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針 深圳墟的海上綉神
明朝的廣州府佔地很大,除了今天的廣州市外,還包括清遠、佛山、江門、中山的一大部分,以及珠海、東莞、深圳、香港、澳門,幾乎就約等於如今的大灣區。黃埔綉庄臨近黃埔古港舊址,這裏有好幾個能進出珠江的碼頭。林叔夜甥舅從黃埔港出發,找了一條船,走水路出珠江口,沿着近海一直來到新安縣的屯門,這才登岸。
昨天晚上的那塊手帕,林添財一過手就吃了一驚,他是個攬頭,不會刺繡卻懂刺繡,綉品的好壞手一碰就知道了,那塊手帕質地粗劣、做工尋常,但很奇怪的是綉在上面的兩隻鴛鴦做工卻超乎尋常的好,好到什麼程度呢?用林添財的說法是:“這麼好的針線,就是十大名庄的大師傅也做不來!”
他懷疑是哪位刺繡宗師出的手,可轉念又覺得不對,整個廣東才幾個綉道宗師?哪一個不都是把自己的針線看得比金子還緊,誰會把針線浪費在這麼劣質的手帕上?
於是他們趕緊找來劉嬸,一問才知道這手帕不是綉坊的出品,是她丈夫劉三根經過深圳墟的時候在墟上隨手買的,她一不小心混在了綉品裏頭。
“夜少,從這條路一直走,前面有一條深水溝,本地人把深水溝叫圳,那個村就叫深圳,那個墟市就在村口。”劉嬸的丈夫叫劉三根,一邊帶路一邊說。
新安已經是海邊小縣,這裏更是偏僻,官道都沒有,只有一條人腳踩出來的土路,他們想找個馬車,結果連牛車都找不到,只能靠兩條腿了。林添財拄杖而行,他是走慣了長路的人其實並不吃力,嘴裏卻罵罵咧咧的:“這什麼破地方,你說什麼?那什麼深圳墟有個綉神?”
“哦,他們墟市上的人是這麼叫的。”
林添財對林叔夜說:“咱們刺繡行當最頂級的大師傅,把一門功夫練到絕頂才能被人尊稱一聲宗師,就這個稱謂還被讀書人不樂意呢,這破地方竟然有人敢稱什麼綉神,真真笑死人。”
林叔夜雖然年輕,但不習慣走路,這時氣喘吁吁的,一張嫩臉蒼白里彷彿要滴出紅來,停了停腳步才能說話:“可那手帕上的鴛鴦,繡的是真好啊。”
好吧,那鴛鴦的確繡得好,這個林添財也不得不服氣,要不然他舅甥倆也不用走這一遭了。
“快些快些,”劉三根催促着,“那深圳墟是三天一市,錯過了今天,可又得等兩天了。”
三人緊趕慢趕的,終於在日落前趕到了深圳墟,這卻就是一個縣外墟市,用一些茅草竹棚搭成一條二三十步的街道,有人在竹棚里賣東西,有人在竹棚邊擺攤,整個墟市一眼就望到了頭,習慣了省城繁華西關熱鬧的林叔夜甥舅來到這裏,心同時往下沉,林添財忍不住道:“這破地方,能出什麼綉神??”
劉三根指着一個攤子:“喏,就在那。”
正在喘氣的林叔夜走上兩步,只見那是個縫補攤子,寬不過三尺的攤檔上,掛着兩三條破布,歪歪斜斜綉着對楹聯——上聯是:師蜀友蘇謁天子,下聯是:凌湘霸粵定龍袍;橫批:海上綉神。
好傢夥,輕輕兩句話把天下四大名綉給包圓了!
這對楹聯,就是廣茂源綉庄的大門也不敢掛,偏偏出現在這新安偏僻縣、深圳三日墟的一個縫補攤子上。
林添財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痛,對林叔夜說:“這……這……就是你那長姊,也不敢說這話,啊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攤后坐着個女人,聽到笑聲抬頭掃視過來,一張臉竟是無比醜陋,那皮膚粗糲漆黑,就像膠革一樣,像鬼臉不像人臉,掃視過來的眼神又極其凌厲,竟把林添財嚇得笑聲戛然而止還後退了一步,叫道:“鬼臉!鬼臉!”
那女人冷冷道:“做什麼?”聲音聽不出年紀,因為太過醜惡,一時也看不出多少歲。
林叔夜也嚇了一驚,但再看看那楹聯,對舅舅說:“舅,看那楹聯。”
“有什麼好看的。吹牛吹破天!”
“看針法!”
林添財怔了怔,再細看那楹聯,雖然字繡得歪歪斜斜的,但那針法……他忍不住咦了一聲。
林叔夜已經走上前去,問道:“師傅,這個攤子是?”
