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針 洗腳水
“怎麼沒攔!沒攔住啊。”林添財道:“陳會首你是不知道,阿夜最近主意越來越大,都不大聽我這個舅舅的話了!我說這個名字不好,他就問哪裏不好。我說這莊子用這個名字都被火燒了,他就說燒過一次煞氣就除了,又扯出什麼南方屬火、鳳凰朱雀的理論,我也聽不懂,說不過他,只是告訴他這名字不吉利,他那小子聰明,馬上打破砂鍋問我是不是有什麼隱秘,可我哪裏敢跟他說?但我不細說,他就跟我杠上了,一定要用這個名字。這不,我實在拿他沒辦法,只能到會首這裏來請示請示,請會首幫忙拿個主意。”
陳子峰哼了一聲,臉上陰晴不定。
林添財試探着問道:“要不,我把當年的事情,挑一些跟他說?叫他打消了這個心思。”
陳子峰目光如劍刺了過來,林添財慌忙改口:“不說,不說!”
等陳子峰眼神中的鋒芒稍斂,林添財又道:“要不,會首你就把綉庄收回來吧。他現在又要自立,又要改名,上次來老太太這裏打不到秋風,他就讓我出錢給他打本,真是冤孽啊!我怎麼就落這麼個外甥!我不樂意,他就說把那個莊子的地契房契抵押給我——那個破莊子,地偏房子破的,我要來幹什麼!這十幾年來,我辛辛苦苦也才攢了一二百兩銀子的身家,他一開口就要三百兩!”
林添財說著,將林叔夜草擬的那份屋地抵押文書拿出來給陳子峰看:“我老陳哪裏有三百兩給他!陳會首,你還是把莊子收回來吧,別讓他亂折騰了,再折騰下去,我這把老骨頭受不住了。”
陳子峰沉吟半晌,說道:“莊子是老太太給的,既然給出去了,就沒有收回的道理。你是他舅舅,甥舅之間就別計較太多,該幫襯就幫襯吧。”
林添財苦着臉道:“可老陳我銀子不夠啊。”
聽到這裏,陳子峰便猜到了林添財今天的來意,嘴角帶着蔑笑,揮手:“回頭到賬房,支五十兩銀子去應急吧。”
林添財喜出望外,又道:“那改名的事情呢?我再想想怎麼說,回去一定要讓他打消這個念頭。凰浦凰浦,叫什麼不好,叫什麼凰浦!”
陳子峰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原本水一樣冰涼的眼睛中竟然出現複雜的波動,終於道:“罷了,一個名字而已,都這麼多年過去……隨他吧。”
林添財走了之後,他躺倒在羅漢床上,眼睛彷彿穿透時光的障壁,不知不覺間眼眶中竟然帶着模糊的淚水:“凰浦……凰浦……你知道么?我昨晚又夢到你了……”
從茂源新莊出來,林添財捏着手裏的五十兩銀子,心中大喜:“饒你陳子峰奸似鬼,這次也喝了我林貔貅的洗腳水也!哈哈,哈哈!”
跟着他便去了縣衙,他手中有綉坊的地契和文書,更改綉坊名字可以自己作主,只要到縣衙作一個更名手續即可,林添財熟悉吏務,花了一點錢這件事情很快就辦妥,跟着又跑到廣綉行來,按照廣東綉行的規矩,一個綉庄要改名,除了縣衙的手續外,還得到本府的刺繡行會——在廣州就是廣綉行——更名存檔,否則同行不認。
廣綉行的老書辦看到“凰浦”兩個字吃了一驚,瞪了林添財一眼道:“林攬頭,你也是綉行里的老人了,怎麼這點忌諱都不知道!綉坊改成綉庄,這也沒什麼,可凰浦這兩個字是能隨便用的嗎?”
林添財裝糊塗:“你當我不知道有問題?可現在做主的是我那毛頭外甥,他在後園挖出了一塊舊牌匾,上面還剩下這兩個字,他覺得這兩個字雅緻,所以便想改成這個名字。我上午跑到總庄去告訴陳會首,想要他壓一壓我那個外甥,誰知道陳會首也不當回事,既然他都不當回事了,那我有什麼辦法?”
老書辦聽了將信將疑,林添財道:“要是不信,你自己去問問,我在這裏等着。”
老書辦為人謹慎,不敢自專,反正茂源新莊離廣綉行也不遠,便真箇跑過去求見陳子峰,將事情經過稟明,陳子峰聽了之後,只說:“知道了。”
老書辦一看,心道:“看來是時過境遷,真沒放在心上了。”便退了出來,回廣綉行給林添財辦了手續。
林添財拿到了回執文書,嘴裏罵罵咧咧:“攤上這樣一個外甥,我可真是倒霉。我跟你說,沒多久我還得再來一次。”
老書辦問:“來做什麼?”
林添財道:“來銷名啊!綉庄給他這麼折騰,破產銷名是遲早的事。”
老書辦連同旁邊聽到的人無不哈哈一笑。
林添財和老書辦為同一件事出入幾次,風聲很快就傳到後園,丫鬟翠娥告訴陳楊氏,陳楊氏聽到“凰浦”兩個字,氣得渾身發抖,恨恨道:“那個人,死了也不安分!這才過了幾年的安生日子,如今又來攪我!”
