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異樣（合章）

這臉上帶着傷疤的武士名為蘇承，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不符合性子的衝動……或許之前等候時的奇怪預感佔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像他這種經歷過生死的人，有時候真正可以依靠的並非可見可聽的普通感官，而是那點心血來潮。

這種預感，在戰場上已經救過蘇承許多次了。

只不過，以往的那些體驗，都還沒有今日的難以分辨。

而見到自家主顧再退了一步，蘇承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裏也對施察略微有了些改觀：

他不知道南聯合城的情況，可以自己的遭遇來看，在北方的各個城邦，時局變動，不乏貴族老爺公子因為一時的跋扈而家毀人亡的情況。

可以說，屢見不鮮。

南聯合城的傳統貴族勢力更加頑固，貴族、平民、奴隸……之間涇渭分明，又有龐大的侍從武力維持着這一體系，想來高高在上的人們行為做事會更加肆無忌憚，也無需忌憚。

施察倒算是其中的另類了。

也難怪他在離開了開頓城后，還能在北方發家。

這位商會領隊搬出一張小馬扎就這麼就地坐下，可他的身邊立馬就聚集起了一大批侍從，拿着拆件圍繞着施察就這麼組裝起來。

漸漸地，一頂紋飾華美的行軍營帳直接搭好在了他的頭上。

遮住風沙與涼風。

施察拿起一個皮囊先是喝了一口，隨即就着倒出的清水開始了梳洗，他的面前簾帳又留出一道空牆，正好適合將視線內的景象一收眼底。

會在這裏相遇，說明對方也是同自己一樣，是要去窪地瀉湖。

就是不知他們最終要去的是自己的家鄉，還是……那座哀礦鎮？

施察搖了搖頭，以自己行商的經驗做出判斷：

哀礦鎮有些不太可能，那座城鎮雖然表面上還維持着城邦的樣式，可內里已經與一片廢墟無異，這一隊牧商的貨物是馱獸，哀礦鎮的人們哪裏需要這些……他們如今早就不生產精鋼礦石，就連開頓城也不得不從其他地方繞道購買原料，哀礦鎮現在也根本沒有什麼貨物值得向外運輸了，據說原有的商隊馱獸該被宰殺分食的早已被宰殺乾淨。

還不如去賣點糧食實在。

哀礦鎮如今唯一的價值，恐怕就只剩下它外圍那座還沒有完全倒塌的堅牆，在獸災來臨時還能庇護其中之人一二，部分商隊也可能前往落腳。

這麼說，他們是與自己同路……

“半天時間……”施察盤算着，“應該足夠了。”

其餘的武士早已疲憊不堪，只有蘇承背刀披甲，繞着驛站的外圍緩緩踱步，留下一連串腳印與兵甲相擊的清脆響聲。

他一邊打量着倒塌的骸骨廢墟。

一邊在心中感嘆。

自己還是第一次見這般巨大的古獸屍體，光是殘存下來的部分骨架，恢弘程度便壓過了一些領主的貴族宅邸，而大多數地方都是倒塌的廢墟、無法進入，堆積得如同小山一般，漂流者們所能夠利用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現今僅存最龐大的生物是巨獸利維坦，它們生活在大陸的極西北，因為幾乎與食人的彩繪部落混居在一起，並沒有多少冒險者深入過其中的領域……其餘的地方，傳說在這同樣蠻荒的骸骨荒原也有人發現過利維坦的蹤跡，以至於天狗皇帝曾下令武士去尋找捕獲。

南方諸城對此反應極為緊張，還以為又是龍恩借這位皇帝的名義想要將手伸進他們的勢力範圍，否則也不會下達如此勞民傷財以及不合理的命令了。

要知道，一頭長者期喙嘴獸已經算是巨獸，其長頸足以如同雲梯一般越過一座城邦的高牆。那一頭利維坦可就是能直接將一座城邦給踏平粉碎。

作為皇帝，天狗名義上擁有着全帝國最精銳的武士軍團，但光想依靠他們，就捕獲這樣的巨獸……

開什麼玩笑？

只是南方的佩劍貴族忙活了一陣，最後也沒想到：這命令居然是真的，也沒什麼陰謀詭計。

這讓他們更為氣結。

蘇承近距離看着這遠古巨獸的骸骨，心道有着這樣的遺迹在，哪怕骸骨荒原其實並沒有利維坦的存在，但傳出這樣的謠言，也不怪人們乃至帝國的皇帝都如此輕信。

“斯哈斯哈……”

