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鏡中鳳凰(1)
第504章鏡中鳳凰(1)
卡迪亞人就在這裏的深處,福格瑞姆想着,在模糊變幻的環境中尋找着一條向前的道路。
彩色的光弧在福格瑞姆眼前游移,依附在變幻莫測的物質上。它們的結構不斷重組,繁複而迷幻。他的超人感官非但沒有幫助,反而讓一切變得更加混亂。無數線條與聲音交織在一起,像重疊的幻影,帶來了難以承受的壓迫感。
他還在現實世界上行走嗎?踩着一些實際存在的物體?還是他的每一步都落在不同的現實夾縫之間呢?無法確定。
他看向自己的鋼鐵手臂,銀光一閃,他的目光停滯了一瞬。這是費魯斯贈與他的手臂,還是費魯斯的影子在心底浮現?費魯斯……他是否已經沉淪?不,他不能相信這一點。
周圍地面上多出許許多多低矮的影子。他一步步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影子。這些影子匍匐地趴在地上,似乎在憧憬着深處的什麼東西。炫目的紫色光芒附在那些軀體上面,漸漸演化成一種刺耳的尖叫,從他們的影子裏發出來……
這些聲波同時存在於人類能夠聽到的範圍之內和之外,似乎在證明福格瑞姆並不在人類的範疇之內。然而他不在乎,他不想思考那麼多。他來到這裏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帶走他需要帶走的人。
他穿過長廊,這兒多麼黑暗啊——地面輕輕地溫熱地搏動着,宛如活生生的器官內臟,許多裝飾性的符文架圍繞在路的周圍,它們是豎著立起來的。六十又六個。就那樣立在那兒,六十又六個。連綿的架子劃成了一道道波浪般的弧線,六十六又六。
這是某種儀式的一部分嗎?那些未解的褻瀆符文就這樣刻在牆壁上,伴着回蕩的呼嘯,輻射在他的大腦之內。
福格瑞姆輕聲對自己說:費魯斯在哪兒呢?因為他已經走的很深了,而一個問題足以明確他的前路,他的心與意志總能指引一個方向,他有這樣的信念。
他感知着更多閃亮的斑點,那些濃重油彩的分形纏繞成髮絲般的長線,抑或是水中盪開的紋路。他模糊地在前方看到了點兒什麼。但又很難看得清。
那似乎是一道道高高豎著的影子,如鏡子水銀背面的黑漆。每一道都和基因原體一樣的高低,但是卻生着多餘的肢體,或具備着某種明顯的殘缺。其中有一些是血肉構成的,有一些則不是。這種複雜的結合風格讓他頻頻想到費魯斯。
他生怕費魯斯就是其中的某一個——真的嗎?他會變成這樣可怕的陰影嗎?這樣扭曲而失去自我的東西嗎?不,他並不相信的。就算他要轉變,費魯斯也不會如此平凡的。他從誕生開始就是一個不尋常的人。
在他和他講述那些故事裏,就算他自己並不形容,福格瑞姆也知道,他始終是美杜莎的第一縷光。這有時候成為了福格瑞姆自己存在的一種印證……費魯斯有多好,他就有多好。曾經就是如此,現在這種微妙的情感漸漸有些變化,但結果是一致的。
一面鏡子——是啊,一面鏡子。就像他目前正對着一面面鏡子般的黑影,照着自己的影子一樣。
……他隱隱聽到了一道低語,聲音像是從那些黑暗的影子中傳出,帶着某種嘲弄和輕蔑。“看看你自己有多愚蠢,有多不完美……鏡中自觀何愚鈍,缺陷殘影難自忍,心隨塵埃多破綻,何敢稱完自欺人……”
聲音如同腐蝕的毒液,緩慢滲透進福格瑞姆的意識,他不由得皺起眉頭,抬起頭環顧四周。
“不完美?”福格瑞姆喃喃自語,那聲音讓他一瞬間感受到了一種冰冷的自我懷疑。他很快意識到這是這裏的力量源泉有意影響的後果,便試着將它全力拋之腦後……他是否真的如費魯斯一樣強大?他們是否真的是彼此的鏡子?還是說,他不過是一直躲在費魯斯的光芒之下,依靠對方的強大來掩蓋自己的缺陷……
他抬起手,彷彿想要觸碰那些影子,但手指卻停在半空中。
不!真是極為無聊的操縱手段,福格瑞姆趕走了那些雜音,收回自己的手,一揮劍,打碎他險些碰到的鏡面般的影子。
