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玄靈
梁興揚站在那一扇大門之前只沉吟了一瞬。
他的表情顯着有些凝重,此時入夜,街上並沒什麼人走動,這門戶之中聽上去也是一樣的寂靜。
只是有血腥味,瞞不過他去。
這樣濃郁的血腥氣幾乎嗆得他喘不過氣來,但此刻那並不是最要緊的事情。
梁興揚抬起手來時當然不免這一瞬的遲疑。他並非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但這麼多年以來的經驗告訴他,今日若是他進去了,裏面的人命就會被算在他的頭上。
只人總還是要救的,若是裏面還有人活着,便是再給他添幾筆莫須有的罪名也沒什麼所謂,再說他也想看一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妖怪有這樣大的膽子,在這樣一座城鎮之中悍然殺人。
門后是一片寂靜。
他聽見房中尚有人的呼吸聲,心頭先是微微一松,知道這並不是什麼滅門的慘案,大概是哪個剛出世不久的妖怪還不曉得託庇於道觀的這些城池鎮甸不能輕易動得,他今日不來的話,明日這妖怪也少不得要被梟首示眾了。
梁興揚朝着主屋走去,那是血腥氣最濃郁的地方,顯見人便是死在那裏的。
門開了,月華如水,映照出裏面淋漓血跡。床上仰面躺着一個中年男人,男人的眼睛睜得很大,像是看見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
他的脖子叫人割開,流了滿床的血,這卻讓梁興揚皺起眉頭來。尋常小妖來殺人都是耐不住要尋血食才要動手,這一個看上去卻不是如此。
梁興揚在那一瞬間意識到自己許是想錯了。
那可能不是個小妖。
就在心頭轉過這樣念頭的時候,梁興揚覺得頸側微微一涼,是勁風刮過的感覺。
他迅捷地一矮身子,一個纖細的人影便從他的頭上越了過去,落在窗前。
那居然是個已經化形完全的妖怪,不比先前在荒村中的那隻烏鴉精還帶着些妖類的痕迹,站在梁興揚眼前的這一個玲瓏纖細,竟是個全無破綻的女子形貌。
梁興揚皺起眉頭來。
“你這樣的修為,應該是知道規矩的。”
“規矩?”她冷笑了一聲。“我便從沒守過規矩。”
她的聲音若飛泉激石一般清冷,卻有濃濃的戾氣。
“是了,你看着便有些本事,想來能奈何你的人並不多。”對着這樣近乎於挑釁的話,梁興揚也並沒動怒,只淡淡答道。“但你的運氣不會一直那麼好。”
玄靈自在慣了,其實不曾遇見過這麼古怪的人。若他只是個人,此刻便也已經是個死人。但剛才她那一擊不曾得手被躲過去了,於是玄靈便知道這個男人並不簡單,甚至於可能不是一個人。
她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梁興揚那一頭白髮,也感覺到了那一絲妖氣。
這果真也是個妖怪。
只是妖怪為什麼要來管閑事?還嫌那些道士從中作梗得不夠多麼?
旋即她注意到梁興揚身上穿着的是一身道袍。
玄靈當即冷哼了一聲,道:“原來是個為虎作倀的傢伙。”
“人不分青紅皂白便要殺妖,當然不對。”梁興揚半垂着眼答她。“而妖肆意殺人,當然也要償命。”
玄靈被他這樣的話驚住,一時竟分不出這是不是梁興揚的託詞,但是她緊跟着便像是不知想起了什麼一樣,聲音愈發的冷。
“若真有人能這樣想,那這世上也不至於此。”
說著她側目看一眼床上橫屍那男子,手指有一瞬的痙攣,似乎是恨不得能把那男人碎屍萬段一般。
她原本其實也是那麼想的,只是沒想到會有人來,來人還敢攔她。
玄靈今夜本想只殺一個人,現下看來卻像是還要再殺一隻妖,雖說不知道是不是能殺得了,她有些看不清這人的底細,甚至不知道他是個什麼妖怪,那妖怪之中也頗有些相生相剋的門道,譬如說你若是一隻兔子化成的妖怪,對着那狼妖虎妖之流便不免矮了一頭。
梁興揚卻看得出玄靈的本體,雖說她的化形已經至臻於完美,不過那些動作還是能出賣了她。
這是一個貓妖。
貓妖通常不比虎豹凶戾,梁興揚其實手下也極少遇見貓妖,因為貓通常只覺得人類麻煩,又對殺戮不甚感興趣。這一個卻是堂而皇之地進了城,還趁夜殺了個人。
梁興揚沉吟片刻,道:“我剛剛一路進來,那些仆婢尚還活着,你只殺這一人,是與他有仇怨么?”
