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巴別塔(下)
第492章巴別塔(下)
他們也許可以稱之為飛毯的發光平台又朝着光源的方向航行了一段時間,在佩圖拉博精密而穩定的頭腦中這段路程體感時間在兩個小時又十分鐘。一路上大部分的時間裏,他都在和莫爾斯的聲音對話,同時隔着模糊不清的浪潮觀察着正時間流上的世界。
在步入門扉之後,佩圖拉博意識到他們並不是緊緊跟隨着帝皇的生命溯游而上,而是在整個歷史的快速洪流中上溯,尋找着一些恰巧能和帝皇的生命軌跡交匯的奇異時刻。
最開始,也正是最接近第三十一個千年的這段時間裏,他們的相遇要頻繁些,等到他們逐漸接近帝皇曾經拜訪摩洛的十五個千年之際,兩條線碰巧交匯的頻率已經降低了。
“我之後會說什麼?”佩圖拉博問。時間帶來的流淌以人類能夠理解的形式吹拂在他臉上,旁邊的時間斷片像小型的島嶼似的掠過他的視野,閃爍着貝母一樣的隨光源而變化的色彩,深淺不一的片段的影子在他身上落下明暗變化的粼粼光澤。
“為什麼我會知道,我不是預言家,佩圖拉博。”莫爾斯說,聲音在風中寧靜地傳來,“我和你一同走在時間的同一側。”
“你比我知道的多,莫爾斯,我希望你告訴我。如果我在更早的時間點沒有做出一些事情,那麼帝皇為何會在相對晚的時間點,告訴你我前方絕沒有後退的餘地?”
他仍有許多問題要問那位遠在摩洛之門另一端的工匠,諸如他如今踏着的發光平台為何顏色不斷地從深綠向著金色疊代,還有關於帝皇在後續告知他們的許多似乎極為有的放矢的信息……
然而很快地,新的碎片正朝着他面上飛來,如蛛網般地擴出一面寬闊的紗幕,將他兜在其中。
……這片光輝,如同星炬的光本身,明亮而通透,邊沿翻卷着海中珊瑚似的白色。而時間點內部的景象迅速變得更為具體……
蒼蒼的世界裏不斷翻卷出熔化金屬般的漣漪……浩瀚洋的海面里……一條動蕩的木製船隻,以浮空且自動射擊的長弓射箭向旁側防禦,船帆在長桿上獵獵地張揚,一條巨大的真實的脊骨嵌在甲板中央,成串的骨片和鈴鐺懸挂在中央鐵火盆周圍的外廓上,一個老人坐在火盆邊烤着火……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白袍的年輕人,靠着邊站立着向外眺望,觀察着亞空間內動蕩並顫抖的閃電,以及一片片朦朧的光環……
佩圖拉博看着站在那兒的人,他只停頓了一剎那,便重新把注意力移到席地而坐的老人身上。
“你來了,”老人說,火光覆蓋著他深色的皮膚。“你們。”
等到莫爾斯向前走到火堆邊,衝著另一個怔住的、與他面容幾乎一模一樣的年輕人冷冷地笑了一下后,佩圖拉博才確定老人說的確實是“你們”。
他仍不太明白為何唯獨在這裏,莫爾斯能夠真正出現在他身邊,也許這是靈能的一些特性決定的。
現在的莫爾斯看起來宛如一個半透明的幽靈,迷霧般的皮膚在亞空間的光輝下看起來明暗不定,他手臂的缺失大喇喇地顯露在外。
“的確是我們,”莫爾斯說,“猜到了嗎,尼奧斯?”
“幾乎沒有,”老人抬起頭,端詳着莫爾斯,抬手讓他坐下。“那麼,我們見面了,你有什麼要說的?”
“這裏是摩洛?”莫爾斯問了一句,聳了聳肩,“我記得你這段時間說話風格確實讓人不愉快,但我不知道我也在這兒……我確實應當在這兒的。”
他坐下了,並邀請佩圖拉博過來,難得親切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後背,然後對老人再次開口。
“你覺得這是誰?”他說,聽起來竟然有些俏皮,“你想得到嗎,尼奧斯?”
“我的兒子。”老人甚至不必思考,便給出了答案,他的直接讓佩圖拉博的肺微微一緊,他放鬆了些,不作聲地在空處圍着火堆坐下。火的熱量像膠水凝固后的面具,覆蓋並固定了他的臉。
“沒有什麼感想?”莫爾斯問。
“這證明我在這裏取得了成功。”老人說,“我是怎麼做到的?”
“你問我?”
“你們從未來抵達現在,而我缺少一個對當下的解決方法。如果給出答案的不在我們之中,我的兒子就不會誕生。”
老人站了起來,一個瞬息里他的存在似乎變得極為遙遠,他們所在帆船外側的風浪擴開,拍打着船的外側。
一旁的年輕人終於反應了過來,他仍然有半個心靈在注意着莫爾斯缺少的手臂:“所以,你是未來的我?”
