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4章 西線無戰事
奉軍入關,兵分東西兩路,各轄三支梯隊。
東路軍以陸軍二十七師為主力,張輔臣任總司令,督戰津浦沿線;西路軍命陸軍十六師為先鋒,張敘五任總司令,駐軍京郊長辛店。
事實上,早在奉軍發佈總進攻令以前,雙方就已在勢力交界地帶發生過多次交火摩擦。
吳秀才更是不打文明禮貌仗,趁着奉軍尚未大舉入關,便不宣而戰,派出部隊突襲奉系南苑駐軍;奉軍東路也頻繁進攻直軍防區,試圖還以顏色。
此番決戰,非同兒戲。
戰爭打響以後,雙方共計投入兵力二十餘萬,其規模遠超以往任何一次軍閥內鬥,甚至引來不少洋僑前往陣地圍觀。
戰事初期,直奉兩軍激戰連連,互有勝負。
直軍雖說勝多敗少,但卻始終沒找到扭轉乾坤的契機;奉軍儘管先鋒遇挫,可憑藉炮火優勢,倒也並未自亂陣腳。
雙方大炮對轟、機槍互射,隆隆不歇的戰火聲響徹京津上空,兩地城中百姓,幾乎沒有片刻安生可言。
世人皆稱張大帥窮兵黷武、慾壑難填;卻不知玉帥吳佩孚同樣也是爭強好勝,不肯退讓。
說到底,還是一山不容二虎。
直奉兩家利益相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何來所謂的正邪之辯?
張大帥簽發總進攻令以後,東路軍率先爆發大規模會戰。
恰在雙方激戰正酣之時,西路軍也隨即進入了熱戰階段。
這是北風從戎以來,第一次親臨戰場,所部混成旅為特別組編,早在去年入秋時節,便已秘密進駐熱河,伺機待發。
奉軍改為“鎮威軍”以後,趙正北所在的混成旅,又被併入西路軍第二梯隊,隨即全軍出發,前往京郊長辛店參戰。
如同許多青年軍官一樣,趙正北也對征戰沙場這件事,有種莫名的憧憬。
炮火連天之下,萬千敵軍陣前,取上將首級,光耀門楣,衣錦還鄉——男兒夢想,似乎也理當如此。
可是,當他真的隨軍參戰時,卻發現許多情況都跟自己預想中的相去甚遠。
趙正北是講武堂出身,近期由於直奉交惡,因此改派為陸戰營營長,也是所部混成旅的先鋒頭兵。
雖說這支混成旅歸屬於西路軍第二梯隊,不可輕舉妄動,必須聽從指揮,並根據前線戰況,來制定相應的增援策略,但幾天下來,其行軍進程卻始終是拖拖拉拉,走走停停,彷彿大姑娘出嫁似的,恨不能三步兩回頭。
直到總進攻令發佈的前一天,趙正北所部才姍姍來遲,並在下午時分,總算抵達了長辛店一帶。
眼見西路軍大本營近在咫尺,親臨陣地指日可待,眾將士不免摩拳擦掌,紛紛議論起軍功利祿之事。
未曾想,就在此時,旅長突然派傳令兵過來,要求趙正北等人就地休整,安營紮寨。
眾人茫然無措,也不知前線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
趙正北同樣一頭霧水,當場就問:“前頭不就是長辛店么,現在天兒還早,擱這扎什麼營啊?”
傳令兵小聲提醒道:“趙營長,我只負責傳令,你來負責執行。你問我為啥在這紮營,我哪知道呀?保不齊是為了穩固後方呢,前線什麼情況,你還能比旅長明白么?趕緊紮營吧,別貽誤了軍機,後頭部隊過一會兒就追上來了。”
趙正北雖然困惑,但也只好點頭答應了下來。
傳令兵走後,他便按照講武堂所學,命令手下士兵就地紮營,並派出幾個精幹好手,外出去周圍偵查。
休整一夜,待到次日天明時分,遠天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炮火聲。
眾人剛睜開眼,空氣中尚且漂浮着淡淡的薄霧,旅長的傳令兵便又風風火火地趕來先鋒營地。
“趙營長,旅部有令,全軍立刻出發,向前推進六十里,你帶第一陸戰營,前頭開路!”
聞聽此言,趙正北心潮翻湧,立時精神抖擻,轉身喝令道:“弟兄們,聽見沒有,立功的時候來了。五分鐘內,全營集合,馬上出發!”
