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蘆花大母雞
從前有個窮書生姓王名天成,自從老母親病故之後,剩下孤身一人,為了生計,只得背井離鄉,到外地私塾館當先生。本來他打算借教書掙幾個錢繼續讀書,將來進京趕考求個功名,可是教了幾年書,他倒真愛上這一行了。
私塾館裏有個窮人家的孩子叫季剛,這孩子天資聰明,又肯下苦功,學業拔尖。可是因為家裏交不起學費不能繼續上學。王天成知道了,就到季家,說服了孩子的母親,不但不收他的學費,還常常掏出錢來給孩子買衣裳、鞋子,母子倆感動得不得了。
這年,快到五月端陽節,母子倆為了感謝先生,就把自家養的一隻蘆花雞,抓了送給先生,可是王天成就是不肯收,兩人推來擋去,推到最後,孩子說:“先生,我媽說,別的學生按年按節交學費,可我家……您要是不收這雞,就不讓我再來上學了。”說著眼淚就止不住掉下來。王天成一看慌了神,連忙掏出幾塊碎銀,悄悄塞進孩子衣兜里,又給他擦了眼淚:“好,好!我收下了。你還得來上學,好好讀書,啊!”
學生歡歡喜喜回去了,王天成便磨刀殺雞了。正在這時,門外來了位老先生。
這老先生,原來是王天成的老師,因年事已高,便輟教歸鄉,他聽說自己最得意的門生在這兒教書,特地趕來看望。剛要進門,碰見王天成出來倒雞毛,老先生嗬嗬笑道:“天成殺雞呀,老夫好口福啊!”王天成一看是老師,慌忙行禮,恭恭敬敬地把老先生迎進門,燉好雞,打來水酒,師生倆開懷對飲。
酒足飯飽,老先生捋捋鬍鬚問道:“老夫倒要聽聽,天成今後作何打算?”
王天成痛快地回答:“教書,教下去!能這樣了卻一生,學生也滿足了。”
老先生直晃腦袋:“大樑柱做了擀麵杖。你還年輕,憑你的才學,應該深造,求個功名,也好為國家盡忠效力。”
王天成搬出一摞書和本子:“學生省吃儉用,掙幾個錢全買了書,教學之餘,一刻也沒忘攻讀。”老先生樂了,頻頻點頭,隨手抽出一本書,點出題目,聽王天成背得滾瓜爛熟,講得頭頭是道。又拿起本子,看過上面的詩賦文章,連聲叫絕:“天成,聽我一句話:辭教,今秋京城大比,你去應試,一定金榜挂名。”“不是學生不去應試,實在是我的心已經交給了孩子們,孩子們也離不開我。”
老先生一揮手,乾脆說:“也罷,老夫捨命陪君子!你把私塾館交出來,我拼着這把老骨頭,替你擔起此任!”“恩師告老還鄉,本該安享清福,學生豈敢勞駕。”
師生倆言來語去,爭講了半天,怎奈王天成主意已定,惹得老先生大動肝火.一甩袖子走了。
哪曾想,第二天,禍事來了!一大早,一位鄉婦來到私塾館,指着牆邊的那堆蘆花雞毛,扯着嗓門放了潑,硬說王天成偷了她家的雞。任憑王天成怎麼解釋,那鄉婦卻死死咬定。學生季剛出來作證,說雞是他象送的,那鄉婦聽了,又說王天成買通學生作偽證,氣得師生倆有口難言,掉下眼淚。
那鄉婦越嚷聲越高,越吵越激烈。鬧聲驚動了左鄰右舍,看熱鬧的人群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嘁嘁喳喳議論着。想不到,還真有幾個東鄰西舍幫上了腔:“教書先生偷雞,也太缺德了!”“誰說不是,那還能教出好學生?”“燒紙畫符貼上牆——不象畫(話)!”鄉婦有了撐腰的,更神氣了,手指幾乎點到王天成的鼻尖:“賠我的雞,賠我的雞!不然,咱們衙門見面!”
