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那群星永恆閃耀(一)
他從出生起,就嚮往着星空。他不知道什麼是恆星和宇宙,也不知道月亮到底在繞着什麼轉。
但他只是趴在想像的邊緣,看啊看。
那陰暗裏長滿發霉的菌子和苔蘚,時不時有幾隻老鼠嗖一下竄過身邊。他不知道這是哪裏,但是……
這的確是他的家。
鐺——
陰暗潮濕的小房間裏突然湧進一道微弱的光。隨着兩個碗叮噹被推了進來,鐵條又被掰回原位,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朝着光源奔過去。
一碗水,一碗類似粥的東西,上面飄着一些令人噁心的浮沫。
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從沒見過自己的父母。自他有意識起,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屋,就是他的棲身之所。
這屋裏唯一的東西,就是一張破舊,絨毛到處亂飄,終年瀝不幹水分的床墊。
他躺在床墊上,獃獃地看着天花板。
可是,沒有什麼東西能囚禁自由的,崇高的靈魂。
他在牆角邊挖下了一小塊泥土。
他在牆角邊挖下了一大塊磚瓦。
他在牆角邊挖開了一個洞。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痛感,但他看不到血的顏色。他形容不出這種怪異的不適,他看不到血肉模糊的雙手,所以他一直挖,他把鑽心的疼痛當做通向自由的代價。
終於,在傷口格外疼的某一天,他看到了自由的顏色。
那是無比刺眼的,泛着強光的藍。
他捂住眼睛,他能感受到血,汗一起從指尖流淌而下。在一陣刺痛后,他試着挪開半隻手——
他看到了藍天,飄着白雲的藍天,蔚藍如洗的天空中絲絲縷縷的雲交織在一起。他費勁地低下頭,又是一陣眩暈感:閃爍着耀眼霓虹燈光,飄滿代碼的大樓,路邊隨處可見的,栩栩如生的假花,繁茂異常,有幾個陌生的東西在它們一旁駐足。
……
緊接着,他從縫隙中滾落,重重地摔到了一大堆的落葉當中。
疼痛瞬間潮水般席捲了他,不過,他再一次看到了那片天空。
這就足夠了。
“這就是我在回到真正的世界前所發生的一切。”他說。
面前的屏幕停止了有節奏的閃爍,它似乎變得像個人了,像智者那樣地沉思。
“您聽起來像在說謊,儘管在下的數據庫中並不能找到相關證據。”
“是嗎?”
“據在下所知,研究部初步斷定,您所描述的生活環境幾乎不可能存在生命。所以,儘管好笑,但您可能是一塊苔蘚。”
“苔蘚也有語言系統嗎?”
“非常抱歉,在下的數據庫中並沒有查詢到相關資料。”
無論如何,他躺在冰冷的機器里,那兩隻橡膠手環住他的頭,就像母親般。
他作為高智商潛力股被投資進了世界海科技部門,帶領他的是現今最著名,在飛船研究領域後無來者的波蘭公爵。作為一個“外星球”來的“野人”,他沒有終端,沒有身份卡,沒有居住的地方,世界海就慢慢地補辦。
“孩子,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工作人員拿着卡刷開房間門的一瞬間,他是害怕的,害怕再次回到那個潮濕的小屋裏去。
但並沒有,那是一間無比正常的寢室,他應了聲,小心翼翼地走進去,靴子在地板上弄出不大不小的聲響。
他開始從頭學習一切的一切。他學幾何,學交通,學人文……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腦子就像玻璃做成的,那些知識一塵不染地被排列在展館裏,等待他採擷。
願意和他說話,嘮嗑,搭關係的人很多很多,幫他做實驗的也不少。他很開心,因為這讓他不再孤獨了。
“大科學家,幫你帶了早餐!”男人愉悅地笑笑,把袋子放到他面前。
“謝謝。”
他其實不怎麼會接受別人的好意,也只能扯出個謝謝,多少錢,我轉給你。他只會用更多的行動去補償,好像別人給了他好處他就欠了別人一樣。
“大科學家!”
