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江家遠景

第594章 江家遠景

晚飯期間,歡聲笑語。

大家都很默契,只挑開心的事說。

談起十里洋場,說的也都是城市風貌、江南口味和異鄉俗語。家人聽罷,浮想聯翩,也算是增廣見聞了。

只是說著說著,便時不時靜下來,悶悶地呷兩口酒,方才繼續交談下去。

話題終於轉到許如清身上。

聽說她晌午帶倆孩子出門,眾人面露欣喜,紛紛追問她,感覺怎麼樣?

許如清有點難為情,苦笑着搖了搖頭,頗為自嘲道:“老了,不中用了,幸虧東風跟着,不然非走丟了不可。”

大家連忙寬慰了幾句,說這很正常,以後多出去走走就好了。

畢竟已經十年了,如今的奉天,堪稱日新月異,就連城區也跟着連年擴張,難免令人感覺陌生。

儘管老城內的主幹道沒變,許多老字號也還在,但沿街兩側的店面,卻大多早已重新裝潢翻修,昔日裏那些熟識的老掌柜,或是撒手人寰,或是把生意交給兒孫打點,也都悠閑自在去了。

一代新人換舊人。

許如清便漸漸有種疏離感。

甚至,當她途經小西關,路過會芳里時,竟沒察覺出那曾經是她的場子。

張正東不敢多嘴,只顧悶聲跟着走。

偶爾,許如清會忽然停下來,怔怔地望向面前的建築,喃喃自語地喟嘆道,這家店面裝得真漂亮。

張正東見了,就在旁邊低聲說明,告訴她,那其實是江家的生意,如果想的話,只管進去坐坐。

許如清有點意外,想了想,到底沒有進去叨擾。

離開小西關,去了南市場,直到途經雪街和八卦街時,她才清楚地認識到,自家侄兒已經把生意做到了什麼地步。

席間回憶片刻,許如清仍舊驚嘆不已,便頗感欣慰地點點頭,說:“小道,大老闆了。”

江連橫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呵呵笑道:“還行,湊合維持!”

許如清又誇了幾句胡小妍能持家,氣氛自是輕鬆愉悅。

可笑過以後,江連橫的神情卻又忽然嚴肅起來,抬眼看向座位末端的長子,似乎有所憂慮,不禁幽幽地嘆了口氣。

“家業再大,也得能守住才行,不然的話,我攢的這點家底兒,以後沒準就是個禍害。”

眾人啞然,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也輪不到他們來接話。

江承業太小,還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但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許如清見狀,便笑着說:“小道,放心吧,承業錯不了。”

“他?”江連橫把嘴一撇,搖了搖頭,“艮唧唧的,沒看出來。”

“真的!”許如清替孩子爭辯道,“你讓他姐弟倆去跟四房學毛子話,承業說的可好了,那天在屋裏還給我唱歌呢!”

薛應清聽了,連忙跟着接茬起鬨,說:“還有這事兒吶?外國歌兒?來,承業,快唱給我聽聽!”

大伙兒聞言,也都紛紛笑着嚷起來,要聽江承業唱幾句。

一時間,所有目光全都匯聚在江家的長子身上。

江承業有點害羞,紅着臉,像在遭罪。

一見他這副反應,江連橫就立刻皺起眉頭。

正要發作時,許如清卻說:“你別老瞪他,承業有點怕你,你多鼓勵鼓勵他。”

江連橫哪有這份耐心,仰頭悶一口酒,別過臉去,便不再說話,心中暗忖:一個眼神就怕了,怎麼能成大事?

眾人卻不介意,仍舊哄着承業唱幾句,幾句就行,給大伙兒開開眼。

薛應清更是打趣道:“承業,別理你爸,咱們想聽,你給咱們唱就行了。”

江承業畏畏縮縮,始終不敢開腔,直到花姐暗中推了他一把,小聲提醒他,“別惹你爸生氣”,他才終於起身離席,站在門口附近,正對着主位上的父親,捏着褲管,提心弔膽。

大伙兒又笑着鼓勵他幾句。

江承業站在原地,深呼吸,醞釀了半晌兒,聲音有點發顫,卻總歸是唱起了歌兒。

未曾想,剛唱了兩句,整棟江家大宅便頓時安靜下來。

眾人臉上的神情,也漸漸從玩笑變成了讚歎。

歌唱的是什麼,大家不懂毛子話,自然聽不明白,但其間的旋律,卻能跨越語言而直抵心靈。

那大概是首古老的童謠,從祖母的祖母傳唱至今,歌詞來來回回,總是那幾句話,似乎並不複雜。

可即便如此,眾人仍舊驚訝於江承業的表現。

他的毛子話說得格外流利,儘管都是些極其簡單的詞彙,但畢竟夾雜着許多拗口的彈舌音,他竟也能唱得順暢自如。

考慮到他年紀尚小,能有這種表現,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漸漸地,歌聲在大宅里遊盪開來。

