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火線整編
荒郊野嶺,日上中天。
陽光穿過榆樹葉,碎了一地。
眾將士排成兩列,都在樹蔭下納涼。
趙正北坐在隊伍前頭,背靠樹榦,肩上斜着一桿步槍,摸出兩塊餅乾,擱嘴裏嚼幾下,抿了口水,脖子一粗,總算強咽了下去。
隨後晃了晃水壺,泠泠作響,聽起來所剩無幾,臉上便顯出愁容。
扭頭看去,身後百二十號弟兄,此刻也都蔫頭耷腦,嘴唇煞白,幹得起皮。
連續幾天急行軍,不分晝夜,眾人的體力早已瀕臨極限。
能走到這裏,全憑慣性硬撐,一旦停起來,就要歇上好久。
從長辛店到山海關,原本可以走得更快,可殘兵敗將,哪敢走官道,便只好抄野路行軍。
如此一來,繞遠不說,路況也更難走,途中沒有補給,自然累得人困馬乏。
隊伍里,罐頭沒有,餅乾管夠,唯獨缺水是個麻煩,急得大伙兒破曉時爬起來,吃沾着露水的榆樹葉解渴。
好在臨行前,北風帶走了旅部的作戰地圖,又趕上直軍忙着收繳奉軍遺留的物資,眾人這才得以躲避追擊,一路上有驚無險。
如今,眼見關外越來越近,趙正北終於鬆了口氣。
雖說沒能領兵打下勝仗,但總算兌現了承諾,就要帶着弟兄們回家了。
付成玉在他身邊,仔細端詳着地圖,默默掐算餘下的路程,忽然面色一喜,忙說:“長官,咱就快到了。”
“還有多遠?”趙正北問。
付成玉抬手指了個方向,又指地圖,說:“往東南那邊走,估計再有六十幾公里,就到山海關了。”
他聲音不大,但眾將士都豎著耳朵,一聽這話,立馬紛紛朝這邊張望過來。
趙正北見狀,忍不住提醒道:“別太激動,現在還不知道前面的情況,弟兄們先歇着,等等消息再說。”
眾人聞言,心說也對,便又按捺歸鄉之情,轉而竊竊私語,只圖過過嘴癮。
不多時,就聽一陣馬蹄聲遠遠傳來。
趙正北舉目眺望,卻是先前派出去的兩個偵察兵回來了。
“長官!”
兩個偵察兵神情亢奮,嗓音嘹亮,一聽就是好消息。
“長官,前頭石門寨是奉軍駐地,東路軍撤過去的,咱們找着大部隊了!”
眾人立馬起身,拍拍屁股蛋子,蜂擁着圍攏過去,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趙正北也拄着步槍站起來,追問道:“看清楚了?”
“放心吧,絕對錯不了!”兩個偵察兵喜道,“剛才咱倆跟那邊喊過話,口令也對得上,是咱們的人!”
眾人交頭接耳,疲倦一掃而空。
趙正北仍不太放心,又問:“沒看見直軍的影兒?”
“暫時沒有。”兩個偵察兵說,“不過,那邊正在刨溝呢,說是準備要打阻擊戰,讓咱們趕緊過去,直軍隨時有可能攆上來。”
“前頭是哪支部隊?”
“三八旅。”
奉軍之中,第三旅和第八旅,是太子爺和郭鬼子的親兵,算得上中堅力量。
趙正北聽了,不禁喃喃自語:“那確實是找到大部隊了。”
說著,轉身又喊:“弟兄們,別歇了,收拾收拾,抓緊趕路,要回家了!”
“還收拾啥呀,早就準備好了,就等你這句話呢!”
眾將士心裏有了盼頭兒,立馬重振旗鼓,沒過多久,便已風風火火地朝東南方向行去。
一路無話。
待到黃昏傍晚時分,北風等人總算趕到了石門寨退防陣地。
距離中軍大帳還很遠,就先望見了不少防禦工事。
壕溝、掩體、臨時碉堡……
儘管尚未落成,但所有工事都扎紮實實,有條不紊,遠超奉軍其餘各部。
仔細觀望,還能在北側山林間,依稀看見幾支炮兵部隊。
眾將士的行蹤,自然逃不出瞭望台上哨兵的視線。
此時殘陽如血,奉軍第一道防線上,有哨兵大喊:“站住,什麼人?”
