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斷橋殘雪
第121章斷橋殘雪
林海聞言吃了一驚,原來此人就是評書的開山祖師柳敬亭。
這人在崇禎年間的名氣非常大,派頭也是大得很,說書每日都只說一回,門票高達一兩銀子,而且要提前十天預訂座位。
林海看了一眼柳麻子腳下的臉盆,只見裏面散落着幾十個銅板,很顯然這就是他今日的收入。
看這光景,此時的柳敬亭顯然還沒有出名,不然也不會在北關夜市這種下里巴人的聚集地表演了。
不過此時距離柳敬亭出名應該沒幾年了,林海猜測他的技藝應該已臻於大成,所欠缺的應該只有名氣而已。那需要有文人士大夫的吹捧才行,光有平頭百姓喝彩那是不行的。
想到此,林海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元寶,噹啷一聲丟進了那用來收錢的臉盆中。
柳敬亭吃了一驚,撿起那銀元寶來,放進嘴裏一咬,頓時就變了顏色,快步來到林海面前作揖道:“尊駕如此慷慨,在下多謝厚情,這廂有禮了。”
林海受了他這一拜,接着道:“我是舟山中中所的掌印千戶,姓林名海。林某想請先生去我軍中說書,月餉三兩,不知先生可願意?”
“小人願往。”柳敬亭聽說林海是官身,忙改了自稱,接着又問,“林大人要小人去軍中說書,不知要說什麼本子?”
林海問道:“你可會自編腳本?”
柳敬亭的臉上露出自信神采,直起身子道:“不是我柳麻子自誇,這方面我要是說第二,蘇杭等地的說書人沒有敢稱第一的。”
崇禎初年,柳敬亭曾為張岱說《水滸》。據張岱的記載,這柳麻子說書根本就不照着原著來,而是基於原著進行二次創作。
由此可見,柳敬亭編故事的能力並不差。實際上,四大名著里除了《紅樓夢》是少數人創作之外,其餘三部都是經過無數說書人加工而成的,羅貫中、施耐庵、吳承恩不過是最後的集成者而已。
林海雖然沒看過張岱的筆記,但聽柳敬亭誇下海口,料來此人多少有些創作能力,於是道:“那就請先生編幾個本子,題材我來指定,主要是兩種故事,一是貪官污吏殘民害民,二是建州韃子燒殺搶掠。”
“這貪官污吏的本子,小人只消幾天功夫就能拿出好幾本來。只是這建州韃子,小人從未見過,就怕說得不合林大人的意。”
“無妨,林某有個義子,就是從韃子刀下逃出來的,回頭我讓他給你講講親身經歷。你據此編造幾個故事就行,不需要多真實,主要突出韃子的窮凶極惡,讓聽書的都恨那韃子就行。”
柳敬亭聽林海如此說,方才放下心來:“既是如此,請林大人放心,只消讓小人在軍中說上一年書,小人保管林大人麾下軍兵個個對建州韃子恨得咬牙切齒。”
他本想誇口說只需一個月,但又怕到時丟了這從天而降的金飯碗,因此改口說一年。
“好,那今日便跟我走罷。”
林海對柳敬亭說完,又對阮美說道:“天色不早了,明日一早還要去斷橋見草衣道人,我們回客棧歇息罷。這位柳先生,今晚就睡你房中。”
他之所以要招攬柳敬亭,其目的不僅僅是在軍中做宣傳工作那麼簡單。此人在歷史上既然如此出名,那說書技藝自然是臻於化境的,將來若是包裝一番,是可以派上大用場的。
把自己的思想裝進別人的腦袋很難,但在晚明這個言論空前自由的時代,影響輿論卻比改變千年積澱的思想和意識形態要簡單得多。
林海這次來西湖見王微,其實也是有這方面考慮的,想不到在途中又撿到個柳麻子,這也算是意外收穫了。
眾人回到客棧時已是子末丑初,前後大約逛了半個時辰,此時的北關夜市仍然燈火通明。
林海關燈后看了一眼窗外,一時突發奇想:此時若是有個外星人在遠處觀察地球,他看到的東半球應當是一片漆黑,杭州的北關夜市很可能是17世紀初人類文明最亮的一盞燈。
隔壁的房間裏,歪嘴躺在床上想着那香市和夜市上看到的女子,翻來覆去地怎麼也睡不着。
好半晌,他聽到旁邊床上沒了動靜,馮一刀似乎是睡著了,於是悄咪咪地起床欲要出門。
“幹什麼去?”馮一刀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刀哥,你也沒睡呢?”歪嘴悻悻道,“方才那夜市上的娘們看得我眼都花了,我想去尋個粉頭出出火。”
“不許去。”馮一刀說著坐起身來,“林大人帶我們來是做護衛的,你擅自外出這算怎麼回事?”