都到了如今這個時候,他難道還看不穿哪些心聲才是他本人的真實想法,哪些事情才是他真正應該擔憂的?那他才是白活了,費魯斯才是白白與他為友了。
他向前去。
迷霧漸漸定型,往深處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深坑,宛如天空中眼睛的倒影,一個充滿恐懼的危險深淵和裂痕。種種龐大的非人倒影依然存在於他的身邊,隱約可以辨認出一些衣服着裝的痕迹。福格瑞姆開始意識到這些東西是卡迪亞的原住民轉化而來的存在。
這些天境之眼教徒本身的靈魂和本質已經在天空與大地的裂痕注視下消失不見。他們留存的唯有這些扭曲的、祈禱着的影子。
還有河流。泛着香氣和迷幻藥劑氣味的河流。沿着階梯往深谷中涌動,宛如洞穴流出的血。
一場獻祭。這個詞立刻出現在福格瑞姆心中。
福格瑞姆深吸了一口氣,繼續沿着這條道路前進,六十又六步。他數着一個階梯過去了,六十又六步,下一個階梯。數字具有意義。這意義不足以阻止他。無論那是什麼,他知道自己在哪兒。
他燦爛地笑了一下。是的,他知道這些不是費魯斯。他看得出來的。費魯斯和他一樣璀璨而醒目。
他邁步走入越來越深的黑暗中,他的目標始終如一——找到費魯斯,帶他離開這片混亂。
在最深處有一片最深的陰影,這一片陰影的存在更加的龐大,也更加模糊而虛幻。不,那是一個入口,一個通往下一處空間的入口。再往深處去,就不是卡迪亞的倒影所在之地了。
福格瑞姆坦然踏了進去。他腳下的道路再次變得光滑,甚至與他來時那一片黑曜石的光滑地面十分相似。在這兒,他手中的火焰劍變成了光芒慘淡的火燭,幾乎被撲面而來的壓力和狂風撲散。
六十六步之後,他開始感受到一絲淺淡的紫色光亮,從高空的一處無限高的光源落下來,並且漸漸向周圍擴散,直到映照出周圍嵌在牆面上的無數張漆釉圖畫和琳琅珠寶。所有這一切冰冷的無機物都在有機地運動,具備某種活性。
除此以外,還有許多鏡面一樣明亮的反射物。金屬的光澤與結構不斷變幻,四周的牆壁似乎時而靠近,時而遠離,帶着難以捉摸的節奏和變化,像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鏡中迷陣。
而深處漸漸傳來了一陣不一樣的風聲,如美杜莎的極地一樣冰冷,冰冷到帶來了熾熱的錯覺——這又像是美杜莎的火山了。
光芒繼續擴散,照亮了一個人形。
是人形嗎?也許吧。或者說,這是一台如此龐大的機械,一動不動,靜滯着,被亮銀色如鏡面的水銀金屬光澤覆蓋;它胸膛的表皮變作鏤空的鋼化玻璃,如水晶般透出內部的兩顆銀質的心臟,像一隻精心設計的鐘錶,用無數個完美的齒輪拼接而成。
而它的下肢卻是一團渾濁的血肉融合物,翻騰着包裹的紫煙和輕紗般的迷霧,沉重地拖在地面上。仔細看去,那是超過一百具屍首拼接而成的複雜存在,駭人卻設計精巧,相互拼合連接得毫無縫隙,在技術上如此精妙絕倫,美妙非常……又如此扭曲而與人類相距甚遠。
福格瑞猛地吸了一口氣,在那鏡面的水銀中,看見了自己極為蒼白的臉色。
他看見了他……他知道自己看見他了。那樣多的鋼鐵附在他身上,讓他變得不再像他自己。那是什麼?不……這並不是真正的費魯斯,費魯斯只是與這個可怕的機械重疊在了一塊兒罷了。他勉強想起使女說過的話:費魯斯抗拒着這一切。
他並沒有真正的變成什麼不可挽回的東西。福格瑞姆對此深信不疑。那麼他在哪兒呢?帝皇啊,他的心跳得這樣快。
一開始他僵立在原地,動彈不得,但這樣沉寂的思緒只持續了一秒不到。福格瑞姆跨步走上前,讓冷風吹起他的白髮。
而後他伸出手,那一隻銀色的手,向著這台似乎未被啟動的機械。
“費魯斯,你在嗎?”福格瑞姆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稍微偏了偏頭。