若是真有什麼前塵舊恨,倒也還罷了,不過有的妖心思狹隘,未成人形時因為偷盜人家的錢糧被打了一頓,日後也有要上門來報復的。眼下樑興揚遇見的又是一隻貓妖,保不齊當年便是為了一塊臘肉或是別的什麼而結下的梁子,若是那樣的話,殺人卻過分了些。
聽他問話,玄靈只是咬牙冷笑,道:“與你何干?我要說我不過是為了殺人取樂,你便要反過來戕害自己同族了么?”
梁興揚聽得出這話並不盡實,然而自以為撞見了便不能不管,抬眼道:“若是如此,我便只有——”
他想說,我便只有先將你打得服氣了,再聽你分辯。
然而那一刻他看見了玄靈的臉。
那是一張空靈出塵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臉,不像是妖,倒像是九天仙女落入凡塵。
梁興揚卻不是為這個而有那一瞬的驚怔。他自己長得也很好看,這許多年來行走人世,也見過許多更貌美的,眼前這貓妖的長相雖美,同那些濃艷昳麗的臉比起來卻也流於寡淡了。
最美的妖本也不是出自貓妖這一族,那九尾狐惑亂眾生的傳說一直都在,只是後來妖族不肯認,說妖族如此強盛,如何需獻媚於人族?只是畢竟年歲太過久遠,那些故舊前塵終究沒人說得清了。
梁興揚一時獃獃的,竟脫口問道:“你——你是什麼人?”
玄靈冷笑道:“我不是人。”
她看着梁興揚痴怔模樣,卻依舊不敢大意,這男人身上有種極為危險的氣息。
梁興揚轉瞬已經恢復了正常,卻怎麼也不能如他先前所想的那樣,把人先打上一頓,到不能反抗時再說了。
這張臉......這張臉。
他以為自己只有午夜夢回時才能看得見了,這麼多年他都遵循着那個人的遺志走在世上,日子太久了,至於都忘了那原本不是他的主意,忘了他原本不是孤身一人。
只看見這張千百年來他都不敢忘的臉時,他才想起了一切。
師父......師父。
他當然不會當著她的面叫出這一聲來給人添上些笑柄,只是暗自掐算一番道:“玄靈,是么?”
被他叫破了名字,玄靈面上更冷,道:“果然是被道士收去了的叛徒。”
梁興揚的心情似乎一忽兒變得很好,他含笑搖頭道:“不是那樣的,道士也一樣要殺我。”
玄靈嘲弄道:“道士要殺你,妖怪也要殺你,那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我是個天地都背棄的人——不,妖怪。”梁興揚的聲音極輕,他說這話的時候依舊看着玄靈的臉,是在透過玄靈看着另一個人。
這許多年,他是一個人。
天地都背棄,因為一開始把他撿來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但是玄靈不是那個人,故而聽見這話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反應,依舊是一徑的冷笑。
梁興揚看着她的表情,翻湧心緒便漸漸淡了下去。
只是相似而已,師父若是轉世,也不會是這幅模樣。而且妖族要修鍊成人形還不知要多少年,這貓妖降生的時候師父未必就已經不在人世,這不過是個巧合罷了。
是個巧合,他這樣勸慰自己,卻如何都不能下手了,只道:“既然你不是個初生的小妖,便知道在此地殺人的後果,隨我走吧。”
這怕是他第一次背棄自己的信條,和顏悅色同一個剛不知為什麼緣由而殺了人的妖怪說話。
玄靈倒是不領情,盯着他道:“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便要來管束我?”
梁興揚不惱,只把自己的名字報與她聽,想來妖族也應該都曉得他的名字,且同道士們一樣是要除他而後快的。
果然,玄靈聽過之後便是恍然大悟。
“是你,一心想做道士,偏偏叫真道士追得滿天下跑那一個,你自己不覺得可笑?”
她不知道梁興揚為什麼不殺她,按着妖族之中流傳的那些說法,殺人當面叫梁興揚看見了,當然只有被除去的份兒,可她眼下卻好端端站在這裏,正是不知道梁興揚是打着什麼主意,她才有些不安,非要激起梁興揚的怒火來,總得給自己個痛快才成。
可是梁興揚依舊是笑眯眯的,甚至於有些讚許之意,這叫玄靈覺得這個凶名赫赫的傢伙腦子一定是壞了。
“是,我也覺得自己可笑。”
抱着一個近乎於虛妄的念頭行走世間,當然可笑。
他卻是情願的。
窗外忽然有了些動靜,玄靈還未來得及反應,便叫梁興揚一把攥住了腕子。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