歪嘴聞言哀求道:“刀哥,你就放我去吧,我是真憋不住了。”
“憋不住也給老子憋着。”馮一刀打開窗戶,燈火透過窗欞照了進來,“我說你長點心罷,咱們兄弟自打落草以來,過過幾天安生日子?如今難得林大人這般看重,你可莫要壞了眾兄弟的前程。”
“當官的能有幾個好鳥?你忘了瘦猴他爹是怎麼死的了?”歪嘴說著又道,“我說刀哥,你不會還在做夢想要建功立業罷?當初若不是你要當宋公明,咱們如今還在山寨里逍遙自在……”
“歪嘴,別說了……”馮一刀打斷了歪嘴,沉沉道,“是我對不住兄弟們,更對不住大櫃,所以我更要給活着的這些兄弟掙一份前程。”
“刀哥,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莫要再放心上。叫我說,人活着還是莫想那許多球事,你這般活着累不累?還不如像我歪嘴一般,今朝有酒今朝醉,哪天死了就拉倒,下輩子說不定投生個富貴人家。”
“用不着下輩子,跟着林大人好生干,少不了一場富貴。”馮一刀說著道,“你信我,這回我不會看走眼的,林大人是海上出來的,和那些當官的不一樣。”
“那倒是,林大人是講義氣的,起碼說話算話。當初那頂身股,說實話我還沒當回事,想不到最後真兌現了。”
“可不是,你小子也分了二百多兩罷?”馮一刀說著又道:“當初在長崎要不是你亂花錢,如今何必天天想娘們,正經說個媳婦多好。”
歪嘴笑道:“說啥媳婦,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
馮一刀道:“你是我看着長大的,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該給你家留個后了。”
歪嘴聞言沒說話,半晌后才道:“刀哥,你渾家和娃兒也死了五六年了,如今咱們也不在海上漂着,啥時候再娶一個?”
“我暫時還不考慮這事,難得林大人看重我,我怎麼也得給眾兄弟奔個前程出來再說。”馮一刀說著關上窗戶,“趕緊睡覺去,明日莫要蔫不拉稀的,讓林大人瞅見沒精神頭。”
歪嘴於是躺下來道:“我聽那阮家小子說,林大人明日去西湖也是要見一個粉頭。你說能讓咱林大人跑這麼大老遠的,這粉頭該長成什麼樣?也不知睡一夜要多少銀子?”
“睡你的覺罷!少管這些閑事,咱們只要護衛好林大人就行。”
看馮一刀不搭茬,歪嘴又自言自語道:“阮家那小子跟我吹牛逼,說西湖邊上那個娘們架子大得很,哪怕花上幾千兩銀子,人家都未必會跟你睡覺。我還就不信了,這娘們莫非那裏鑲了金邊?”
第二天上午,林海等人離開武林門外,步行前往西湖。據阮美所說,眾人所住的客棧離斷橋不過六七里路,而王微的住所就在斷橋東邊一點點。
走了大約有半個時辰,轉過一座小土坡后,遠處的西湖已是赫然在望。
由於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雪,整個西子湖都顯得有些冷清,遠遠可以看到斷橋的橋欄一片斑駁,橋身中央的積雪已在陽光下消融,兩端仍是銀裝素裹,看上去似斷非斷。
這就是著名的西湖十景之一斷橋殘雪,明人汪珂玉有言:“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若照此言說來,此時的西湖正是最值得遊覽的時候。
但林海倒不這麼覺得,在他的想像中還是春天的晴湖最好。那時節山清水秀,桃紅柳綠,無數紅男綠女踏青湖上,恰似北關夜市一般熙熙攘攘,那才是他心目中最好的江南。
畢竟林海沒有汪珂玉那種藝術化的欣賞眼光,也不是張岱那等痴相公,有那湖心亭看雪的閑心,他來這裏是要辦正事的。
至於其餘人等,除了阮美這個架兒和柳麻子這個說書先生稍微懂點情調,那四個大老粗更是看不出西湖有什麼好來,不就是個大點的池塘嗎?