吶喊聲在山谷里回蕩……
趙正北抬起手,命令部隊停止前進,隨後循着聲音的來處,報上所部番號。
兩個偵察兵也跟着喊:“哎,兄弟,中午咱倆來過,西路軍的,有印象沒?”
迴音止住,眾將士正茫茫望着,卻見不遠處的戰壕內,突然有人探出頭來,沖這邊張望兩眼,竟大聲問道:“正北?是不是趙正北?”
趙正北驀地怔住。
那聲音相當耳熟,偏偏一時間又想不起來。
不過,就算有熟人也不奇怪。
北風是軍官出身,當年有不少同學,包括他自己,都曾在第三旅服役,只是他升遷稍快,沒多久就被調走了。
如今聽見有人喊他,便急忙高聲回應:“對,我是趙正北——”
陣地那邊靜了片刻,似乎是在商量。
突然,就見剛才那人從戰壕里跳出來,拚命朝這邊揮手,同時指向陣地北側,疾聲呼喊:“喂,前面有地雷,從北邊繞過來,我去接你們!”
趙正北立刻認出對方。
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講武堂的小胖,林之棟。
北風遙望片刻,隨即會心一笑,轉身招呼道:“弟兄們,走了!”
眾將士倍感寬慰,連忙邁開腳步,繞道走向陣地。
小胖與眾人相隔四五十米,一邊隨同并行,一邊大聲嚷嚷。
“再往前走點,往前往前!”
不多時,雙方照會。
沙場遇同窗,少年熱血,未曾寒涼。
只不過,小胖的綽號,如今看起來,多少有點名不副實了。
趙正北上下打量一眼,忍不住笑道:“瘦了。”
“嗐,這幾天累的。”林之棟轉圈兒看了看北風,“咋樣,沒少胳膊少腿吧?”
“操,你這德性都還活着呢,就別操心我了。”趙正北反唇相譏。
林之棟畢竟出自書香門第,家規甚嚴,接茬兒抬杠不在行,說不過北風,更打不過北風,最後只好笑罵道:“滿嘴噴糞,剛才就應該讓你踩地雷!”
兩人並肩而行。一邊走向前線營地,一邊閑話別來近況。
趙正北問:“小胖,現在混到啥級別了?”
林之棟連連擺手,卻說:“還那樣,工兵連長。”
“怎麼還是連長,這都多少年了,也不往上竄竄?”
“我能跟你比么,你當年那是多大功勞!咱們這批學員,當初趕上小東洋鬧事,結果還沒畢業就停課了,家裏再沒點關係,能混到連長,我就挺知足了。”
林之棟長嘆一聲,不禁談起他們這期學生,在奉軍內部的尷尬處境。
嚴格來說,他們並不算講武堂的畢業生,只能算是肄業生,被迫肄業。
儘管事出有因,學校最後補發了畢業證,督軍署也照例聘為軍官,但大多未能受到重用,高不成低不就,最多算個半成品。
而且,奉軍內部派系林立。
北風這批學生,老派嫌其太新,新派嫌其太老,兩頭不討好,橫豎都彆扭。
遇到晉陞機會,既無老派推舉,又無新派提攜。
除了趙正北,其餘人等,想有出頭之日,自然難於登天。
說著,林之棟又問起北風的近況,以及前線的遭遇。
趙正北便三言兩語,將西路軍潰敗的情形,簡略說了一遍。
未曾想,林之棟聽后,卻道:“正北,你說巧不巧,前天剛有人來陣地,打聽你的情況,問你在不在咱們這邊。”
“問我?”趙正北有些意外,“問我幹啥?”
“這我就不知道了,來的是督戰隊,我還以為你犯了軍法,要槍斃你呢!”
林之棟隨口打趣幾句。
不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趙正北立時皺起眉頭,似乎猛然想起了什麼。
付成玉從身後跟過來,急道:“長官,是不是那天晚上,你跟司令部頂嘴,讓人給告了?”
“啥?跟司令部頂嘴?”林之棟瞪大了眼睛,“正北,你瘋啦?”
趙正北雖然稍有不安,但並無半分悔意,只道:“本來就該罵,再讓我來一回,老子照樣罵他!”
付成玉忙說:“沒事兒,長官,要是有必要的話,我可以給你作證!”
林之棟想了想,搖頭卻道:“應該沒這個必要,張敘五逃到租界去了,大帥氣得夠嗆,聽說最近一直嚷嚷着,要槍斃他呢!”
