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宴會
雨仍未停,到黃昏時,逐漸變得淅淅瀝瀝。
江連橫離開大帥府,並未徑直回家,而是乘車前往八卦街“松風竹韻”,開了個雅間等人。
不多時,就有夥計敲門進屋,低聲通稟道:“東家,張將軍到了。”
原來,今天下午,張效坤同樣去了大帥府。
雖說他只是一介憲兵營長,但畢竟肩扛上將軍銜兒,老張回奉,他也理應親自去找大帥述職彙報。
直奉戰爭中,張效坤身為蘇魯別動隊隊長,領功請賞的事兒,自然沒戲了。
此番前往,不求其他,只求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哥倆兒相繼見過大帥,又提前約好了在此碰頭。
江連橫責怪夥計不懂事,忙說:“還問什麼,趕緊把人請進來!”
話音剛落,就見房門口晃晃悠悠、閃出一道模糊的高大人影。
“老弟,妥了——”
張效坤一進屋,就立馬眯起眼睛,呵呵笑道:“大帥答應派俺去帶兵剿匪了!”
“是么!”江連橫急忙起身相迎,“大哥,快坐快坐,跟我講講大帥怎麼說的!”
張效坤坐下來,喝兩口茶水,旋即三言兩語,簡略說了遍事情的原委。
他去找大帥,風格與旁人不同,全照君臣舊禮行事,見面就跪,說自己愧對老爺子的信任,今日特來領死謝罪。
老張見狀,當即拍案臭罵:站起來,少跟我整這出,你還是個軍人么!
一番呵斥,若是換成別人,心裏恐怕就要打鼓了。
可張效坤粗中有細,知道什麼時候該聽話,什麼時候該忤逆,竟仍舊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言說效坤是個粗人,不懂那些繁文縟節,只知道大帥不僅是長官,更對效坤有知遇之恩。
既見恩人,理當跪拜!
今日前來領罪,任憑大帥發落,只求臨死之前,能效犬馬之勞,報償知遇之恩,以免死後心中有愧,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老張雖然嘴上責備,可骨子裏也是箇舊派,聽了這話,雖不至於開懷欣慰,卻也相當受用,便擺了擺手,叫他起來說話。
隨後,張效坤便拍着胸膛說,大帥如果信得過,效坤願立軍令狀,帶兵剿匪,平定吉省叛亂。
話到此處,張效坤一拍巴掌,故作輕鬆道:“事兒就這麼成了!”
“好好好!”江連橫頻頻道喜,接着又問,“大哥,你這次去剿匪,大帥撥給你多少人?”
“不多不多,一個師而已。”
“一個師還不多?”江連橫訝異道,“大哥,你站起來了呀!”
張效坤乾笑兩聲,神情略顯尷尬,眼神稍帶飄忽,支支吾吾了半晌兒,才說:“呃……一個師是番號,實際就兩三百人。”
“多少?”
江連橫瞠目結舌,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兩三百人。”張效坤確認道,“老弟,就這兩三百人,還得俺自己去划拉,省里現在沒兵,都在山海關那邊囤着呢!”
江連橫心說也對。
眼下省城空虛,回來的多半都是傷員,實在沒有大軍可派。
若有,想必也輪不到張大詩人領兵剿匪。
奉天無大將,效坤當先鋒——時也命也!
當然,老張也不是腦袋一熱,就把剿匪的差事交給了張效坤。
他早就知道,張效坤年輕時,曾經在毛子手底下修過鐵路,對東三省的地理了如指掌,也算比別人多了些優勢。
張效坤自己也是胸有成竹。
可是,江連橫卻仍舊有些擔心,便問:“大哥,你去見大帥時,那邊還有沒有別人?”
“沒有啊,咋了?”
“你確定不是有人給你挖坑,等着看你出師不利?”
“這話說的,主意是俺自己出的,跟別人有啥關係。”張效坤渾不在意。
江連橫卻道:“大哥,我可聽說,這次造反的叛軍,是綏芬河山林游擊隊,一半是當年被遣散的官兵,一半是山頭胡匪,兩伙兒加起來,至少大幾千人,你這兩三百人……能行么。”
“你瞅瞅,外行了不是?”
張效坤拍了拍江連橫的肩膀,朗聲大笑道:“老弟,這領兵打仗,最重要的就是番號,沒有番號,連餉錢都沒着落,有了番號和餉錢,這年頭,還愁招不到人么?”
