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獨立軍
辭別大帥府,江連橫立刻動身前往小西關保險公司總號。
離開柜上已有兩個多月,生意上的事,儘管有胡小妍和各處經理幫忙打點,但仍有許多會晤邀約,需要他親自出面。
不得不說,方言是個相當稱職的助手。
無論多冗雜繁瑣的日程安排,只要在他手上,似乎都能變得井井有條。
想來也是,他年少時就在碼頭上自學書寫,能受到洋人的提攜重用,總歸是有些可取之處。
這幾年來,方言作為江連橫的助手,不僅勤快認真,而且主僕間心意相通,一點就透,任誰見了也挑不出半點毛病。
臨近年終歲尾,江連橫胡亂翻看着賬冊匯總和日程安排,方言便站在桌旁,小心打量東家的神情,並漸漸覺出異樣。
“東家,不開心?”
等到查完賬冊以後,方言便問:“是不是我哪塊兒沒寫明白?”
“噢,跟你沒關係。”江連橫隨手丟下賬冊,“那個,你等下讓他們把京奉線的保單摘出來,最近儘快送到家裏去。”
“好。”
“還有,京奉線的貨運保險明年漲價,最近如果有生意上門,讓那些經理先別接,全都送到家裏,評估以後再說。”
“知道了。”
方言掏出記事本,立馬將東家的吩咐記錄下來。
江連橫點了支煙,撓撓頭問:“最近沒什麼急事兒要辦吧?”
“哦,昨天你不在,夫人派東哥來柜上支走了一筆錢。”方言趕忙收起紙筆,“說是要給那幾個遇難的‘響子’發安家費。”
“應該的。”江連橫點點頭,語氣略顯陰沉。
方言隨即掏出一張便條,遞過去說:“另外,夫人不知道您什麼時候回去,讓我看見您的時候,轉告一聲,這三個都是家裏的老人兒,您要是有空的話,最好親自去慰問慰問。”
江連橫接過來看了看,見名單上頭一個即是老牛,於是便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樣吧!”他說,“你這兩天幫我準備點兒禮,頭過年以前,我抽空去他們仨家裏看看。”
方言卻應聲走到書架前,彎腰打開下面的櫃門,說:“東家,夫人已經把賠禮準備好了,分開裝的,總共三份。”
江連橫愕然,起身走過去一看,卻見三摞禮盒,互不重樣兒,各自貼好了標籤,全都是按勞按需所得,公平公正。
“東家你看,根據他們各自的情況,家家的賠禮都不一樣,有給孩子的,也有給老人、姊妹的,夫人太有心了。”
方言自顧自地稱讚着,不是為了溜須拍馬,而是打心底里慶幸江家能有這樣一位大嫂。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將心比心,都是換來的。
江連橫點了點頭,不得不承認自家媳婦兒心細如髮,辦事周全。
“準備好了就行,幫我看看哪天有空,我挨個兒都去一趟,可着一天來。”他說。
“好!”方言應聲道,“那我去查查最近幾天的安排。”
“今天沒啥事兒了吧?”江連橫問。
方言翻開記事本,仔細查閱片刻,搖搖頭說:“東家,今天下午沒啥安排了,但趙國硯安排的那幾個高麗人……”
“他們現在擱哪待着呢?”
“西塔附近。”
“西塔?”江連橫一愣,“國硯咋想的,那不是跑鬼子眼皮底下轉悠去了么?”
方言解釋道:“地方是那幾個高麗人自己選的,說那邊的高麗人多,混在裏頭,反而沒準還能更安全。”
仔細想想,倒也沒什麼問題。
雖說西塔坐落於南鐵附屬地地段,但早在二十年前,那裏就已經開始有高麗棒子聚居了。
西塔衚衕離十間房不遠,晚清那陣,便到處都是高麗窯子和高麗菜館,義烈團成員混居在那片地界兒,或許更有利於藏匿身份,倘若住在奉天城裏,漢語再不好,恐怕只會更加扎眼。
“他們現在總共有多少人?”江連橫問。
方言想了想,說:“最開始送來的名單上面,總共有十幾個人,但最後只來了十個,有四個去了滬上,這邊還有六個,其中有兩個,前幾天過來打招呼,說是有事兒要去趟吉省。”
“怎麼只來了十個?”