武士猛然一愣，發覺耳邊傳來一陣喘氣低吼的聲音，當即背上寒毛倒豎，一把拔出了寬刃長刀。

這是一把從聖國繳獲的戰利品，屬於戰鬥劈刀，品質雖不算高，若是與同伴的寶刀們磕碰一下說不定都會出現划痕，但蘇承並不在意。

在戰場上。

刀不必利，只要能切開脖子間的骨縫就夠了。

而且，就像人一樣。

刀只要足夠賤。

用起來也不心疼。

蘇承緊張的卻是：自己雖然在踱步閑看，可那戰場上養成的習慣還是在的，哪怕心思不在防衛上，也不可能任東西接近而不自知。

在這骸骨荒原上，又是聽到獸類的聲音……

如何能叫他不緊張？

果然，順着刀鋒看去，只見一匹修長健碩的骨狼低伏着身，緩緩靠近了他，腮邊隨着呼氣一鼓一鼓，露出駭人的尖牙。

埋骨地狼？

卻並非棕紅，而是灰黑色的。

蘇承還未來得及反應，那骨狼卻是一躍而出，瞬間跨越了七八米的距離，像是騰在了空中起飛一般。

事發突然，武士雙臂肌肉根根虯結，來不及多想，反手揮刀逆劈而上，掀起的勁風將地上的沙塵都給吹開了，像是形成了一圈凈土。

這猛獸雖然駭人，但蘇承絲毫不懼……可是下一刻，隨着一聲錚響，他感到手腕一麻，一股勁力從側邊推來，直接撞開了他的刀勢。

砰！

寬厚的劈刀砸在地上，蘇承一愣，當即反應過來，轉頭看下力量傳來的方向。

只見一個頭戴鐵笠的長身男子就在一邊，單手握着一把軍刀。

正要回鞘。

剛剛，便是他長刀一送，正好撞在了蘇承劈斬的薄弱處，直接帶偏了整個刀勢。

他使用的力量不大，好似隨手為之，主要藉助的是武士自己的力氣，可這也讓蘇承的用勁一滯、喉頭一梗，像是咽了什麼東西卡住又吐不出來的感覺，十分難受。

“你在幹什麼！”

蘇承面有怒意。

自己面臨危險，正要斬狼，這個時候出來阻止的人，那幾乎已經與敵人無異……

刀客攤手一指。

蘇承忽地反應過來，自己的刀勢雖然受阻，可剛剛那骨狼就這麼徑直撲過來……卻並沒有到自己的身上？

他連忙順着刀客示意的方向一看。

只見那匹矯健的骨狼，已經落到了自己身後五六米的位置，此刻正對着驛站的骨牆齜牙咧嘴。

“它恐怕是看上了這根骨頭。”路夢將長刀按回皮鞘，笑罵道，“我尋思以往也沒有餓着它。”

小骨的瞳孔中已經完全為巨獸的粗壯骸骨所佔據，哪還有其他人或者物的影子？

這一刻斯哈斯哈的，口水都從嘴巴里淌了出來，落在地上。

根本沒有在意蘇承。

“抱歉，這是閣下養的狗？”蘇承意識到誤會，抱刀行了個禮。

可他隨即又意識到……

這狗是從自己的頭上……直接躍過去的？

還跨越了十多米的距離。

恐怕便是野外的埋骨地狼，都沒有這般的矯健。

“是，山地犬種。”

路夢點頭道。

蘇承隨即瞭然：據傳頂尖的山地犬擅長潛行巡獵，所以才能夠悄然接近自己，並且它們不僅身手矯健，智力上也比一般的犬種聰慧……

“嗷嗚——嗯嗯！”

只見小骨朝着成為化石的巨獸肋骨一口咬了上去，它長着血盆大口，尖牙更是穿透了外殼，釘在了骨頭上，隨即……便卡住了。

骨狼一愣，被自己吊在半空，瘋狂扭動起來，發出驚恐的嗚嗚聲。

蘇承：“……”