醜陋女人語氣冰冷,聲調全無起伏:“縫補。”多一個字都不肯。
林叔夜微一轉念,忽然嗤的一聲把自己的袖子給撕了下來,林添財劉三根都啊了一聲,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就見林叔夜已經脫了外衣,遞了過去:“請師傅給縫補一下,價錢好說。”
醜陋女人皺了皺眉頭——她眉毛也隱於那如同黑皮革的皮膚里不顯,眉頭還有兩塊疙瘩,別人很普通的表情,在她這裏都十分嚇人,林添財望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林叔夜卻看着女子的眼睛,心想:“她臉這麼醜陋,這眼神卻……怎麼有點熟悉的感覺,是錯覺么?我不可能見過她啊。”這樣醜惡的女人,任誰見過一次都不可能忘記的。
又發現她眼角的皮膚,竟有些地方很白,和其它地方的粗糲漆黑完全不一致。
醜陋女人隨手接過破衣,問:“要補成什麼樣子?”
林叔夜問:“能補回原樣不?”
醜陋女人手指摸了摸,說:“茂源分坊出的衣服。”
林添財聽了這話微微吃了一驚,心道:“這婆娘眼睛好毒。”
跟着就見那女人伸手摸着個袋子,摸索了一下,從裏頭抽出一根與衣袖同色的布線來,只是要更細小一些,左手一晃已經多了一根針,那乍一看是一根針,但林叔夜眼力好,卻看出針尖不是錐形而是刀型,那竟是一根極小的針刀,女人就捻着線,針刀從中一分,竟將一條布線分成更細的兩條。
看到這針刀分線的功夫,林添財大吃一驚。
卻見女人將分割出來的其中一條細線捻在手裏,針刀再落,竟然將這條極細的線又分成了兩條。林添財看得嘴巴都張開了。
女人放下針刀,左手一晃便出現了一根細小的繡花針,右手捻了捻,那根極細的布線就挺直了穿過針孔,針尖微挑,將斷裂處的布線挑撥開來,跟着以極快的速度,用針上細線續那些斷了的線頭,旁人縫補斷裂的袖口,是用針線將斷裂的兩邊縫起來,那樣縫好之後定會有縫補的痕迹,她卻從斷裂口的每根絲線入手,續上每一根斷線,這等細小功夫就是個名庄大師傅來,也不知要弄多久,然而眼前的醜女人飛針成影,不片刻就把袖口給縫好了。
林添財看得嘴巴都合不攏,就見那女人將衣服遞了過來,依舊是聲音沒有半點起伏:“線三文錢,工五文錢,茂源的衣服在我這要加五文錢,一共十三文。”
林叔夜摸着原本的斷口處怔怔出神,遞給了林添財,林添財也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摸了七八下,嘴裏忍不住嘀咕:“天衣無縫……真的是天衣無縫啊!就是……”
再看向那幅楹聯,忽然就覺得不好笑了。
醜陋女人忽然敲響了檔口:“給錢!”
林添財忍不住說:“你用這功夫來縫補衣服,暴殄天物啊!”
“十三文。”醜陋女人提醒說。
林叔夜走上一步,恭恭敬敬地說:“我是廣茂源分坊、黃埔綉坊的坊主,叫林叔夜。請問大師傅名諱。”
女人聽到“黃埔綉坊”四個字,整個人似乎頓了一下,隨即又皺起了她那丑怪的眉頭,變得更加不耐煩,林叔夜想起什麼,趕緊回頭:“舅舅,有帶錢不?”
林添財摸出了一把銅錢,林叔夜不敢多給,數出了十三個銅錢放在了攤子上,女人隨手將錢掃進口袋。林叔夜又摸出那塊手帕說:“這手帕上這對鴛鴦,是師傅您繡的嗎?”
見女人仍然沒有回答的意思,林叔夜又緊着說:“以師傅的手工,蝸居在這裏實在太過委屈,我們黃埔綉坊雖然不大,卻真心實意,想請師傅去做綉坊的大師傅,價錢什麼的,都好商量。”
聽到這話,女人忽然抬頭笑了起來,那笑聲有些沙啞,不知道是不是哭腔,又帶着明顯的狂態,引得旁邊檔口好些人側目看來,她卻根本就不理會別人。
她笑完之後,轉頭看着林叔夜,嘴角帶着幾分嘲諷:“想請我去做大師傅?”
林添財看到她這模樣,就知道這女的不好相與,林叔夜卻恭謹依然:“是。”
女人說:“要請我做大師傅,可有三個條件。”
林叔夜馬上應着:“成!”