曲調悠揚婉轉,童聲清脆悅耳,就連正在下廚里忙活的傭人們,竟也都循着歌聲,悄悄來到走廊里竊竊私語。

“誒,咋還整上洋曲兒了?誰在那唱呢,大小姐吧?”

“什麼耳朵,這一聽就是少爺嘛!”

餐廳內,眾人聽着童謠,也都有些心馳神往。

很快,歌唱完了。

江承業站在原地,望着父親,不聲不響,像是在等待檢閱的士兵。

眾人愣了片刻,薛應清最先省過神,連忙帶頭鼓掌,沖江承業招了招手,喜道:“哎呀,真沒看出來,承業這孩子還挺內秀!”

大伙兒如夢初醒,這才趕忙跟着拍手叫好。

面對長輩的矚目與誇獎,江承業多少有些不適應。

掌聲一響,他就立馬逃難似地奔向母親,臉一紅,似乎並不感覺欣喜,反倒略顯不安。

花姐摟着江承業,輕輕拍了拍兒子的頭,輕聲說:“好了,快坐下吧。”

王正南和李正西還在回味,不免笑着說:“哥,你看承業這小子,不也挺有才的么!”

江連橫有點發獃,似乎還沒緩過神,愣了片刻,才終於有所表態。

這是他第一次發現長子身上的亮眼之處,心裏明明歡喜得不行,卻不知怎的,仍然板着一張臉,冷冷地哼了兩聲。

“大小夥子,唱什麼歌,一天凈整這些沒用的東西!”

許如清聽了,便忍不住責備道:“你看你,人家唱的好也不行?”

“還是趕緊把心思放在正地方上吧!”江連橫抬手招呼道,“宋媽呢,讓人去把窖里那壇好酒拿過來!”

王正南一愣,忙問:“哥,還喝啊?不少了,你明天不是還得去大帥府么?”

眾人也都勸他,不要貪杯,別耽誤了明天的正事兒。

江連橫渾不在意,卻說:“那怕什麼,時候還早,再整兩口,不礙事!”

說話間,江雅左右看了看,見眾人的目光都圍着弟弟轉,心裏難免有點着急,當下便站起身,一拍胸脯,說:“這有啥,我也會!”

隨後,她便自顧自地走到門口附近,沖一桌長輩招了招手,喊道:“別吵啦,別吵啦,我可要唱了啊!”

大伙兒怕冷落了孩子,便哄着說:“唱吧,唱吧!”

江雅便很開心,立馬美滋滋地唱了起來。

姑娘唱的也不賴,或者說也很出色,可惜順序錯了。

倘若是她先唱的,大伙兒自然少不了溢美之詞;可她偏偏是在弟弟後頭唱的,兩相對照之下,便顯得不夠看了。

歌畢,眾人同樣拍手鼓掌,笑着說:“不錯,挺好,大侄女兒也行啊,有兩下子!”

面對誇讚,江雅興高采烈,把頭一揚,晃蕩着頭上的羊角辮,頗為得意道:“那是!”

只有薛應清說了實話,沖小丫頭眨眨眼睛,故意逗她,說:“完了,小雅,讓你弟給比下去啦!”

江雅愣了一下,似乎很不服氣,但卻並未氣餒,想了想,卻擺擺手說:“我剛才沒發揮好,我給你們重唱一遍。”

“行啦,別在那臭顯擺啦!”胡小妍沖她招了招手。

江連橫也說:“你消停點行不行,我現在看見你,腦袋都嗡嗡直響,別唱了,凈學這些沒用的,痛快給我坐那!”

“我沒唱完吶!”

“唱什麼唱,你是咱老江家的女兒,不是那茶館兒里賣唱的姑娘,坐下!”

“我就唱!”江雅邁步上前,不甘示弱。

江連橫“啪”的一拍桌面,厲聲喝道:“你個小丫頭片子,還敢跟你爹頂罪了,我他媽抽你信不信?”

“我唱歌咋了?”

“你再說,再說我現在就抽你!”

“我唱歌咋了?”