對方的目標雖然只是骸骨肋排中較小的的那根，但畢竟來源於巨獸，立在那裏就如同一根天然的合抱圓柱，它的牙齒雖利，但上下顎的長度都不夠，怎麼可能咬得開？

感覺和傳說中山地犬智商。

不太相符。

“蠢狗。”路夢無奈按着額頭，上前抱住小骨，幫它脫身。

他倒是知道原因。

顯然小骨脫離了白狼狀態后，還沒有完全適應之前原本的體型，還以為自己是那頭巨狼呢。

那倒是能一口咬斷。

不過若真的是這樣，路夢也不會任小骨胡鬧玩耍了，畢竟任它拆起家來拿可不是開玩笑的。

蘇承也被這大狗的憨態逗得露出了一絲微笑，連忙收刀趕上去幫忙托着小骨的後腿，免得被它自己的體重給拽掉了牙齒。

一番忙碌，在兩人的合力之下，小骨被“解救”下來，落在地上。

小骨呼嚕一聲，打了個噴嚏，隨即撒丫子就跑遠了。

溜了溜了。

太丟狗了。

何況這骨頭裏全是石粉，一點兒都沒有自己所愛的骨髓……

看着它的背影，路夢笑了笑，壓下斗笠就準備慢慢追上。

“閣下。”蘇承卻是倒握着刀，對着他一抱拳，“你是這支牧商的護衛？”

救狗的插曲一過，這名武士回想起剛剛的一幕，心裏越發咂摸出味來……對方阻止自己的那一下，看似隨意，但如果細細品味，卻是極盡精妙。

無論是出手的時機、力度，還是對他刀勢的把握。

都恰到好處。

作為一名以刀術見長的武士，蘇承自然知道自己出手揮砍的過程中會存在破綻，只是到了他們的這種境界。已經懂得如何揚長避短，將空門巧妙地藏於隱蔽處。

一般對手根本無法發現。

雖說他一開始以為自己應對的是一頭凶獸，而且沒做準備，增加了可趁之機……但從結果上說，這位刀客還是很令蘇承佩服。

至少超出自己的同僚許多。

看對方的裝束，又養着一隻看家護院、馴獸牧羊的狗。

蘇承心中尋思。

以他的實力，即便是護衛，應當也是其中領隊似的人物。

“護衛……”路夢道，“也可以這麼說吧。”

見對方答應得含糊，似是不願意深談，蘇承倒是不在意，而是略一猶豫，開口道：“閣下有沒有覺得……這驛站，是不是有哪裏不對勁？”

他再次想起了此前的預感。

那種窺視前方時，彷彿連自己的生命都要遭受到威脅的危機感。

簡直如同戰場。

“不對勁？”路夢順口回答，“沒有啊。”

如果揭開此行人的任務與秘密的話……那在外面看來的確哪哪都不對勁，就沒有正常的地方。

若是讓人知道。

他就站在這裏……

的確很不對勁。

“這樣哈……”蘇承略有些失望，看來對方並沒有察覺到異樣。

看他的實力不俗，也有對刀術的理解。

或許就像普通的商隊護衛一樣，他們其實經歷過的廝殺非常少，即便有也只是與路邊的劫匪，因此對真正的生死危機預感並不如自己這般強烈……

“既然這樣，那就沒事了。”蘇承略一感嘆，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再次抱拳提醒道：“不過閣下在骸骨荒原行走，還是要小心，起碼到了窪地瀉湖再安生歇息……”

武士不打算說出自己獨有的預感與察覺：交淺言深，對一支陌生商隊的人，萍水相逢能夠做到這份上，他自認為已是仁至義盡了。

雙方前進的方向可能相同，但在廢土上，這樣的兩支隊伍之間的戒備反而可能是最深的。

不可能結伴同行。

所以蘇承明白對方說半日之後連夜出發的意思是什麼——除了是調解矛盾外，也是警告己方在他們行走的路上就待在這骸骨驛站。

不要起了跟蹤的心思。

雙方要拉開距離。

“那是自然。”路夢回禮。

蘇承點點頭，轉身告別——於這位武士而言，在察覺到對方並非自己的“同路人”后，他也就沒有了再繼續攀談結交的意思。

只不過路夢在與他擦肩而過時，敏銳的知覺卻察覺到背後的蘇承在手腕微微轉動，看那幅度發力……似是不自覺回味揮刀的動作一般。

路夢一笑，也不做聲。

任其離去。

而另一邊，貴族商隊安頓下來，老闆湯大銳邀請幾位核心人物進驛站用餐，施察半推半就地，走進了巨獸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