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釋懷

第590章 釋懷

離開老慶雲,江連橫叫上李正西,立刻跟隨鄒巡捕動身趕路。

線索指向法租界霞飛路的一棟老公寓。

三人步行前往,穿街過巷,自是一路喧囂。

江連橫邊走邊感慨:“真沒想到,你們法捕房找人還挺痛快。”

鄒巡捕擺擺手說:“特事特辦,畢竟是黃探長親自吩咐的,總要用點心嘍!”

江連橫和李正西便笑了笑。

其實,法捕房的辦事效率從來都不低,只不過要看報官的有沒有關係,如果沒有,那他最好是個洋人。

滬上雖大,到底也只是一座城。

四十歲上下的鰥夫,帶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寓居滬上,沒有親戚,又是北方口音,再經過其他細節的篩查,除非這兩人剛來滬上不久,且有意隱瞞、足不出戶、與世隔絕,否則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

但不能保准,鄒巡捕提醒說:“沒有相片,阿拉也不敢確定是不是,只好讓江先生親自過去看看了。”

“那沒關係,就當是遛彎兒了。”

江連橫寬慰幾句,嘴上說無所謂,找不到也沒關係,卻又時不時在褲管上擦擦手汗。

轉眼就到了霞飛路。

北方內戰以來,許多毛子南下遠東,哈埠自然最多,滬上卻也不少,並且多半在此處聚居下來。

道路兩旁,隨處可見毛子開的俄式菜館、麵包店、咖啡廳和青樓妓院。

同哈埠相比,風格印象沒有那麼濃烈,但卻多了幾分煙火氣息。

“江先生,快到了。”

鄒巡捕抬手指向遠處的一棟四層公寓。

江連橫點點頭,步伐緊了些,眼見着近在咫尺,心更急,情更切。

沒走出幾步,遠遠就見公寓樓下站着個五短身材的小胖子,孤零零的,左顧右盼,目光撞見了鄒巡捕,便急急地迎了過來。

此人四十多歲,面堂圓潤有光,逢人就笑,倒是天生一副討喜的模樣。

雙方握手說話,江連橫有點困惑。

鄒巡捕解釋說:“吳先生是這棟公寓的房東,線索就是他提供的,跟他走就對了。”

吳胖子拱手抱拳,一邊側身相讓,一邊呵呵笑道:“兩位幸會,天太冷了,快請進,阿拉先進去講話。”

“人在家裏吧?”鄒巡捕問。

“唔,我也不曉得,應該在家吧。”吳胖子說,“他做夜班,白天在家裏睡覺,我都是這個時間來收房租的。”

江連橫跟在後頭,不禁皺了皺眉,問:“鄒長官還沒見過那人呢?”

鄒巡捕搖搖頭,說:“我負責這片街區,只有老吳的線索能對上,也是剛聽說的,立馬就過去跟儂講了。”

聽了這話,江連橫難免有些無語,下意識覺得這兩人辦事不太靠譜。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情有可原。

畢竟,尋人不是抓賊,橫不能先把人扣起來,押到法捕房或老慶雲,再由江連橫出面指認。

雖說法捕房行事霸道,但也沒有這樣尋人的道理。

況且,沒有相片佐證,就算鄒巡捕見了,也認不出來,最後還是得讓江連橫親自過來確認才行。

仔細想想,又覺得或許只有這樣,才能見到七叔。

三人走進公寓,爬上樓梯。

吳胖子邊走邊說:“我也是才曉得鄒長官在找人,一問,四十歲帶個姑娘,還是北方口音,我就覺得像他。”

“耷拉眼角不?”李正西問。

吳胖子想了想,說:“可能是有一點吧,但我覺得他主要是困,上夜班么,蠻辛苦的哩!”

李正西聞言,便忽然熱切起來。

江連橫卻莫名潑了他一盆冷水,說:“耷眼角的人有的是,別老聽風就是雨。”接着又問,“吳先生,他在這住多久了?”

吳胖子思忖道:“唔,三年多了吧,至少三年了。”

“他剛來滬上,就是在你這租的房?”

“這我就不曉得了,人家只是租房,生意而已,我總不能刨根問底吧。”

“他說他叫什麼?”

“唉,我的租客太多了,記不清楚,要回去看看合同才行,但他也姓江,對了,兩個是親戚吧?”

江連橫緊快邁上台階,又問:“那姑娘呢,她叫什麼?”

“哦喲,人家是個小姑娘,我哪好意思多問吶!”吳胖子雖說身在滬上,卻是老派作風。

說話間,便已來到三樓。

吳胖子領着江連橫走到一間房門口,輕叩了兩下房門,沒聽見回應,便又加重了力道。

咚咚咚!