“好!”眾將士立馬振臂高呼,齊聲響應。
當天一早,趙正北便帶領部隊,輕裝上陣,朝長辛店前線進發。
距離前線越近,轟隆隆的炮火聲便愈發真切。
單聽那一陣陣聲浪,就可以推斷出前線的戰況必定異常激烈。
有些士兵開始流露出膽怯的神情,但更多的青年看上去卻愈發亢奮。
不料,臨近晌午時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又突然追上了趙正北所率領的先頭部隊。
眾人回身望去,卻見黃土路上塵埃飛揚,傳令兵快馬趕到,疾聲問道:“趙營長呢,趙營長在哪?”
趙正北循聲趕過去,忙問:“什麼事兒?”
“回撤!回撤!”傳令兵在馬背上拚命揮動着胳膊,“全營官兵,馬上向後撤退!”
此話一出,眾將士頓時面面相覷,悄聲議論起來。
“不是,這啥情況啊?早上剛走,現在又讓回去?遛狗吶?”
“從剛才到現在,這野戰炮的動靜就沒停過,是不是前線出事兒了?”
“完了完了,前頭肯定輸了,讓咱撤,咱就趕緊撤吧!”
“閉嘴!瞎他媽呿呿啥呢!”趙正北喝令一聲,隨即轉身又問傳令兵,“兄弟,到底咋回事兒?我可以帶兵先去看看,你聽這動靜,沒多遠了。”
“旅長有令,全軍撤退,你還問什麼問!”
這次的傳令兵遠比上次那位性子急,剛說完話,調轉馬頭,即刻飛奔而去。
趙正北目送着傳令兵離開,隨後又轉頭沖前線方向望去,儘管心焦氣躁,無奈不知大局如何,便也只好依照上峰的指示照辦。
於是,全營后隊改為前隊,背着一浪高過一浪的戰火聲,竟又莫名其妙地退了回去。
如此一來,這一整天的時間,便白白荒廢了。
不只是荒廢,軍中甚至漸漸傳開謠言,聲稱前線已經潰敗,攪得眾人士氣鬆散,懨懨無神。
原本應當是一鼓作氣、趕赴前線的部隊,竟然在尚未交戰之前,便已先自行挫了銳氣。
趙正北嚴令禁止軍中非議戰況,初心是好,結果卻起到了反作用,眾人似乎更加篤定前線已然潰敗了。
臨近傍晚時分,陸戰營行將退回原地前,傳令兵又來報信。
“趙營長,你的部隊別再退了,旅長讓你就地開挖戰壕,為本部盯住前線戰況。”
“這地方離長辛店還有三十多里地呢,我咋給本部盯住前線戰況?”趙正北急道,“兄弟,要不你回去跟旅長說一聲,讓我帶人直接去前線吧?”
話音剛落,幾個兵痞老油條便向他投來怨恨的目光。
眾人心道:愛逞英雄你他媽自己去,非得拉上咱們給你墊背幹什麼?
萬幸,傳令兵代表上峰立刻否決了北風的提議,並再次重申道:“趙營長,作戰計劃由隨軍參謀部決定,你別指手畫腳,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對對對,趙營長,咱們還是聽上峰的安排吧!”幾個老兵連忙上前附和道。
趙正北萬般無奈,只好下令全營停腳,就地開始修築臨時防禦工事。
卻不想,這一修,便是連修了三天兩宿,壕溝、掩體一應俱全,甚至於讓人不得不懷疑,西路軍準備在此地決戰。
其間,旅部傳令兵每天都會來營地視察一遍,並向趙正北傳達旅長的指示。
上峰的指示永遠都只有一句話——加固防禦,等待時機。
話雖如此,可所部混成旅到底在等待什麼時機,傳令兵卻沒有說,他不肯說,自然就要引來戰壕里的諸多揣測。
軍心動亂,幾乎是難以逆轉的事情,唯有捷報才能使眾人重新凝聚起來。
可是,許多零散部隊,根本就無法獲悉前線戰況,是勝是負,只能等待各自長官的消息。
直至五月三日下午,陸戰營將士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趙正北見此情形,便把傳令兵帶到一旁,低聲逼問道:“前線到底什麼狀況,旅部那邊不說,我這兵就沒法帶了。”
傳令兵自然也早已看出軍心紊亂,於是便帶回了上峰的說辭,稱:“現在前線戰事焦灼,我軍安守駐地,等待時機成熟的時候,再出奇制勝。”
“出奇制勝?”趙正北當場呵斥道,“你他媽在這說什麼瘋話呢?挖了三天壕溝,你告訴我準備出奇制勝?”
