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路明非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暖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
他從宿醉里醒來,渾身酒味,赤身裸體只搭了條被單。深吸幾口新鮮空氣,腦子清醒了點,他拍了拍床沿:“師兄,幾點了?你又沒把窗帘拉上吧?”
“這麼大太陽,大概是中午了?起來吃午飯!”上鋪的芬格爾說。
木質雙層床“吱呀吱呀”地搖晃起來,好像是芬格爾起床了,正準備爬下來。
“喔喔喔喔喔喔喔!”芬格爾忽然尖叫起來。
“鬼叫什麼呢?以為自己是公雞啊?就算你是公雞現在也不是早晨了。”路明非雙手一撐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喔喔喔喔喔喔喔!”
“叫起來跟母雞似的,還說我……”芬格爾喃喃地說,路明非卻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們的雙層床插在一堆廢墟里,還有一條床腿斷了,一塊混凝土取代了它的位置,竟恰好維持住了這張床的平衡。
紅十字大旗插在廢墟中央,旁邊紮起了幾十頂白色帳篷,醫生們正在帳篷里給受傷的學生們做體檢。偶爾有幾支血壓計爆裂,因為有些混血種的血壓遠遠高於正常人類,除此之外一切平靜。廚師們在廢墟邊把餐車排列起來,開始供應早餐,慕尼黑烤白腸和蔥烤麵包的香味隨風飄來。醫療點和早餐供應點前各有一條長隊,他們的大床恰好被夾在兩列隊伍之間。
“早上好。”隊伍里有人上來跟路明非握手,上屆新生聯誼會主席奇蘭。
“嗨!醒了?”獅心會副會長蘭斯洛特遙遙揮手。
“我們都以為你們會睡到中午!”夏彌端着一杯牛奶麥片站在床前,笑眯眯地。
“就喝這種餐酒?不覺得澀么?”凱撒拿起床頭的酒瓶,看了一眼酒標,不屑地搖頭。
“在大災面前真的能那麼鎮定?我想邀請你們參加一些神經方面的測試……”心理教員富山雅史很嚴肅。
路明非和芬格爾只能默默地裹緊床單,面無表情地揮手,以表達“我很好”、“不必擔心我們”、“請快滾”等諸多複雜心情。
可路明非看着和自己一樣醉了過去的芬格爾,卻是一臉迷茫。
“昨晚冰窖發生意外,原因還沒有查明。學院公佈說可能是地震。”楚子航走到床前,“有幾個人受傷,沒有死亡。”
路明非和芬格爾都撓頭,露出“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這麼說我就放心了”的表情。
楚子航轉身離開。
“喂喂……”路明非和芬格爾不約而同地喊。
“有什麼要我幫忙?”楚子航扭頭。
“能……幫我弄件衣服來么?”路明非訥訥地說。
“能……幫我打一份橙汁和烤白腸么?”芬格爾不好意思地說,“我沒穿衣服,不好下床……”
沉默了幾秒鐘之後路明非抓起床頭的酒瓶扔往上鋪,“喂!能有點尊嚴么?當務之急不是吃吃吃!”
“在飢餓的時候就沒有尊嚴可講!”芬格爾義正詞嚴。
楚子航懶得聽這對活寶吵架,扭頭看向英靈殿的方向。巨大的雄雞雕像砸下來,把“奠基之井”的井口摧毀了。
以井口為中心,劇烈的爆炸燒出直徑幾十米的一片黑色,如果這也能被解釋為“地震現象”的話,卡塞爾學院這幫精英就白混了。
出這個公告的人顯然是睜着眼說瞎話,不過在校長病休副校長主政的這段時間裏,不睜眼說瞎話的校務公告還真少。
校長電梯沉入海水中,水體不是熟悉的碧藍色,而是污濁的紅色。槌頭鯊、海龜、藍鰭金槍魚的屍體飄浮在玻璃罩外,它們都從中間斷成了兩截,斷口光滑,就像是被一柄極長的利刃一揮兩斷。臟器從軀殼裏流出,整個消化道像是異形的海蛇般飄浮在水中,簡直是地獄般的景象。
“我的魚缸!”昂熱嘶啞地說,眼角抽動。
“我就跟你說嘛,一定要冷靜,要懷着寵辱不驚的心來看問題。就好比你家給人燒了,你在廢墟里四處轉悠,尖叫說,‘啊!我的電視!’‘啊!我的名畫!’有什麼意義呢?