“我在這裏……”
“大科學家!”
“這裏做錯了……”
“大科學家!”
“唉……”
面前,波蘭公爵撐着臉長出一口氣,看向他。
逐漸清晰了。他現在是在一間雜物室里。
公爵伸手開啟了屏蔽竊聽器,似乎在商酌着怎麼開口。
“孩子……”
躊躇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詞。
“孩子,最近過得還開心嗎?”
“很開心,非常開心。”
“唉……”公爵搖了搖頭。“那就好。我這一把老骨頭,估計也沒資格告訴你些什麼……”
他靜靜地看着公爵。“沒關係,老師,您說吧,您要辦的我一定盡全力。”
夕陽西下,他看到了夜幕的巨大空洞,有無數條蛆蟲在其中蠕動。他的黑夜悄悄籠罩在他身上,螢火蟲頑皮地飛走了。
閃爍的星星不見了。他的天空不見了。
星星呢?
不該是這樣的。他願意從籠子裏出來,不就是在尋找它們嗎?
他在路燈下徘徊,
他記得公爵說的全部。
那像是一首詭異的歌謠,又像是教堂的酩汀鐘聲,敲醒過路的醉漢和女郎。
那個人小心地說:
“孩子。你一定要記住,一定要記住……世界海,好人,寥寥無幾。他們無限地榨取你……像罐頭一樣……然後丟了你,只給你留下空殼。”
不久后,他的實驗室失火了。
在前一周,他剛剛製造出的數百個零件,和所有設計手稿,被燃燒殆盡。
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都在激憤地相互污衊,吵架,背鍋,推搡,要求找出幕後元兇。
他的實驗室,只允許兩個人進入。
除了他和那個人,沒人知道。
此時,那人正在大廳里,憤怒地罵著一個平時與他不算交好的科研人員。
看到他走進大廳,大家紛紛圍了過來,擺上一副擔憂,氣憤的神態。
他只覺得噁心,無比地噁心。
他問那個人:“火是從裏面放的對吧?”
男人臉一下白了,但天生的戲子很快就調整好狀態,做出義憤填膺的樣子:“說不定呢!真是喪盡天良!”
回憶到這裏,終端突然響起,是波蘭公爵給他發來了拷貝的一份文件。
上面所記載的人,大半都是他所熟悉的,是那些在大廳里扮演正義的。
“追查不需要很長時間,有幾個是關係戶,有點麻煩。孩子,我一定……”
“沒有必要了,老師。”他只是淡淡笑着,臉上一絲不甘心都看不出來。“您保重自己,不要和他們對着干。”
“孩子……”
他的步伐從容有力,他的表情波瀾不驚。他變得更像一個真正的科學家了。他長大了,無論代價是什麼。
他帶領着那個燒掉他實驗室的團隊創下了壯舉,他造出了最大的,最快的飛船,他是最偉大的科學家。
或是,只有他不是。
那名單里,響噹噹的人們,唯獨缺了他。他早該知道的。
不過,他已經不會再為此難過了。
“大科學家!”
“不要叫我大科學家。”
“誒……?”
“如果你很清閑,其他地方才是好去處。”
“大科學家!”
“恕我不奉陪,新的實驗需要處理。”
“孩子……”
“沒關係,老師。”他依然淡淡地微笑着,只不過語氣多了幾分未名的東西。
他還喜歡星星嗎?他還讚頌着重獲新生嗎?他依然奮不顧身沖向自由和崇高嗎?他這一次,真的能睜開雙眼,坦然面對火海了嗎?
是或否,都已經不由現在的他決定了。
從那天起,大科學家已經被燒死了。
留下的是編號“3003”的無名科研人員。他真正作為可口的罐頭被人們瓜分了,剩下的不過是空的易拉罐,和殘羹剩水。
辦公桌上擺放的畫作,
名為《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