林添財一聽暗中有些着急,心想人家條件還沒開呢怎麼能就答應?外甥這種書獃子脾性如果放出去做生意,三天就得虧到錢袋穿隆。
“我還沒說什麼條件呢。”女人輕輕冷笑着。
林叔夜說:“什麼條件都成——只要我能做到,做不到,我也去想辦法。”
女人又仔細打量着林叔夜,她坐在一條長凳上,望林叔夜就得抬頭,林叔夜察覺到什麼,便將身子躬下來,讓她可以平視自己。
女人彷彿滿意了,這才說:“第一,要我去做大師傅,那個綉坊我要佔一半的股,你能做主嗎?”
林添財就啊了一聲,卻聽林叔夜已經答道:“能。那個綉坊現在是我的,我就分一半給師傅。”
說起這件事情,那天林添財也是出乎意料,一開始還以為陳家老太太只是要讓林叔夜去管理綉坊,萬沒想到對方會直接將黃埔綉坊的地契和股權文書都給了,這裏頭的緣故林添財至今覺得古怪——這不像那個老女人的作風啊。
女人也有些意外,卻又道:“要我去做大師傅,那整個綉坊,都必須奉我為師。”
“這也應該。”
女人說:“是所有人,包括坊主。”
林叔夜怔了怔,便明白過來,這是說他林叔夜也得奉她為師,但他仍然應道:“應該。大師傅這般技藝,能奉大師傅為師,是我的榮幸。”
女人嘲弄地看着林叔夜:“如今廣綉行里的規矩,第一次見師父,是這樣站着說話的?”
林添財已經明白女人是什麼意思,大喝了起來:“喂!你這婆娘!雖然你有幾分本事,可也不要太過分!”
不料林叔夜已經甩開衣服前擺,林添財叫道:“阿夜!”卻阻止不了林叔夜單膝跪下,拱手向女人說:“既奉為師,自然當行弟子禮。此處無茶,來日補敬。”
女人似乎沒料到林叔夜能夠做到這個地步,沉默了起來。
林叔夜單膝跪在那裏,手仍然拱着:“第三個條件,請師父一併說吧。”
他本來就長得俊,這幾年又沒吃過風霜之苦,昏黃的夕照打在這張臉上,每一寸皮膚都隱隱帶着光澤。
女人看着他這張臉,忽而出神,竟沒忍住伸出手來,摸向他的臉龐,她的手也跟臉一樣粗糲黝黑,一些地方還帶着黑色的凸粒,手腕處有一片傷疤,傷疤周圍的皮膚倒是和常人差不多了。就在手觸及林叔夜下巴的瞬間,女人彷彿觸電一般縮了回去,跟着聲音變得更為冰冷:“第三個條件是,得我樂意。”
林叔夜呆了呆:“那……那師父你樂意不?”
女人站起身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不樂意。”她東西也不多,隨手收拾兩下,轉身就走了。
林叔夜怔怔跪在那裏,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就是再遲鈍這時候也得明白:他被耍了。
劉三根在旁邊看得搖頭,林添財更是破口大罵:“賤人!這個賤人!阿夜你是不是傻,看不出她在耍你呢!一個縫補衣服的臭婆娘,敢這樣作踐我們家阿夜!”
近十年來,在林添財賺到一點錢后,就沒再讓自己的外甥吃過物質上的苦了,陳家的人把林叔夜當野種,廣綉行的人也都看輕他,可別人越輕賤林叔夜,林添財心裏就越護着,便是對自己的親兒子他也沒這樣。
眼看天色已黑,趕墟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大部分攤子也都收了,整個深圳墟變得冷清起來,林叔夜這才失落地站了起來,林添財心疼,過來給他拍膝蓋上的泥土,一邊說:“走吧,這種人,活該她空有一身本事,卻得在這裏給人補衫。”
林叔夜嘴裏卻冒出來一句:“要怎麼她才能樂意呢?”
林添財聞言大怒:“阿夜!你還想着什麼呢!你這不是魔怔了!你這是舔狗,舔狗!”
林叔夜回過神來,看向林添財正色問道:“舅舅,像她這般技藝,在廣綉行里是什麼級等?”
“這……”林添財雖然不樂,卻還是不得不承認:“一線四分,還有這針法,至少……至少是大師傅往上。”
“大師傅以上,那就是刺繡宗師了,那整個廣東,有多少刺繡宗師?”
“能有多少!廣潮雄韶惠,肇羅高雷瓊,除了廣潮,其它的一個府都不見得能出來一個。”
林叔夜緊跟着問道:“那以我們黃埔綉坊的家底,能請得到一位刺繡宗師坐鎮不?”