徒增煩惱而已。你就該在廢墟里找點還能用的東西,這些就是驚喜啊,比如你忽然找到了你小時候和鄰居小女孩一起收集的貝殼。你開心地笑了……”副校長拍着老友的肩膀。
“別把我的智商拉到跟你一樣低的地步!神經病總是把別人也搞成神經病然後戰勝他,因為在神經病的領域他們經驗豐富。”昂熱低聲咆哮。
“別急別急,還有更糟糕的……”副校長溫言軟語。
電梯沿着索道進入開闊的岩洞。
“我的花園……”昂熱幾乎是在呻吟了。
成片的珍貴林木倒伏,還在直立着的樹木仍在熊熊燃燒。灌木和如茵的綠草什麼的更慘,它們被徹底翻爛了。地面上黑色痕迹縱橫交錯,深入泥層里,每道痕迹都有寬近百米長,就像是被燃燒的巨犁翻了一遍。
“就當燒荒了……”副校長說,“你現在來還算好的了,我一早上趕來,滿是濃煙,還要戴防毒面具。”
“我的金字塔!”昂熱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滿是血絲。
那座黑色礫岩建造的金字塔在美洲的密林里矗立了幾千年,雨水也只是侵蝕了表面和邊角,足見其堅固,但此刻一道巨大的裂痕把塔的頂層分開,暴露出砂岩堆積而成的芯部。
很難想像什麼樣的衝擊會造成那種效果,但可以想見它的力量之大,連帶着轟塌了小半塔身,黑色礫岩散落周圍,再想拼起來就很難了。
電梯進入漫長的黑暗隧道,穿過這個隧道,就是湮沒之井。昂然端坐着,拳頭攥得咯咯作響。他不敢想像那裏的慘狀,入侵者的目標無疑是湮沒之井,那裏的每一件藏品都耗費的巨額的資金和心血,還有他為之和校董會公開發生衝突的龍骨。
全完了,只是睡了一覺醒來。
電梯門打開,潮水般的喧囂涌了進來,昂熱一愣,知道的說是來參觀廢墟,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進入什麼先鋒樂隊的錄音棚。
副校長打開了燈。沒有什麼先鋒樂隊,而是一場狂歡party。煉金八音盒興沖沖地演奏,波斯風格的銅盒子間歇地噴吐熊熊烈焰,表面鍍銀的骷髏頭骨正衝著昂熱張嘴大笑,保存完好的牙齒“咔咔”地扣合著。沒有煉金領域之後,這些藏有“活靈”的東西都神氣活現起來,好像一群逃出地獄深淵的小鬼。
昂熱的心情壞到了極點,伸腳把鍍銀的骷髏頭骨踢飛。這一腳顯然有十幾年的苦功,當年他在劍橋曾經是足球隊的主力後衛之一。
副校長驚叫一聲,魚躍而出。雖然已經長出了肚腩,但他居然以橄欖球運動員的高難度動作凌空接住了骷髏。
“別拿藏品出氣。”副校長小心翼翼地把骷髏放在一旁,“來看來看,有驚喜。”
他領着昂熱走上中央的金屬祭壇,這裏是破壞最嚴重的區域,堅硬的青銅地表徹底龜裂,被熔化之後又冷凝的金屬渣滓散落滿地,大概還是那種揮斷鯊魚和劈裂金字塔的武器,在地面上縱橫切出無數痕迹。走在這個祭壇上覺得它隨時會粉化似的。
副校長變魔術似的揭開黑色的蒙布,眉飛色舞:“嗨!開心不開心?意外不意外?雖然你的魚死了,你的花也死了,你的金字塔也塌了半邊……可是你最寶貝的龍骨還在哦!”