“你再說一遍!”

“我唱歌咋了?”江雅挺起胸脯,“我都說三遍了!”

江連橫聞言,立馬抽出皮帶,喝令女兒過來。

江雅見狀,總算後退了兩步,左右看了看,忽然快步走到張正東身邊,扯扯東風的衣服,問:“東叔,我爸要打我,你幫我不?”

“呃……這個……”張正東聽了直撓頭。

“我幫你!”薛應清忽然笑着說。

江雅點點頭,又問:“趙叔,你幫我不?”

趙國硯笑了笑,說:“幫你!”

“那二叔、三叔?”

“咱倆幫你攔着點!”

江雅默默查了遍人數,心裏頓時有了底氣,便又立馬湊到桌前,沖父親大聲質問:“我唱歌咋了?”

江連橫板着一張臉,冷冷地瞪着女兒,瞪了半晌兒,終於綳不住,朗聲大笑起來,搖了搖頭,左顧右盼道:“你們瞅瞅,就這小丫頭片子,誰能整了?”

眾人隨之鬨笑,氣氛便又漸漸歡快起來。

江承業看看姐姐,又看看父親,盯着面前的飯碗,莫名地小聲嘟囔道:“我姐唱的比我好……”

他的聲音很小很小,幾不可聞,除了身邊的生母以外,似乎無人察覺。

但胡小妍聽見了,她循聲望向江承業,琢磨着這孩子剛才所說的話,又看了看小花,心裏漸漸覺出不對……

…………

長夜終有盡,轉眼又天明。

翌日清晨,陰雲欲雪,江連橫起了個大早,洗漱、收拾妥當過後,就讓東風安排司機備車,趕在八九點鐘光景,乘車抵達張家帥府。

按理來說,張家帥府合該算是私宅,但自從大青樓建成以後,這裏就成了半個官府,許多軍政會議,都在此地舉行。

關外三省,到底是張家的地盤兒。

到了宅門口,江連橫說明來意,警衛員認識他,於是趕忙回門房要了電話,出來卻說:“江老闆,大帥上午有會,你下午再來吧!”

江連橫聞言,就在附近找了家茶館兒,晃蕩了小半天。

等到下午再去時,警衛員卻略帶歉意道:“江老闆,大帥最近太忙,我幫你約上了,要不你明天再來試試吧?”

張大帥今非昔比,政務繁忙,每天要跟他彙報工作的人數不勝數,一時不能周全,也是在所難免。

江連橫沒話可說,更不敢有絲毫抱怨,想了想,便乾脆叫司機載他去了城南外宅。

剛到大門口,宅院裏便隱約傳來一陣鋼琴樂聲。

現如今,城南外宅也早已不再那麼冷清,家丁僕從不少,忙裏忙外,大宅便漸漸有了人氣兒。

庄書寧也早已適應了奉天的生活,並不再糾結於胡小妍的認可。

母憑子貴,如今在這座宅子裏,凡事都由她來做主,思來想去,何必還要再去城北大宅里受那份兒窩囊氣?

冬妮婭漸漸粗通漢語,儘管說得磕磕絆絆,但也能有所表達,生活上固然還有許多不習慣,卻也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北方內戰,紅毛大獲全勝,他們這些流亡的白毛,被列為叛國者,失去了國籍,便不再有任何可以仰仗的後盾。

不願給江家做小,那就去娼館裏做妓,任誰都會選擇前者。

但江連橫這趟過來,兩個女人都在其次,最心心念念的,還是那個剛滿周歲的次子江承志。

孩子太小,自然沒什麼可說之處。

江連橫給次子帶從滬上帶了兩件小玩具:一件是巴掌大小的木雕帆船;另一件則是猴型陶瓷哨子。

一進裏屋,見了兒子,便坐在炕沿兒上逗弄起來。

江承志咿咿呀呀,剛開始冒話,也不懂這些玩具的玩法。

江連橫便拿起猴型陶瓷哨子,噘嘴對着猴兒腚一吹,嘟嘟直響,便逗得兒子前仰後合。

細微之處,便可看出來,承志和承業所受到的關照,終究有所區別。

一來他是次子,年歲太小,江連橫對他的期望並不算高,期望不高,自然就不那麼嚴厲。

二來他出生時,江連橫已經三十齣頭,心性與二十幾歲時畢竟不同,父子年歲相差越遠,似乎就越多了幾分疼愛。

如今么兒得寵,其母庄書寧的地位,自然便也跟着水漲船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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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江湖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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