這東西沒有回答他。它華麗而詭異的外表,沉靜地呼吸着,像鏡面一樣,對着福格瑞姆以同樣的角度偏過了他的頭。
“我來了,”福格瑞姆輕聲說。“讓我帶你離開,費魯斯。我知道你想離開的。”
因為我是那樣了解你。
福格瑞姆又往前了一步。他的鋼鐵之手不受阻礙地探入了眼前這台鋼鐵機器的爐膛內,彷彿玻璃並不存在,並直覺般地抓住了一顆心臟——這應當是引擎的位置,從機械結構上而言。同時,福格瑞姆繼續盯着這台機器。
機械正在微微地顫抖,零件在其深處顫抖,一股熱度上升,燒灼着福格瑞姆的銀之手。
“費魯斯,你在嗎?”福格瑞姆聲音乾澀地問了一句,期待着他自己盔甲內的通訊器中能夠傳來一些聲音。
費魯斯不應該不作反應。他相信費魯斯看見他了,聽見他了。畢竟他呼喊過他。
或許他只是無法從這一堆東西中蘇醒。
福格瑞姆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他的銀之手,將火焰劍交換到這隻手中,繼而福格瑞姆伸出另外一隻手,他的血肉之手,探進機械的胸膛之內。
他的手立刻被水銀劃破了。一種冰冷的失溫追逐他的血液。福格瑞姆不為所動,而金紅交織的光芒注入到這台機器的鋼鐵器官之內,宛如一種嶄新的鮮活能量,漸漸讓心臟充盈起來,呼喚着機械內部的沉眠存在。
福格瑞姆隱隱地聽到了一些聲音。他沒有再問費魯斯能否聽得見他——到了這一步,他忽然開始擔心對方不作答了。
覆蓋在這台機器上的輕紗,也順着他們臨近的地方,往福格瑞姆身上蔓延了過來。這似乎帶來了一些刺痛,又不太明顯,因為他的感官在不知不覺中變得遲鈍了。他的疼痛閾值正在悄然提高。而他看見自己正在機械體內輸入血液的那條手臂已經變得半透明,彷彿皮肉本身變成了一層輕紗。
等到這顆機械之心開始跳動后,福格瑞姆仍然沒有聽見費魯斯的聲音。他無法這樣簡單地喚醒他……那麼,必須停止了。
這股力量正向著機械的全身遊走,如果繼續下去,將要被喚醒的很可能是機械的下半部分屍首結合體。
福格瑞姆一手抓住那枚機械心臟。一手將火焰劍輕輕地貼到了眼前機械的胸口上,劍尖漸漸順着胸膛往上滑動,探尋着那一絲不同尋常的感知。他知道如果他找對了地方,費魯斯會回應他。他有這樣的信任。
最後,他的劍停留在了這台機械的頸部附近。
是這裏嗎?福格瑞姆喃喃自語地問道,回想着他有限的神秘學知識……頭腦,心智嗎?這台機械的頭部是一顆無面的頭顱,除了流動着水銀光澤的金屬之外,什麼圖案都沒有。費魯斯的心智在這裏嗎?他沉睡的自我正寄宿在這顆鋼鐵的頭顱之內嗎?
是的,或許吧,這兒的確是這一整台機械上極少沒有裝飾的部位了。而福格瑞姆決定相信自己的心。
他必須鎮定。
話雖如此,在一生中極為罕見的時刻里,福格瑞姆聽見自己禱告了一句。帝皇在上啊。他聽見自己這麼說。
而後,他以透明如玻璃的手用力一掐,血液瞬時間迸發出來,每一滴血都是一粒火星,點亮了鋼鐵內部的爐膛,破壞了大量內部結構,竭力削減可能存在的隱患——就算他無比懷疑這就是費魯斯轉化的身軀。與此同時,他手中的劍用力揮動。伴隨着一陣令他幾乎心碎的喀拉聲。這台機器的頭顱被他斬了下來,落進他懷裏。
福格瑞姆的心臟狂跳起來:我做得對嗎?他不禁捫心自問,緊緊抱住無面的頭顱。
他眼前的機械正在劇烈的顫抖,下半身一部分扭曲的肢體在他的火焰灼燒中脫落燒焦,變成一捧毫無美感的碳。
但最後仍剩下了超過六十六具屍首。他們的每一張口中都在發出尖銳的尖叫,一曲不和諧的和聲,一首痛苦的合奏。這台無首的機械逐漸開始了運動。他的每一個姿態都讓福格瑞姆一陣眼熟。他越發確信,這就是費魯斯在這片異空間中投影出的身體……他做得對嗎?他是否破壞了什麼?繼而,他手中抱着的無面鋼鐵頭顱上湧起了一陣波紋。在脫離了那具污染的身軀后,一些熟悉的輪廓在福格瑞姆面前形成。
於是他的心安定下來。這就是他要找的。心臟象徵存在,頭顱象徵心智。他找到了費魯斯的心智。而他正在重新醒來。