這真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當著這種場合,王天成只覺得腦袋嗡嗡響,嘴唇直哆嗦,正不知如何分辯,忽聽“衙門”二字,他連連說:“好,好!我不跟你瞎吵,咱上衙門去!”那鄉婦半點不怯陣,拔腿就走。季剛怕先生吃虧,也跟着去作證,鄉親們要看熱鬧,哄哄地上路了。
當地的章知縣是王天成的同窗學友,彼此肝膽相照。王天成想:還能不幫自己洗刷恥辱,昭雪名譽?誰知官府門坎高,進來摔一跤。一進大堂,那鄉婦遞上一封書信,章知縣接過看了,笑眯眯地連連點頭,然後把臉一抹,先叫人把季剛轟了出去.這才板著臉對王天成說:“分明是你買通學生,來大堂胡鬧!先生,先生,乃為人師表。本縣自上任以來,對你所作所為早已一清二楚。有失體面,有失體面啊!今日雞毛、失主,人證物證俱在,何須多辯?本縣判你加倍賠償損失,並向眾鄉親保證:此後洗手不幹,方得繼續任教。”
王天成聽了這番話,立刻氣昏了,指着章知縣,渾身打顛:“你,你,不問情由,信口斷案,真是個糊塗昏官!”章知縣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大膽!本縣一向明鏡高懸,豈容你污衊?來人,給我轟出大堂,永遠不準在本縣教書!”
王天成被轟出大堂,人群中說什麼難聽的都有,眾目所視,眾指所指,叫人抬不起頭來。他找到季剛,二人抱頭痛哭一番,最後一狠心,私塾館也不去,賭氣走了。
可是往哪走呢?孤單單的一個人,沒有安身處,他只得以賣字為生,走鄉串市,到處流浪。
也叫老天餓不死瞎家雀,大路朝陽為人開。這年秋天,他飄流到京城,適逢朝廷開科舉士,便報名進了考場。三場殿試結束,竟考中了狀元!又經皇上面試,朝政典籍,對答如流,官封禮部尚書。到任之前,皇上讓他料理料理家事。他沒有什麼家事可以操辦,但一隻蘆花雞的恥辱還象鉛塊一樣壓在心頭,想起來哈氣都不順溜,便出了京城,直奔教書的去處。
到了當地的那一天,章知縣滿臉陪笑,遠遠迎來,把他接到府上:“恭喜,恭喜,同窗學友榮升!下官也覺臉上有光。”王天成坐也不坐,劈頭就問:“我不想聽過年話,單要知道,當初你判我偷雞,根據何在?”章知縣笑嘻嘻地帶着幾分得意的神色說:“下官知罪,下官知罪!請同窗多加擔待!”一句話,撩起了王天成的心頭火:“你輕判枉斷,害得我失業流浪,苦了二十多個孩子,如此敷衍公務,准來擔待?”“王大人現在還惦着孩子們,可敬,可敬!”章知縣說著,朝王天成拱拱手,“請,下官陪您看看孩子們去!”
兩個同窗學友下了大堂,出了縣衙,來到私塾館,這時正好孩子們放學了。只見一位鬚髮飄白的老人送孩子們出了門,扶着門框,擺擺手,才步履艱難回身進屋。兩人跨進門,透過窗縫,看見老人正伏在講桌上喘氣。
章知縣捅捅王天成,壓低聲音說:“您教書,知道愛學生,咱們的老先生就不知愛學生?為您大樑柱不做擀麵杖用,他熬了多少心血?這幾天,本來病得厲害,可是我千般奉勸,老人家也不肯撂下孩子們!”
一席話,說得王天成茅塞頓開,心頭大亮。他猛地握住章知縣的雙手:“這麼說來,是老師設計趕我離開這裏的?”看到章知縣點點頭,他三步兩步撞迸屋,“咚”朝老先生跪下,連喊三聲:“恩師”。老人家抬起頭,臉膛凹陷,瘦骨嶙峋顯得更老相,更慈祥了。王天成見了,心裏一陣翻騰,師生間的深情厚意化作兩行滾滾熱淚,淌下雙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