歪嘴倒是興緻勃勃的,想要一睹西湖邊上那娘們的絕世容顏,順帶看有沒有機會勾搭她身邊的小丫鬟。
嗯……林大人吃肉,我歪嘴喝口湯不過分罷?
也不知這絕世娘們的小丫鬟是不是也與眾不同,說不定她的湯別有一番風味。
又走了一盞茶功夫,林海等人終於到了斷橋以東,阮美指着不遠處的一個小小院落道:“林大人請看,那就是草衣道人的住所。”
林海順着阮美所指的方向看去,一座用竹籬笆圍起來的兩進院落映入眼帘,前面一進有兩間瓦房和一座馬棚,後面一進則是三間茅草屋,茅草屋的旁邊還有一座墳墓。
此時,院門前正停着一輛馬車,有幾個男女正隔着籬笆門說話。
林海對阮美道:“我們先在遠處聽聽,看這幾人在說些什麼。”
眾人於是又走近了一些,看清籬笆門內正在說話的是個碧玉年華的小道姑,她的身旁還有幾個護院模樣的男子。籬笆門外則是個方巾衫的文士,以及那文士的兩名隨從。
歪嘴看到這情形有些詫異,敢情這裏頭那絕世娘們是個道姑?
明代的尼姑和道姑做皮肉生意的也不在少數,不少尼庵和道觀不僅在暗地裏賣春,同時也偷偷幹些拉皮條的齷齪事。
畢竟那年代孤男寡女的去客棧開房太招搖了,以進香為名去宗教場所幽會就隱秘得多了。這也是為什麼尼姑和道姑都位列三姑六婆之中,名聲向來都不太好。
但是這院落看起來也不像道觀啊,尤其是內院那茅草屋和墳墓有點陰森森的,看起來有些詭異。
林海在離那院落十餘步遠停下腳步,這時說話的是籬笆門外那個年約三旬的文士,只聽他道:“你可說清楚了?我是泗門謝氏子弟,今年的新科進士,虞山先生是我的座師。”
門裏那個小道姑答道:“我師父近日在閉關參禪,不是故人一概不見,因你是虞山先生的門生,我才特意進去通報。但師父她老人家只讓我轉告先生,方外之人不便見客,願先生好生做官,造福一方百姓。”
那謝姓文士聽到這話,只得悻悻道:“既如此,請上復尊師,等她出關后,謝某再來拜訪。”
他說著又示意身邊隨從拿出一本詩集交給那小道姑,接着道:“這是謝某的詩集,請轉交尊師。”
小道姑接過詩集轉身回去,林海看她要走,趕緊上前道:“道姑請留步,悼紅軒主前來拜訪,請上復尊師。”
小道姑轉過身來,上上下下打量了林海幾眼:“你就是悼紅軒主,這麼年輕?”
林海道:“沒錯,悼紅軒主正是在下,如假包換。”
小道姑聞言道:“那就請隨我進來罷,我師父說過,若是悼紅軒主來訪,她老人家隨時掃榻以待。”
她說著又命門后的護院打開籬笆門,林海正待進去,卻聽身後傳來那謝姓文士的聲音:“且慢!”
林海轉身問道:“足下有事?”
謝姓文士向他拱手:“敢問尊駕台甫仙鄉,高姓大名?”
林海先前聽到此人乃是新科進士,又彬彬有禮,於是也向他抱拳:“小姓林,單名一個海字,乃是舟山中中所的掌印千戶。不敢請教足下……”
誰料他話還沒說完,那謝姓文士已垂下雙手,鼻孔朝天一臉輕蔑地道:“原來是個粗鄙武夫,這等村氣射人之輩也取個雅號,怪道我謝三賓從未聽過什麼狗屁的悼紅軒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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