洞窟開始顫抖,深紅河水的咆哮愈演愈烈。在他面前,那失去心智的龐大機械陡然開始運動。手部轉化成更加龐大的利爪,肩頭與胸口的每一根骨骼上都突出了更多的金屬尖刺,如同具有活性一樣有節律地運動着,緩緩地從原處開始移動,只是仍受限於不協調的僵硬,以及福格瑞姆對它造成的破壞,無法迅速反應。
福格瑞姆用那隻變得透明的手繼續握住火焰劍,以鋼鐵之手攬着費魯斯的頭顱,轉身尋找道路離開。
返回的道路和他來時的道路完全不是同一條。他身後刺眼的光芒繼續擴大,試圖用冰冷的呼吸熄滅他背後的火焰。他子嗣靈魂殘存的意識猛然張開,護在他背後,抵擋着湧來的狂風。台階變得無限延長,讓他無法判斷他到底跑了有多遠……周圍由齒輪、機械、傳動帶和鋼板聯合打造的世界在整個瘋狂地運動,令他變得宛如一隻困在鋼鐵籠中的小鳥,在不同的欄杆之間徒勞蹦跳。
還是他在原地踏步呢?因為他總覺得周圍這些懸挂的金屬飾品是他已經見過了的,腳下破碎的鏡面和一片片的琉璃也是他的戰靴曾經踏碎過的——與先前的脆弱易碎不同,現在這些各種各樣的珠寶變得無比堅硬,漸漸劃破了他的戰靴底部。
機械的世界在瘋狂旋轉,齒輪咬合的聲音震耳欲聾。當他腳上的第一滴血落在地面上的時候,他聽到了尖利而沙啞、複雜而多變的複合笑聲,那是蛇的嘶鳴與狐狸的尖叫,老者的咳嗽與少年的歡呼。在這笑聲中蘊藏着得意洋洋的喜悅,以及似乎可以辨認的具有含義的低語……
……你們都來了……冷鐵錚錚羽如火,一入深淵不復歸……
是這樣一句話嗎?還是這不過又是他心中浮現的假象?是一個針對他們兩人的貪婪陷阱嗎?不論如何,他必須帶着費魯斯·馬努斯離開。
在他身後,有東西從轉變為滲着血色的絢麗玫瑰光芒中追逐着,不只是光芒本身,而是某種有形之物,抓撓着、撕扯着、抽取着周圍粘稠的空氣,彷彿它就生長在玫瑰色的光芒之中,饑渴地追逐着真正的靈魂與意志。
在足下染血的碎玻璃中,他看見了那流動的金屬和糾結蜷曲的屍骸半身……是的,被他搶走了心智的生物開始追逐它,它為何如今才醒來?——因為費魯斯不再壓制着那無數個融合在一處的靈魂。
不知為何,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就算他懷中費魯斯的頭顱還沒有理會他,而他的雙腳伴隨着血液的滲出,正逐漸透出半透明的淺粉色光彩。
那些熾烈的火之靈魂試着裹住他的腳踝,延續並保護他的存在,福格瑞姆輕輕地安撫着他們,心裏想着他總要繼續前進,他的火焰總要繼續一天天地永遠燃燒下去。就算他的又一部分要變為灰燼吧!他的心仍然是他自己的。
“費魯斯。”他耐心地低語。
伴隨着破空的尖嘯,銀刀側着滑過他的肩膀,帶起一陣寒風。佈滿尖銳物的黑曜石地面如同血管一樣脈搏着,變得腫脹而柔軟,尖刀和血肉觸鬚相伴着按照完美的排列順序,從地面的多個角落刺出,如同穿針引線的綉品。
每一處空間似乎都在危險地移動,齒輪、刀刃、觸鬚和液體在不停地交織與分離,錯綜複雜而完美無瑕,彷彿在等待着一個錯誤的動作,機械與血肉都隨時準備將他困在這無盡的噩夢中。
唉,福格瑞姆嘆息着,這些紛亂的褻瀆雜物對他而言不值一哂,他只關心他的兄弟要如何才能蘇醒。
他時而轉動腳步,如踩着雙人芭蕾的舞步一般,與向他撲來的機械巨物纏鬥——他半透明的那隻手有些脫力,裏面蔓延着一絲絲紫紅的網線,順着骨骼和血管向上攀,浸染着他的血脈。
這隻手恐怕留不下來。
等他出去后,他猜測自己說不定要拿走費魯斯那鋼鐵之手的名號——那他可要在費魯斯面前假裝卻之不恭了。
他調整着腳步,仔細觀察周圍的方向,在一條條相互連接的迴廊之間穿行,控制着自己蔽體的火光,巧妙地節省着氣力,並保護着費魯斯的頭顱。
既然羅格·多恩知道他的去向,他可以相信帝國之拳的主人能為他找來一條出路……他需要做的就是堅持。
以及在火焰中起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