“趙營長,注意你的態度,我現在是代表旅長在跟你說話。”
“那你幫我問問他,他他媽的到底會不會打仗?”
“你——”傳令兵臉紅脖子粗,可思忖了半晌兒,卻說,“行,我這就回去幫你問問。”
幾個老兵見狀,趕忙上前勸解。
傳令兵不為所動,扭頭便走了。
眾人便勸北風抓緊想想說辭,別待會兒被人押回指揮所去了。
趙正北渾然無懼,大手一揮,卻道:“他媽的,押就押了,我說的又沒毛病,這打的叫什麼仗,都能聽見前線在交火,他竟然讓咱在這挖溝玩兒!”
眼見着勸說無果,眾將士便悻悻地回到戰壕里抽煙去了。
本以為,用不了多久,傳令兵就會帶着督戰隊過來抓人,沒想到直至日暮黃昏之際,旅部也並未傳來任何消息。
吃過了晚飯,天色便漸漸晦暗下來。
眾人照舊在戰壕里做着種種無用之功,不知戰爭已到了什麼境地,更不知自己將要有什麼任務。
炮火聲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甚至愈演愈烈。
時間流逝,悄無聲息。
戰壕里的生活枯燥乏味,四月初時,早晚尚且有些寒意,人人都蜷縮着身子,偶爾有小蟲在頭頂上爬,或是不知名的猛禽在林子裏撲稜稜地煽動翅膀。
不覺間,趙正北便已開始安排士兵輪崗值夜。
便在此時,一道劇烈的轟鳴聲突然從眾人頭頂上空掠過。
“嗡——”
聲音震耳欲聾,如同軍用卡車從身邊經過。
趙正北下意識抄起身邊的步槍,眾將士也隨之心頭一緊,趕忙從戰壕里站起身來。
循聲望去,卻見兩隻巨型“鐵鳥”在白晝的余光中,穿過整個京郊長辛店上空,向眾人身後的方向飛去。
“我操!飛機!”戰壕內有人高聲呼喊,“那就是飛機吧?是不是飛機?”
眾人頓時議論紛紛,較之於恐懼,似乎更顯得因新奇而興奮。
然而,飛機的身影轉瞬即逝,只給人留下無限遐想。
趙正北念過講武堂,認得那“鐵鳥”的確就是軍中所說的飛機,畢竟他曾有幸親眼見過一架。
事實上,方才那樣的飛機,奉軍也有十二架,都是當年趁着直皖戰爭之際,分贓得來的戰利品,只是礙於奉天缺乏相關人才,所以此次並未出動。
戰壕內仍然有不少士兵在嘖嘖稱奇,互相問着最簡單的問題——飛機會不會半道掉下來。
全營上下,只有趙正北知道,方才飛機掠空,到底意味着什麼。
“別他媽的看了!”
北風扯開嗓門兒,脖子上青筋暴起,厲聲咆哮道:“子彈上膛,尋找掩體,誰他媽的在生火呢,趕緊給我滅了!”
話音未落,就聽戰壕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呼喊。
“趙營長,趙營長!”是負責夜間巡邏的偵察兵,“來人了,來人了!”
幾個老兵趕忙探出頭來,大聲問道:“咋了,是不是直軍打過來了?我操,完了完了,這回完犢子了!”
不料,偵察兵跑過來卻說:“不是直軍,是咱們的人,從前線回來的!”
“來了多少?”趙正北躍出戰壕,急忙應了過去。
“一個,就來了一個!”
偵察兵的話音未落,在他身後的蒙蒙黑暗中,便立時竄出一道人影。
乍看此人,渾身上下滿是污泥,臉上黢黑一片,顴骨上還有未乾的血跡,張嘴咧一口大白牙,狀如山魈鬼魅,令人膽顫心驚。
“你們是哪個部隊的?”他的聲音很大,沙啞着咆哮道。
趙正北報上了番號。
“你說啥?”連天的炮火聲,令來人的耳朵早已近乎失聰,“你他媽說啥呢?”
趙正北又報了一遍番號。
來人仍然聽不清楚,索性不問了,只顧一把薅住北風的領口,瘋瘋癲癲地咆哮質問:“操你媽的,我他媽整死你們!為什麼不增援!?為什麼不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