月初離開了。
兩人離開之時,張月初還留下一句:“答應過我的事,寧先生可千萬不要忘記。”
寧烈緩緩走到剛受了一頓打的馬文厚身旁,心有不忍地說了一句:“文厚,是師父對不住你。”
馬文厚此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用微弱的聲音說道:“這怎麼能怪師父你呢……是我自己色迷心竅……連累了師父連累了爹。師父你待會下手快些……我怕疼。”
寧烈老淚縱橫,解下背上的劍鞘,猛地打在了馬文厚的左側小腿上。
接着校尉府中便傳出了一聲撕心裂肺、讓無數人夢中驚醒的慘叫聲。
天上皓月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