“江先生在不在,不是來催房租的,儂親戚過來啦!”

屋內半晌兒沒有響應。

吳胖子轉身看兩眼懷錶,皺起眉頭,喃喃地嘟囔道:“平常這時候都在呀……”

“儂沒有備用鑰匙么?”鄒巡捕問。

“鎖頭是他們自己換的,我哪裏會有。”吳胖子說,“要不阿拉再等等,鄒長官,儂還沒吃飯吧,正好……”

話音未落,江連橫便側過身子,搶到門前說:“待會兒再吃吧,先進去看看。”

說罷,只見他伸出兩指,捏住左手袖口,輕輕一扥,竟忽地順出一條巴掌長的細鐵絲。

單手鼓搗兩下,眨眼之間,便將其捏成了“幾”字形,微微帶着點彈性。

將帶鉤的那端送進鎖眼兒,咯楞楞,咯楞楞,耳聽一陣細響,似乎找到了關鍵所在,二指稍稍用力,便是“咔噠”一聲,鎖舌便乖乖地臣服下來。

吳胖子瞪大了眼睛,看得怔怔出神,直至鎖舌跳起來時,方才抬頭望向鄒巡捕,心說:

這你不管管?

還不確定是不是他要找的人吶!

可鄒巡捕也看呆了,忽然省過神來,也不敢管,只是尷尬地笑了笑,全當做無事發生。

江連橫收起鐵絲,緩緩推開房門,舉目四顧,心頭頓時一緊。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空空蕩蕩。

幾人款步走進屋內,其中最感到吃驚的,莫過於房東吳胖子。

“我的天,搞什麼名堂?”

他衝進房間,一會兒去卧室看看,一會兒去廚房看看,人去樓空,一無所見。

“簡直活見鬼了,人吶,我上個月底還來收過房租呢,怎麼說走就走了,也不提前跟我講?”

沒人住的房子,便沒有人氣兒,一眼就能看出來,或者說是感覺出來。

屋子裏隱隱出現迴音,似乎已經空閑了許久,該搬走的都搬走了,沒留下任何生活的痕迹。

李正西有些失落。

這人要是不走,還可能不是七爺,現在走了,反倒可以確信,必定是七爺無疑了。

想到此處,不禁偷偷瞟了眼江連橫,不知他心裏在想什麼。

江連橫悶不吭聲,甚至有點木訥,只是略顯茫然地四處轉悠,東看看,西看看,彷彿在用心體會這裏殘餘的生活氣息。

這房子挺大,兩間卧室,客廳雖小,但也夠用,廚房裏爐灶齊全,卧室內箱櫃具備,衛生間裏還裝着抽水馬桶,租金當然也不便宜,每月七元,算得上中高檔了。

這時候,吳胖子已經接受了租客搬走的事實,便開始四處亂竄,查驗房屋設施。

“哦喲,這櫃門怎麼關不緊了,這也太不小心了吧!”

“嘖嘖嘖,還有這個,租房的時候,這箱子是新漆的,怎麼給磕掉了呀!”

“哎呀,我突然想起來,他的水電費還沒結清哩,怎麼就跑了,簡直不像話嘛!”

吳胖子裏外折騰了一圈兒,末了來到房門口,哭喪着臉說:“鄒長官,我要報案。”

鄒巡捕皺了皺眉,擺擺手道:“儂不是有押金么,這點小事,報什麼案。”

“哦喲,鄒長官,那押金是賠償我的,但這房租是月結,他的租金還沒給我吶!”

“去去去,芝麻大的事情,儂那是金絲楠木的箱子,還是黃花梨的柜子,押金還不夠賠,現在找人要緊!”

吳胖子想起正事兒,便不敢再多嘴,卻又挨不住心疼,便摸着滿屋家什長吁短嘆。

鄒巡捕說:“儂等下把合同找來,先把這個人查清楚再講。”

吳胖子連忙點頭說是,嘴裏仍在嘟囔。

李正西見了,有些不耐煩,心裏知道這是七爺住過的房子,便說:“行了行了,你待會兒算算賬,差多少錢我賠你。”

鄒巡捕忽然又說:“這麼大個人,在滬上至少待了三年,不可能一點線索也沒有,老吳,儂再好好想想。”

“他那人不怎麼交際呀!”吳胖子沉思片刻,似乎想起了什麼,忙說,“對了,那個姑娘,那姑娘好像是個學生,還是個大學生呢,但我不知道她在哪個學校,這應該也算是線索吧?”