第三旅不愧為太子爺的親兵,消息就是靈通。
可是,趙正北這下更糊塗了,忍不住喃喃自問:“那督戰隊找我幹啥?”
臨近營地時,前方忽有一位中校軍官,領着副手走過來。
“正北,這位是李參謀。”林之棟趕忙上前介紹道,“李參謀,他們是西路軍趕回來的,他就是趙正北,前天督戰隊要找的人,就是他了。”
李參謀面如刀削,不苟言笑,大蓋帽壓得很低,一雙軍靴,鋥光瓦亮。
他斜視一眼林之棟,似無所聞,不聲不響,轉而背過兩隻手,在北風面前晃了兩圈兒,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眾人,眼裏滿是不屑,最後驀地停下來。
“逃兵?”
李參謀質問的語氣,立時激起眾將士的不滿。
話音剛落,不等北風開口,大伙兒便七嘴八舌,搶着描述當晚潰敗的情形。
旅部首長跑路,總司令乘車潛逃,前線倒戈,中軍右翼失守……
說了半晌兒,李參謀卻只是點了點頭,蓋棺定論道:
“還是逃兵。”
眾人正要解釋,又見他忽然擺了擺手,冷哼卻說:“不想爭辯,說的再多,逃兵就是逃兵,在戰場上,要麼贏,要麼死,否則都是逃兵。”
奉軍內部,素有綠林習氣。
此話一出,隊伍里應聲閃出個壯漢,沖他揚了揚下巴,滿懷不忿道:
“長官,照你這麼說,那你也是逃兵。”
眾人紛紛附和。
李參謀面露不快,嘴角一抽,當場反駁道:“我跟你們可不一樣,三八旅是打了勝仗的,我部是在遵循上峰部署,準備阻擊直軍進攻,不是潰退。”
“光你們三八旅打贏了,那有什麼用,這仗最後不還是輸了么!”
“就是,大家都是奉軍,什麼你打贏了,我打輸了,有什麼意思?”
眾將士星夜疾馳,好不容易找到了大部隊,卻被當面指責,心裏難免發涼。
雖說對方的指責不無道理,可西路軍三萬人馬都被繳械,如今責難他們這些底層官兵,總是有點遷怒於人的意味。
不料,李參謀竟當場拔出配槍,拉栓上膛,厲聲呵斥道:“我看誰敢頂嘴!”
目光掃過,大家都不作聲了。
三八旅軍紀嚴明,奉軍內部,人盡皆知。
何況眾將士自知理虧,當下也不敢再有造次。
僵持片刻,趙正北邁步上前,卻問:“李參謀,那你說咋辦,現在就要把咱們軍法處置?”
李參謀瞄了一眼北風的肩章,語氣稍有和緩,但仍是居高臨下的架勢。
“虧你還是個少校,怎麼帶的兵,你看看你們這些人,一個個裏倒歪斜,流里流氣,這是兵么,這就是一群土匪!”
“弟兄們這幾天忙着趕路,都累了。”趙正北冷眼解釋。
“累了?那就說明,你們平時訓練就不積極!”
“那你的意思是,讓咱們現在訓練?”
趙正北目不斜視,盯着李參謀的臉,毫無退讓的意思。
儘管語氣平淡,雙方卻已經呈現出針鋒相對的態勢。
林之棟見狀,連忙滿臉堆笑,小聲勸慰,兩頭說和。
“嘖,正北,你少說兩句!”說著,他又轉頭提醒道,“李參謀,他們也是遠道而來,當逃兵也是迫不得已,而且督戰隊還找他呢,咱們先過去彙報登記吧?”
可是,李參謀只知上峰在找趙正北,卻不知找此人的意圖。
既然是督戰隊要找,他便想當然地認為,北風要遭受問責,當下更是沒給好臉,轉而斥責道:
“急什麼?正好趁這機會,好好板正板正他們,省得直軍打過來,這幫孬種又要當逃兵了!”
聞聽此言,北風等人面面相覷,忽然聽出話裏有話,便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李參謀耍夠了官威,這才點明要務,立馬正色道:“算你們這些人命好,還能有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不然的話,憑你們西路軍的表現,挨個槍斃都不過分!”
趙正北眉心一緊,忙問:“什麼意思?”
李參謀說:“上峰有令,命我部駐守山海關北側,收編其餘各部散兵,合力阻擊直軍進攻,你們不能走,得留下來,仗還沒打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