“這我就不清楚了,估計是過境的時候,被鬼子給扣下了吧,具體情況您得去問趙先生了。”
“那看來,這事兒辦得也不咋地呀!”
“不不不,東家,他們沒什麼可挑的,咱們只管在奉天接應,他們在高麗那邊被扣下,怎麼也怪不到咱們身上啊!”
“我這還有一份名單呢!”說著,江連橫從兜里翻出一隻空煙盒,擱手裏轉了兩圈兒,“先把這個放保險櫃裏,待會兒讓國硯來一趟,這事兒以後都讓他去辦。”
方言接過煙盒,放進保險櫃裏鎖好,隨後又轉過身,說:“東家,那幫高麗人,一直想找個機會,當面謝謝你呢!”
“我就不用都見了吧?”江連橫說,“咱雙方都離遠點兒,對彼此都有好處。”
“他們有代表,叫朴泰勛。”方言勸說道,“東家,咱們干這件事,本來就無利可圖,現在這人情往來,總應該走走吧,至少也該讓他們心裏有點數。您要是想見,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隨叫隨到,用不了多長時間。”
江連橫想了想,只見一個代表,倒是也沒什麼問題,於是便點頭答應下來。
方言隨即要通了電話。
時間過得很快,臨近晌午時分,敲門聲便已如約而至。
義烈團的代表推開房門,江連橫抬眼一看,便不由得愣住了神。
來人的相貌太過年輕,本以為是個三十齣頭的慷慨義士,結果看起來卻似乎還未滿二十,儼然像個還沒畢業的學生。
朴泰勛個頭挺高,眼睛狹長,生得一副典型的高麗族人外貌——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先入為主所造成的對號入座。
儘管歲數年輕,但他身上卻有種難以言喻的老成氣息,不是與生俱來,而是只有經歷過大喜大悲、榮辱浮沉之人,才配擁有的某種悲愴感。
義烈團選他當代表的理由也很簡單——他的漢語說得最好。
可即便如此,當他見到江連橫時,卻仍舊恭恭敬敬地遞過來一封感謝信。
拆開信封,信上的內容,自然無需贅述,橫豎都是些感恩戴德之類的話,只是在落款處,卻歪歪扭扭,寫滿了每個曾受到江家照應的義烈團成員姓名。
細數下來,共計十人,不多不少。
朴泰勛躬身施禮,有點難為情地說:“只能以書信聊表謝意,實在慚愧,還請江先生見諒。”
“禮不在貴,心意到了就行。”江連橫把信遞給方言,轉身又道,“你漢語說得不錯呀,我都聽不出來你有口音。”
朴泰勛解釋道:“家父曾經在朝為官,精通漢學,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漢語了。”
“你們也學漢語吶?”江連橫笑着招呼道,“來來來,快坐快坐。”
如同每個來找江家告幫求助的人一樣,朴泰勛在辦公桌前坐下來,方言隨即為其倒上茶水。
“怎麼樣,待在奉天這段時間,還習慣不?”江連橫問。
朴泰勛點點頭,說:“還好,挺習慣的,西塔衚衕里有不少同胞,感覺跟在高麗也沒什麼兩樣。”
“那咋可能,無論再怎麼說,這裏也是東北,不是你們高麗呀!”
“當然,但問題是……高麗也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高麗了。”
江連橫點了支煙,靠在椅子上,問:“你們最近還能有多少人準備來咱關外東北?”
朴泰勛想了想,說:“應該還會有很多,但他們到底會不會來奉天就不一定了,也許會去滬上,也許會去延邊。”
“這些都是你們義烈團的人?”
“不,我們義烈團只是其中一支小隊,還有很多其他團體,大家各有各的想法,有時候也會吵架,但目的都是一樣的,打倒小東洋,獨立萬歲。”
“你們那邊兒,最近很亂么?”江連橫問,“我來奉天也快二十年了,之前雖然也有高麗棒……咳咳,雖然之前也有高麗人往這邊跑,但好像都沒有這次來的多啊!”