古銅色的龍骨靜靜地站在那裏,完好無損,呈十字狀的骨骸,充滿殉教者的神聖意味……只是被人在腦門中央貼了一張黃色的便簽紙。
昂熱驚呆了,下到這裏之前,他已經準備好接受龍骨被盜的結局。這是全世界混血種都覬覦的聖物,就像信教的賊潛入大教堂,看見了刺死耶穌的朗基努斯之槍,沒有理由不順走,即便他最初來的目的不是這東西。何況,要不是為了龍骨,誰會冒那麼大的險花那麼大精力潛入湮沒之井?難不成在即將得手的時候他幡然悔悟了?
副校長摘下便簽紙遞給昂熱:“有人留了條子給我們。”
便簽紙上是懶散潦草的字體,“建議貴校加強安保力量,下一次再有人潛進來偷它,我可未必恰好在場呦。”沒有落款。
“就是說有人幫你保住了你的藏品。”副校長拍了拍昂熱的肩,“這是個好消息,也是個壞消息。”
“什麼意思?”
副校長指了指圍繞祭壇的水池邊,現在它已經徹底乾涸了:“這是世界上第二大的以汞溶液為驅動力的煉金領域,我在這裏面至少注入了1200噸汞溶液,但是好像有什麼劇烈的高溫把它們全部蒸發掉了。”
昂熱一愣:“我以為我們這個就是第一大了。”
“第一大的那個還沒有挖出來,是中國第一位皇帝秦始皇的陵墓。歷史記載,他在自己的墓室里雕刻了全中國的地圖,並且以水銀代表水,在其中不停地流動,甚至會下水銀雨,這是中國古代鍊金術中‘周流循環’的意思。歷史學家覺得這是誇大,但是研究過煉金領域的人都明白,那就是個極大的煉金領域,水銀是它的驅動力。它太強大了,因此沒有被反對他暴政的人挖出來。”副校長嘆了一口氣,“要想瞬間摧毀我設置的煉金領域,需要接近初代種的實力。毫無疑問侵入者中有初代種,但是他居然被人阻止了,那麼就是說有另外一個接近初代種的人存在……也許,我們很難稱之為‘人’。”副校長挑起眉毛,“因為很少有混血種能逼近初代種,把冰窖損壞得那麼嚴重,昨夜這裏可能是兩個龍類在戰鬥。”
“有龍類蘇醒,而且不止一個,而且能力逼近初代種,即使幫助我們的那個,我們也不能確定他是敵人還是朋友,對么?”昂熱聲音低沉。
“錯了,按照你的邏輯,所有龍類,都是我們的敵人。”
昂熱緩緩地點頭。
“別想這麼多了,龍骨我會轉移到新的倉庫中保管。我們現在要應付的首要難題還是調查組,他們今早下發了通知,雖然有意外發生,但是聽證會按原計劃舉行。他們真的是急不可耐地要扳倒你啊,老朋友。”副校長說。
英靈殿會議廳。
窗外,雄雞雕塑還倒插在“奠基之井”里,雞屁股衝上,像是一隻放在盤子裏等待被享用的烤雞。廢墟還沒有來得及清掃乾淨,聽證會就如期召開了。這是當前學院裏最大的事,百年來第一次,校長被彈劾。接受審判的是楚子航,但誰都知道他是昂熱的替身。
楚子航站在會議廳中央的方形木欄中,面無表情,向著陪審團的成員們點頭致意。陪審團由院系主任和終身教授組成,一色黑衣,正陸續在會議廳正前方就坐。他們老得就像是從墳墓里挖出來的,神色凝重,舉止各異,有些人抽着煙斗,有些人大口嚼着切成段的西芹,而有人雙目炯炯地吹着泡泡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