林添財忍不住哈了一聲:“你做夢!廣東十大名庄,除了廣茂源和潮康祥,其它每個綉庄也就一位宗師坐鎮,那都是跟祖宗一樣供着的。你那個破綉坊,去請個大師傅都要被人笑話,還想請宗師……”忽然他停了嘴。
“對啊!”林叔夜說:“本來是絕無機會的,但眼前卻偏偏有這麼個滄海遺珠,既然八大名庄都能像供祖宗一樣供着一位刺繡宗師,我們為什麼不能?”
林添財被駁得沒法回嘴,好一會才說:“可人家不樂意啊。”
“如果是跟十大名庄拼財力人力物力,我們黃埔綉坊都絕無半點機會,可現在人家開出來的三個條件,我們已經達成了兩個,只剩下最後一個‘不樂意’了,這不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嗎?”
林添財嘴裏好像被塞了一個雞蛋,說不出話來,平時總覺得外甥楞,總覺得外甥傻,總覺得外甥呆,可這話……好有道理沒法反駁啊。
林叔夜就直直站在那裏,站到太陽完全落山,周圍一片黑了,劉三根在旁邊說:“夜少,我們找個地方投宿吧,總不能在這裏過夜。”
林添財揮手:“你別吵!沒見阿夜在想事情呢!”
林叔夜絞盡腦汁,要尋找一個突破口卻總是無法,細細想着自見到女人後發生的每一個細節,想那楹聯,想那針法,想她的醜陋,想她那雙似乎有些眼熟的眼神,想到那隻手……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下巴,這是她的手唯一觸碰到自己的地方,跟着便想起那隻手近在咫尺時的樣子。當時因為靠得太近,所以手的紋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啊!”林叔夜叫出聲來。
林添財:“有辦法了?”
“舅舅,找她去,找她去!”
深圳后村,靠近墳地之處,立着一個吊腳竹屋,屋外有鬼火明明滅滅地飄着,屋內隱隱射出暗黃的燈光,林添財道:“村裡人說,那女人就住這了。這鬼地方,她怎麼住得下去!”
林叔夜走近,拍了拍屋子前的竹柱,叫道:“師父,弟子林叔夜求見。”
過了一會竹屋呀的一聲推開了窗戶,女人偎在窗邊,見到林叔夜似乎有些意外,語調懶懶地:“不說了我不樂意么?”
林叔夜沒問怎麼才能讓你樂意,反而問道:“師父,你這臉上的皮膚,不是天生的吧。”
女人的眼睛一下子變狹,目光也變得銳利,甚至就連呼吸都有些緊促。
“師父你剛才靠近我的時候,我發現你手上的皮膚,不像正常人的肌理,我在我們家一本古書殘本中看過,有一種海外怪樹產生的膠液,如果黏到人的皮膚上,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師父你的手上是不是就沾染了這種毒膠?”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臉,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語氣變得更加冰冷,甚至透着不善:“你說這些作什麼!”
“根據那本古書記載,有一種古蜜,似乎能溶解這種毒膠……”
林叔夜還沒說完,已經被女人有些凌厲的叫聲打斷:“你說什麼!”
林叔夜繼續說:“我舅舅見多識廣,我跟他形容了那種古蜜后,他說他曾經見到過,所以……”
砰的一聲,窗戶關上了,林叔夜心弦一緊,跟着竹屋的門砰的打開,傳來女人的聲音:“進來說話。”
林叔夜大喜,進了門,竹屋裏頭一切簡陋,除了一個整整齊齊擺放着絲線綉具的架子外,就是一床一桌一椅,桌面一燈如豆,女人坐在椅子上,對燈撫頰,也沒看進門的林叔夜甥舅,只是悠悠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如果你真能……恢復我的這張臉……”
林叔夜忙問:“那您會樂意么?”
女人轉過臉來,藉著昏暗的燈光看着林叔夜,眼神極其複雜。她的臉丑得如同夜叉鬼怪,但一雙眼睛卻亮如暗夜中的星星。
林叔夜忍不住想,那毒膠後面的真面目,卻不知道會是怎麼樣的?
“師父……我能不能知道,你叫什麼?”林叔夜忽而問出這句話來。
“別叫我師父!我……”女人長長吁了一口氣,彷彿林叔夜要問的,是一個她不願意揭開的隱秘。
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在燈光搖晃中悠悠念了兩句話:“衣冠熏染中原氣,故習漸變庶蘇杭……”
林叔夜隨口接口:“五絲八絲廣緞好,十字門開向兩洋!”
女人的眼睛閃了兩閃,白日間的狂態再次出現,她笑了起來,彷彿想到了昔日間的什麼畫面,笑聲中說道:“我叫什麼?嗯,我叫高……高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