不管不顧跑到前院來,陳子峰正午睡完正和楊管庫商量事務,看見正妻的樣子,不禁皺眉,楊管庫趕緊讓辦事的人先下去,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下去,就聽陳子峰問:“你怎麼來了?”
陳楊氏道:“聽說‘凰浦’那兩個字又要冒出來了,你還准了,是不是真的?”
陳子峰眉毛一皺,不悅道:“陳家的規矩,男主外、女主內,這綉庄的事情,你打聽來做什麼。”
“男主外,女主內?”陳楊氏道:“那老太太怎麼又管家裏的事、又管外頭的事?”
陳子峰怒道:“祖母管外事,那也是我祖父死了之後的事,你是想咒我死嗎?”
“你外頭的事,我平時什麼時候管過了!”陳楊氏哭道:“十二年前,是你親自下的封口令:廣東境內、綉行之中,誰敢再提那個人,誰敢再提凰浦這個號,那就是茂源綉庄的死敵!但現在是誰出爾反爾?你是不是還惦記着那個女人?所以……”
楊管庫聽到一半趕緊拉住陳楊氏,卻哪裏拉得住,就聽到了陳子峰的喝聲。
“閉嘴!”不等她說完,陳子峰怒道:“給我滾回去!”
陳楊氏顫了兩顫,大哭着掩面而走。
楊管庫連忙勸着陳子峰:“莊主息怒,太太的性情一向剛烈衝動,你不要太怪她。”
陳子峰哼道:“你不必為她說話。你是她堂弟,她是什麼人你心裏清楚。都十幾年的事情了,到現在還一碰就炸毛。”
楊管庫道:“不過這會那‘凰浦’兩個字忽然冒出來,會不會是什麼人想藉機搞事?”
陳子峰想了想,說道:“如今五嶺以南還敢跟我叫板的就剩下潮康祥了,若真是有人背後要搞事,反而要靜悄悄地來,不會拿這種犯我忌諱的事來打草驚蛇。再說,執掌綉坊的是叔夜,他雖然是個私生子,再怎麼也是陳家的血脈,還能窩裏反了不成?罷,隨他去吧。一個不在四房十二坊之內的破落綉坊,就算真有人要搞事,也動不了我茂源綉庄的根基!”
話雖然這樣說,然而一想到那“凰浦”兩個字,再一想到那個人,他心情仍忍不住起伏波盪,煩躁無比,就把手頭不緊急的事務都推了,吩咐出門,要去從化泡湯(溫泉)散心。
那邊陳楊氏回了後園,哭了又哭,翠娥上前勸道:“太太,你又何苦,這樣衝撞莊主。”
“你懂什麼!”陳楊氏怒道:“那個女人的一切,我不許它在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就算只是那點痕迹也不准許!”
翠娥雖是心腹,究竟年紀不大,不曉得當年之事,不知該如何勸,便見楊管庫走了過來,陳楊氏馬上抹了眼淚說:“他讓你來勸我是不是?哼,告訴他,這件事要我不惱,除非他馬上去黃埔,勒令那繡房崽把改名的心思給絕了,不然我……你這是什麼神色?”
楊管庫訥訥道:“莊主他……去從化泡溫湯散心去了。”
陳楊氏全身都顫抖了起來,好久才道:“好,好,好啊!這個家,就沒人當我是回事。行,他們這樣待我,我只好自己給自己安排了!”轉問翠娥:“黃埔那邊,是安插了誰來着?”
翠娥道:“是增城跟來的老綉工,夫家姓吳。”
“去將人叫來。”
楊管庫道:“大姐,綉庄是老太太讓給那繡房崽的,改名這事又是莊主讓放過去了,若是你再插手,回頭老太太和莊主知道了……”
“知道又怎麼樣!”陳楊氏兩眼如同冒火,聲音也毫不掩飾:“難道要我眼睜睜看着那個賤人的綉庄再次出現在這個世上?難道要讓那個繡房崽順利娶妻生子、然後讓一個賤種的賤種來繼承家業?哼,他們打的倒是好算盤,可惜我不會如他們所願!”
一塊新的牌匾被送到了黃埔綉坊,林叔夜看到改名文書,再看看牌匾,心情就變得大好。
林添財道:“這件事情,你舅舅我可是費了九曲十八彎的功夫呢。”
林叔夜有些奇怪:“到縣衙、行會更改個名字,這麼麻煩的嗎?”
“麻煩不在這些麻煩本身,”林添財道:“真正的麻煩在這些麻煩之外。”
林叔夜笑道:“解決了吧?”
林添財得意道:“應該是解決了。嘿嘿!”
“那行,舅舅能解決的麻煩事,我就不跟着煩心了。”
林添財看他笑呵呵的樣子,按住牌匾說:“外甥吃母舅,常吃常常有——我被你吃定了那叫沒辦法,不過你得跟我說,改這個名字究竟有什麼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