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血腥之夜
何進輔政,而引袁隗同錄尚書事,隗之望重矣,位尊矣,權盛矣。
紹及術與進同謀誅宦官,而隗不能任;進召董卓,曹操、陳琳、鄭泰、盧植皆知必亂,而隗不能止;董卓廢弘農立陳留,以議示隗,而隗報如議;猶然屍位而為大臣,廉恥之心蕩然矣。然且終死於卓之手而滅其家。
——王夫之
北宮。
這裏燈火通明,每一盞宮燈都被女官小心地點亮,照得整個掖庭恍若白晝。
董相國已經一夜未眠。
儘管看上去只是一場誤會,但武庫遇襲依然崩斷了他腦中最關鍵的一根弦——這雒陽城裏樓閣縱橫,暗地裏到底藏着多少人?
袁家的實力,他這個門生故吏再清楚不過。
只要董卓仍然對掌控朝廷抱有一絲幻想,他就不應該與這個家族徹底撕破臉皮,這意味着與天下士族徹底決裂。
何況袁隗對他其實相當不錯,那個老匹夫雖然懦弱愚蠢得不像袁家的種,卻十分適合用來充當一個無害的吉祥物。
即便是袁紹已經登高一呼,組織起了一支從者如雲的大軍,袁家依然在他的朝堂中佔據着太傅和太僕兩個位置。
這是對董卓的無聲嘲弄——即便你可以在東都雒陽為所欲為,住在先帝的掖庭,睡他的妃子,殺他的遺孀,毒死他的長子,把豐沛劉氏的臉面放在地上踩來踩去,你也不敢對袁家怎麼樣。
雒陽,一磚一瓦都浸潤了歷史和權勢的地方,良家子董仲穎到底也沒能讓它對自己俯首稱臣。
不過不重要了,他只想離開這裏。
“皇甫義真那裏......”,他輕咳兩聲,清了清沉默太久,喉嚨里淤積的空氣,“怎麼回復?”
皇甫嵩是遷都計劃的最後一個障礙。
這位漢末名將此前統兵三萬,駐紮在扶風郡,只有解除了他的兵權,遷都長安之事才有可能成行。
坦白講,如果皇甫嵩不聽調令,而是在關中起兵響應聯軍,董卓也沒有太好的辦法,畢竟此人平定涼州之亂時還是自己的上級,戰功威名壓過自己一籌,禁軍和西涼軍願不願意對他拔刀相向,還真不好說。
“他會來。”
回答的依然是李儒,各處傳來的消息都在他這裏彙集。
聞言,董卓突然回想起那張肅毅的面孔。
此時選擇聽從旨意放下兵權,孤身一人來到雒陽,就是把自己的性命棄之不顧了。
皇甫嵩英雄一世,臨了還是沒膽子對朝廷說一個“不”字。
董卓不禁疑惑,史書上的名聲就那麼重要嗎?
那些如同蛛網一樣綿密濃稠的規矩,真的能讓一個縱橫沙場一輩子的將軍自縛手腳,走向一個必死之地嗎?
不過也好,求名者得名,皇甫嵩如此愚忠,對他董卓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皇甫義真雖與我有舊怨,卻不失為一個純臣,若是天下士人都能這樣公忠體國,哪來的這麼多事?”
他忍不住陰陽怪氣一番老對手。
“舅姑說的是”
李儒躬身附和。
既然皇甫嵩已經動身,董卓就要做一些之前不能做的事情了。
“今晚之事,當真與袁家沒有關係?”
“沒有”,李儒乾脆地回道:“不過只要舅姑願意,那就可以有。”
左右不過是栽贓陷害而已,又不是什麼技術含量很高的事情,根據《九章律》,十幾具鎧甲就能要了袁家滿門的性命。
“......”,董卓稍加考慮之後,下令道:“找個由頭把下人奴僕全部殺掉,袁家五十多口先軟禁起來。”
自從正旦那天起,每往東線派出一支西涼軍,他的安全感就要減弱一分,今天藉著武庫遇襲的名頭,把最大的威脅袁家控制起來,能讓他放心一點。
“遵命。”
李儒的回答在空曠安靜的掖庭顯得格外刺耳。
......
沉默像潮水一樣湧來。
最近一旦從後宮妃子的溫香軟玉中抬起頭,董卓就會控制不住地回想起進入雒陽以來,自己做過的每一次選擇。
到底是從哪裏開始錯了呢。
是不該分封太守,還是不該廢立皇帝?
一樁樁一件件,一直追溯到駐馬夕陽亭的那個清晨,自己遙望着霧氣中若隱若現的雒陽,單純地想在這場風波中博取一些晉身的資本。
那時誰也沒想到,宮中大亂,大將軍與宦官同歸於盡,天子與陳留王流落民間。
而等待他的,是馬上緊貼着相依為命的兩個孺子,是通往至高舞台的入場券。
“文優......”,董卓難得喊一次李儒的字,“我......是不是哪裏做錯了?”
董卓的聲音微弱得像是自言自語,落在李儒耳中卻如針刺。
“舅姑以為,這至尊之位是小兒的遊戲?”這位西涼儒生少見地激昂起來:“玩膩了,說聲我要回家了,就可以從從容容地去帶孫女?”
天下沒有這樣的事!
你要拿起刀,用血來告訴所有人,違抗你的代價!
敢直視你的,你要剜掉他的眼。
敢非議你的,你要讓他永遠沉默。
因為你已經賭上了所有,財富,名譽,還有自己家族世世代代的血脈,任何想奪走這個位置的人,也要毫不猶豫地把這一切掏出來,拍在桌上。
因為這是對九州萬方的唯一獻祭。
提起孫女,董卓渾濁的目光恢復了些許清明。
對,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文優說的是”,董相國鯨吞了一口掖庭糜爛的空氣,“趁着今晚,把城中高門大戶一併搜撿了,日後遷都也方便。”
“哦”,他突然想到了什麼,“王子師、荀慈明、蔡伯喈這些人就免了。”
畢竟是自己人嘛,總要展現一下優待的。
其實以李儒的看法,士人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但自家岳父剛剛才展現出孤立無援的可悲樣子,現在自己再去告訴他:算了吧,你提拔的那群人沒有一個是站在你這邊的......
恐怕不是很合理。
而且,眼下這群人已經是能找到的最優人選了,天底下通曉儒學的人里,有資格當牌坊又願意當牌坊的就這麼幾個,總不能真的隨便找幾個田間老農來當三公吧?
謀士就是這樣的,很多事情知道了也只能爛在肚子裏,不僅不能說,還要始終擺出一副“優勢在我”的樣子,給自家主公做好心理按摩。
“遵命。”
李儒轉身離開,偌大的掖庭又只剩下董相國一人。
此夜,雒陽城中大戶紛紛遭劫,家破人亡者不可勝數,屍體多到無法同時掩埋,便就近丟在洛水中。
三月春,洛水魚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