“可這也太懸殊了。”江連橫說,“大哥,我是怕你出事兒,你本來在奉天就沒什麼人替你說話,萬一馬失前蹄……”
“老弟,把心擱肚子裏,等俺的好消息就行了。”
張效坤彷彿勝券在握,說著說著,竟已然開始暢想,等到剿匪以後,能搜刮出多少金銀錢財了。
見他喜形於色,江連橫也不好再潑冷水,沉吟片刻,只說:“可惜,我最近要忙省議會的事兒,不然高低陪大哥走一趟。”
“嗐,不用你陪。”張效坤說得信誓旦旦,“你就老老實實待在奉天,等俺大功告成,先把欠你的賬還了。”
“還提錢是吧,那我走了。”
“別別別,親兄弟還明算賬呢,這事兒俺拎得清。”
江連橫隨便搪塞幾句,旋即吩咐夥計走菜,又叫來華洋姑娘上桌作陪,臨別踐行,不醉不歸。
一夜無話。
待到次日清晨,張效坤召集憲兵營舊部,滿打滿算,不到三百人,去了火車站,登上運兵專列。
臨行前,又命人在火車頭上,豎起一桿大旗,上書“奉天省陸軍第一師”,就此荒唐滑稽地踏上剿匪征程。
…………
幾天後,在張大帥的暗中授意下,關東各界聯名抗議京師任命,封關自治,拒不服從。
東三省聯合議會隨即召開。
一時間,士農工商學,東三省各界名流雲集奉天。
江連橫身為奉天總把頭兒,自然也被“推舉”參會,在三省聯合議會中,佔有一席之地。
為了避嫌,王正南頂替江家在奉天商會的地位,竟也有幸位列其中。
聯合議會最終投票表決:由張雨亭出任東三省保安總司令,統攬關東一切軍政大權。
說是假託民意,其實也不盡然。
至少,據江連橫所知,整個關東的地主鄉紳,多半都很支持老張。
老張未必聖明,但在關東父老心中,確實頗有些份量。
相比於那些門閥士族,人們似乎也更青睞於草莽梟雄的崛起,並將某種浪漫主義的幻夢寄託其中。
起碼,張家不曾刮過地皮,因有王鐵龕整頓財政,更不曾把稅收到西曆2024年。
地主鄉紳紛紛感慨:大帥的恩情還不完!
明明是常理,卻當作恩情,不是批評家口中的愚昧,實在是亂世當頭,容不得堯天舜日。
不過,城中市民,尤其是經營錢莊票號生意的商戶,心裏就有些叫苦了。
老張為了打這場仗,沒少發行公債,如今大敗虧輸,只好加印紙幣。
雖不至於引發“毛荒”,但近期物價上漲,已是肉眼可見的趨勢。
只是強權之下,敢怒而不敢言。
歸根結底,愛大帥也好,恨大帥也罷,無非是源於切身利益而已。
三省聯合議會並未遇到任何波折,一如期望那般,終於圓滿落幕。
緊接着,張大帥便廣發請帖,宴請各國駐奉天使團。
此舉也是對外宣稱,日後凡東三省一切事務,洋人只能來找老張談,否則一概不認。
…………
這是一場規模空前的盛會。
受邀趕來的賓客,不僅有各國使團的親眷,還有軍官、政客、銀行家、洋行經理、大買辦、行會領袖……
眾人齊聚一堂,共同商討東三省未來的運命。
宴會地點設立在會友俱樂部——江家的生意。
江連橫得了天大的面子,又受到了邀請,自然早早便開始準備,以求萬事妥當,不出差錯。
十年前,當他第一次出席這種級別的宴會時,還多少有些局促不安。
如今,他早已習慣了這種大場面。
混在燈光璀璨的宴會廳內,端着酒杯,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陽奉陰違,如魚得水。
不過,這種宴會到底不適合花姐。
江連橫只好帶着庄書寧出席,也算是人盡其能了。
三夫人大家閨秀,念過書,吃過見過,平日裏常去大帥府,陪張家妻妾打牌,因此結交了不少軍官夫人。
進了宴會廳,沒過多久,就跟一眾太太團打成一片,談論時下流行的電影、小說、衣裝、首飾之類的話題。
王正南作為緊急“選出來的”本屆商會會長,竟也有幸跟着露了一回臉。
看得出來,南風相當重視這次機會,領着媳婦兒程芳,盛裝出席,左右逢源,很快就跟幾位大買辦混了個臉熟。
幾人分頭交際。
江連橫身邊圍着幾個行會領袖,彼此正閑話時,恍然想起了什麼,於是抬眼在宴會廳里橫掃一圈兒,終於一無所獲。
蘇家已經沒落了。
在這種級別的宴會上,再也看不到蘇文棋的身影了。
回想起十年前的那場宴會,還是蘇文棋第一個過來跟他打招呼,心中難免有些唏噓。
兩人後來雖有諸多分歧,但並無利益衝突,如今多年不曾來往,也不知近來是否安好。
江連橫從未刻意迴避蘇家,可世事人情,往往就是如此,越是不見,便越是難以再見。
即便同在一城,也無異於相隔萬里。
何至於此?