鄒巡捕點點頭,有方向就好。

順藤摸瓜,只是時間問題。

另一邊,江連橫仍在房間裏東張西望,不覺間走到窗前,沉默無話,舉目遠眺。

看了片刻,低下頭,餘光一掃,猛然卻見窗檯的角落裏,竟有一把雪亮的匕首藏在窗帘後頭。

江連橫皺起眉頭,撩開窗帘一看,又見匕首下面壓着些錢。

拿起匕首,用鋒刃扒拉着數一數,有零有整——六元五角零三個方孔老錢兒。

江連橫回身喊道:“房租和水電費在這呢!”

“在哪?”

吳胖子又驚又喜,立馬顛顛兒地走過來,見了錢,總算是心安了。

“嗐,怎麼藏在這裏了,放在桌子上不好么,剛才沒留意,我都差點沒看見,多謝江先生啦!”吳胖姿忱Фタ蓁鍘聲嘀咕道:“我就講嘛,那人看起來挺老實的,不該欠賬跑路才對嘛!”

江連橫若有所悟,拿着匕首在他面前晃了晃,問:“這是你的不?”

吳胖子想了想,說:“是,這些都是租房帶的東西。”

江連橫知道他在扯謊,便自顧自地收下來,說:“我挺稀罕,送我吧。”

“不是,江先生,這個……”

吳胖子吞吞吐吐,話說一半,鄒巡捕便走了過來。

“江先生,我估計老吳的租客,就是儂要找的人吧?”鄒巡捕說,“沒關係,他人就算走了,也總會有其他線索,阿拉順着學校去找,只要他們不離開滬上,就一定能找到。”

江連橫沉吟半晌兒,竟忽地搖了搖頭。

“不找了。”

“不找了?”

眾人倍感意外,眼看着線索彼此勾連,臨到啃節兒上,他卻說不找了。

什麼意思?

看法捕房太閑,耍人玩兒吶?

李正西困惑不解,三兩步竄過來,張嘴正要發問,一見江連橫的眼神,卻又立馬把話咽了回去。

鄒巡捕儘管得到了上峰的指示,此刻卻也有些不滿,說:“江先生,阿拉這兩天也是動用了不少警力的,現在線索已經出來了,儂說不找就不找,這……儂讓我回去怎麼講?”

按說江連橫不是不會辦事的人,可這次的態度卻格外堅定,甚至有些執拗、冷硬。

“還能怎麼說,就直接說我不找了,你要是覺得為難,那我親自去跟黃探長說。”

鄒巡捕立馬軟下來,忙說:“不不不,那倒不用,只是儂怎麼也給我個說法,我好回去交差呀!”

“我本來就不確定他是不是在滬上。”江連橫說,“今天過來看看,也覺得不像,他不差錢,不應該住的這麼破,別再瞎耽誤功夫了。”

“我這房子挺不錯的……”吳胖子念叨了兩句。

可無論如何,江連橫意義已決,不再找了。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鄒巡捕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心裏雖然不滿,但總歸是少了件差事,也算得個清閑。

當天下午,江連橫回到老慶雲旅館,把事情說了一遍,便立即吩咐眾弟兄準備返程回家。

預留出三天空閑時間,畢竟好不容易來趟滬上,或許這輩子也就僅此一次,該買點啥就買點啥,多少給家裏帶份兒心意。

江連橫也去了百貨商店,親自給大姑、小姑、媳婦、兒女、東風和南風挑了禮物。

他也不會挑什麼,只知道賤不如貴,準備好禮物,就忙去了整整一天時間。

夜裏吃過晚飯,回屋喝茶消食,抽煙閑話。

李正西有些不舍,更有些不甘,便問:“哥,咱真不找七爺了?霞飛路那公寓,他明明就在那住過!”

江連橫抽着煙,回想起滬上種種,多少飲恨,多少不如意,終於搖了搖頭。

“算了,咱們別再打擾他了。”

“可是,天下這麼大,如果這次見不着,以後就可能永遠也見不到了啊!”

“話別說的太死,咱家就在奉天,不論什麼時候,只要他想回去,他永遠都是江家的七爺。”

“這我知道,但是這麼多年了,我還是挺想跟他說說話,鬧一鬧的……”

江連橫擺了擺手,卻說:“大老爺們兒,哪來那麼多矯情的屁話,他知道我現在過得咋樣,我也知道他現在過得咋樣,這就挺好。退都退了,不見就不見吧。我理解,他肯定也知道,我現在的確能理解了。”

“嗯~”

闖虎突然發出個怪聲。

江連橫轉過頭問:“咋的,你有意見?”

闖虎咂咂嘴,搖頭晃腦地念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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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江湖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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