“江先生還不知道原因么?”朴泰勛有點意外。
“我倒是在報紙上看過兩眼,但報道不多,我平時也挺忙的,就沒細問下去。”
江連橫說的較為婉轉。
實際情況是,他根本不關心高麗國發生了什麼。
不只是他不關心,整個遠東國民,也未見得有幾個真心關注的,本國尚且一團亂麻,任人宰割,哪有閑暇顧及別國?
弱國的民眾,就連最聲嘶力竭的吶喊,也都顯得那麼悄無聲息。
朴泰勛的目光忽然黯淡了許多,靜坐片刻,喝了口茶,方才開口道:“江先生,這件事還得從兩年前說起……”
原來,兩年以前,高麗國突然爆發了反抗小東洋統治的“萬歲運動”。
起初,這場“動亂”只是由高麗教徒和青年學生組成的請願集會,但很快便已席捲全國,鬥爭愈演愈烈,最終在入夏以前,便遭到了小東洋的殘酷鎮壓,並下令通緝了許多仁人義士。
不過,城府的“暴亂”雖然終止,但鄉野間的游擊反抗,卻始終未曾徹底撲滅。
這些自願集結的散兵游勇,便隨之打起了“獨立軍”的旗號——其實就是一幫綠林胡匪組成的雜牌軍。
彼此間,誰也不服誰,既無統一指揮,更無明確戰略,儘管鬥志高昂,但可惜裝備、紀律太差,每逢跟小東洋碰頭交火,無不是且戰且退,由此直到去年年底,終於漸漸退到了白頭山腳下。
甚至,追剿的戰火也在一定程度上波及到了關外邊陲。
從那以後,便開始有越來越多的高麗棒子流亡到關外地界兒。
朴泰勛雖說不是獨立軍兵丁,卻也是因為那場動亂,最終落得個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的結局。
如今逃到奉天,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昔日裏一同抗爭的同學,不知有多少已經身陷囹圄,甚或死於刀下。
江連橫聽了,不禁一陣唏噓,但畢竟事不關己,總是難有切膚之痛。
沉默了半晌兒,便出言寬慰道:“老弟,你也算是個爺們兒了,別的不說,以後在奉天,如果有事兒需要幫忙,你就隨時過來找我。你來就行了,人別太多,不然我也麻煩。”
這本是作為東道主的幾句客套話,不料朴泰勛聽了,竟立馬精神起來。
“江先生,實不相瞞,我現在就有事兒想讓你幫忙。”
“咳咳!”
江連橫一口茶水差點兒沒嗆着,擦了擦嘴,笑着說:“還真有事兒呀?那行……有事兒你就說,我先聽聽。”
朴泰勛正襟危坐,接着便說:“江先生,我雖然不是獨立軍的兵,但是跟獨立軍也有聯繫,我們最近想要搞點武裝,聽說江先生在奉天神通廣大,不知道能不能想辦法,幫我們搞幾條槍?當然,要是有炮的話,那就更好了!”
聞聽此言,江連橫立時皺起眉頭,沉吟了許久,方才語重心長地說:
“朴老弟,跟你說實話,我在奉天照應你們,這件事就已經很擔風險了。我跟你們一樣,也恨鬼子,我可以幫你們在這落腳,但你要讓我再幫你們跟鬼子打仗……這個風險,我不是不願意擔,也不是不敢擔,但總得有點兒收益吧?”
朴泰勛急忙點了點頭,說:“我理解,我們當然也不會讓江先生白冒風險,我們可以出錢!”
江連橫不禁咂了咂嘴——這不是錢的事兒,有命賺錢,也得有命花才是。
朴泰勛等人原本就是小東洋的通緝對象,再要賣給他們軍火,這事兒遲早都要敗露,到時候難免又要跟鬼子為敵。
然而,朴泰勛卻顧不了太多,這邊說完了話,那邊就開始自顧自地翻兜摸索起來。
江連橫見狀,不由得跟方言相視一眼。
未幾,就見朴泰勛義無反顧地伸出胳膊,張開手掌。
江連橫低頭一看,竟是一對金鐲子,便立馬皺起眉頭,問:“這是……你有媳婦兒么?”
“這是我母親的。”朴泰勛仍舊是義無反顧的神情,“我母親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