正想着,眼前不遠處,忽然走過一對年輕夫婦。
江連橫眼前一亮,忙對左右說:“幾位,失陪一下。”
說罷,便快步朝那對年輕夫婦走去。
“張將軍——”
太子爺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遲疑片刻,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指着江連橫笑道:“哦……江老闆!”
“張將軍還認識我,真是受寵若驚。”江連橫點頭哈腰,連聲問好。
少帥平易近人,毫無架子,當即打趣道:“你隔三差五就往我家跑,我能不認識你么!”
“是啊!”少帥夫人也跟着笑,“江老闆也太謙虛了,畢竟這麼大的生意呢!”
“慚愧慚愧,還得多虧了大帥照應。”
江連橫早就想要跟太子爺套套近乎,只是始終沒有合適的契機,今天見了,自然不肯放過,當即滿臉堆笑着問:
“張將軍什麼時候回來的,宴會怎麼樣,還滿意不?我也是頭一次承接這種宴會,就怕鬧出什麼笑話。”
“挺好挺好!”少帥呵呵笑道,“另外,別叫張將軍了,你跟我爸也算老交情,論理我還得叫你一聲叔呢!”
“哎我天吶,您別玩笑了,可不敢當,可不敢當。”江連橫誠惶誠恐。
說著,少帥忽然想起了什麼,便問:“對了,江老闆,你是不是有個弟弟,叫趙正北?”
“是是是,他這名當初還是我給起的,跟親哥們兒是一樣的。”
“他在前線立了大功,這你應該知道吧?”
江連橫打心眼兒里高興,嘴上卻說:“嗐,那小子,不捅婁子就算好的了,都是張將軍指揮的好。”
兩人剛說了沒幾句,斜刺里突然走來一個清瘦軍官。
江連橫側身張望,趕忙低聲問好,故作驚訝道:“這位就是郭將軍吧?早就聽說郭將軍在前線奮勇殺敵,這才保住了奉天太平,在下江連橫,幸會幸會。”
說罷,恭恭敬敬地伸出手。
郭槐靈冷冷瞥了一眼,似乎有點嫌棄,也不知是不通人情世故,還是打心眼裏看不上江連橫,竟沒有接,轉而看向少帥。
“學清,直軍那邊對停戰協議,有新反饋了,我想跟你談談。”
“哦,你說。”少帥點了點頭。
不想,郭鬼子卻轉過頭,看了看江連橫,語氣冷硬地命令道:“江先生,我有軍情回報,請你迴避。”
江連橫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
雖說叫他迴避,沒有任何問題,但那種命令的語氣,總是難免令人不快。
若是換了別人,大抵也是跟少帥借一步說話,不至於處理得如此生硬。
少帥笑着解釋道:“江老闆是省城密探顧問,我爸的心腹,沒什麼不能說的。”
郭鬼子目空一切,卻說:“我不管什麼密探,機密就是機密,不能讓外人聽見。”
說完,便直勾勾地盯着江連橫看。
江連橫見狀,緩了緩,隨即笑得更濃,連忙點頭賠罪道:“郭將軍說的對,那我就先告辭了。”
少帥也沒再嘗試挽留。
“誒,等一下。”
這時,少帥夫人忽然上前,一邊若無其事地陪江連橫離開,一邊笑着問:“江老闆,春秋大戲樓也是你的生意吧?”
“是,夫人有什麼吩咐?”
“那太好了,正想拖個關係,幫我買個好點的座位,今兒江老闆在這,幫我行個方便吧。”
堂堂少帥夫人,想要聽戲,什麼座兒買不起?
江連橫當即會意,知道這是少帥夫人怕他尷尬,特意尋了個話茬兒,陪着他走出幾步。
果然,走到角落,少帥夫人便打趣道:“江老闆別見怪,郭將軍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最近軍情緊張,他們倆都快趕上一個人似的,連我都跟着疏遠了。”
“不敢不敢。”
江連橫心裏頓時敞亮不少,忙說:“夫人多慮了,軍情要緊,我只是個生意人,本來就應該迴避的,怎麼會多想呢。”
“那就好,有時間讓你太太常來找我聊天兒。”
“一定,一定。”
江連橫望着少帥夫人遠去的背影,不禁暗暗將這女人高看了幾眼。
恰在此時,不遠處竟又傳來一聲招呼。
“江先生,你好么——”
江連橫回頭看去,卻見一個五官立體、面容深邃的洋人走了過來,隨即呵呵一笑,迎上前去。
“哦,范先生啊,你也來了?”
來人很眼熟,是哈埠的那個猶太人——范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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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最近身體一直不太好,骨折和各種小病纏身,所以斷了幾天。
原本以為,先前的“情況說明”已經算是提前交代了這種情況,沒想到很多讀者沒看到,或是沒太在意。
因此而造成的種種誤會,征子先行道歉。
各位放心,只是養病而已,順便梳理大綱,以求精彩劇情,絕無爛尾、棄更的想法,盡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