“第三十一個千年的你。”莫爾斯回答,避開他自己的眼神,“別看我了,我不會為你做預言。”
年輕人移開了盯着莫爾斯的眼神,靠在船舷上眺望浩瀚洋中的能量流向,他未來將要缺失的手正敲打着浮有鹽漬的深色木板。
“帝皇。”佩圖拉博採用了他唯一習慣的稱呼。
老人習以為常地接受了他的稱呼,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審視他身體的構造,然後滿意地點頭。“你的編號是什麼?”他問。
“你對你的孩子太嚴厲了,”莫爾斯半抱怨着,“問問他的名字吧,他是個很不錯的人。說到底,我想他在你之前的生命里見過你不少次。”
老人沉默了片刻,沒有拒絕:“好。告訴我你的名字吧,吾子。”
“我是佩圖拉博。”佩圖拉博說,感受到自己的耳朵里產生了一陣緊迫的蜂鳴。他讓自己的心跳恢復平靜。“你好。”
“你好。”老人說,他的表情似乎有那麼一瞬間變得柔和,“你好,佩圖拉博。來解決我們的問題吧。我需要一些孩子,而我尚無法讓他們誕生……”
他揮了揮手,浩瀚洋中蕩漾起對應的嗚咽般的風聲,“他們的本質將從這片汪洋里取出,然而我仍缺少一些容器與餌料。”
“如果沒有呢?”佩圖拉博問。“如果我們沒有抵達這裏?”
“你們會來的,孩子們。”他很肯定地說,頓了頓,“假如你們不來……你們仍然會誕生,但你們的外殼將更容易損壞,而你們的本質也將不如我所期望的一般堅不可摧。”
佩圖拉博沒有在意帝皇在“孩子”後面添加的複數。對於一個足夠年長的老人而言,人類史上幾乎所有人都是他的晚輩。
他的心思更專註在另一件事情上。這裏就是摩洛,就是帝皇重新選定原體的作用,真正了解他能對網道進行的改變的地點了……他們將要做出決定,是否要告訴帝皇另一條道路……或者,拒絕黑暗之王誕生的未來,拒絕網道的另一種可能,拒絕那許多已經發生的死亡……
“驗證我的想法,”老人轉向莫爾斯,“告訴我,我的猜測正確與否。”
莫爾斯嘆息了一聲,“正確,我想。”
“好,”老人說,“雷穆斯,我需要你的力量來約束亞空間。”
“哦,怎麼做?”“一柄魚叉就夠了。”
年輕人笑了笑,他剛剛抬起手臂,在手掌中凝結出一把魚叉的雛形,便被打斷了。
“不,”佩圖拉博說,“這足夠了嗎?”
莫爾斯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他缺失手臂的肩膀動了動。
“你決定了。”他說。
佩圖拉博站起來,他高大的身軀聳立在所有人上方。一條條信息在他心中變得連貫,包括帝皇將在時間的下游給予他的許多暗示。
假如他們在這裏放棄干預帝皇的想法,那麼真正的網道計劃就無從誕生……黑暗之王就不會在大遠征的末期降臨,與之相對地,爾達不會組建光明會,馬格努斯不會死去,而他們現在已經迎接的、但他們尚且不知道的毀滅,想必也可以就此終止……
“父親,”他對帝皇說,品嘗着這個詞彙背後的滋味,“你了解網道嗎?”
“告訴我你要說的。”帝皇凝望着他。
“一個更大的計劃,”佩圖拉博說,“一個沒有退路的計劃。正如你告知我的那樣,我們不應當有後退的餘地。”
“說吧。”
“首先……”
他的話語被一陣尖叫打斷了。
莫爾斯向他自己伸出手。年輕的他困惑地選擇了回應,下一刻,他痛苦地驚叫一聲,他的半側手臂正在迅速裂解,散出成千上萬道破碎的符文和亮光,他震驚地怒視莫爾斯,在劇痛下跪倒在地。
黑袍工匠與他面對面地跪下,神情冷峻,他們目光緊緊相接,就像他們是一個單獨的個體。
符文向外擴散,浩瀚的洋流中掀起龐大的波濤,一些龐大的能量聚合成有形的團塊,如巨鯊或飛鳥,從上空向他們俯衝下來,那散發著奇異光澤的身軀捲動了如自然本身一般不可抵擋的威力,卻被張開的咒言羅網緊緊縛住,汪洋中涌動起哀哭般的浩瀚呼嘯,波濤和超越人類聽力範圍的高頻尖嘯圍繞着他們聚成漩渦。
“首先,是更多的付出——你原本所設想的基因原體固然完美,卻不足以完成他們將要履行的職責。作為容器,他們必須更加——堅不可摧,不同尋常。”
莫爾斯說著,他自身的組成部分亦開始沸騰,一根根絲線從他身上散開,朝着四面八方分解,每一根弦都撥出一聲急促而不停反覆的低沉顫音。
“其次,你要意識到,你將創造的不是你的子嗣。”他說,冰冷的臉上揚起一個模糊的笑容,他的聲調在分解的痛苦中抬得極高。
“在那之前,那是工具、武器與容器。吾主,你不要將他們當孩子。”
他身上纏繞的黑色布條全數散開,將其中容納的一切從裂口中傾吐出來,如燦金的血,完全地散溢至四方。
而他從年輕的他身上奪取的手臂,反而被扭轉成他寄宿於世界的最後一部分載體;年輕人的臉色變得一片煞白,他在這個過程中陷入昏迷,向前仆倒,莫爾斯接住了他。
“他不會記得這一段記憶,吾主。”他輕聲說。“這一段記憶現在歸屬於我了……之後,你只需讓他離開。”
老人目睹了這一切,周圍的風暴捲起了他的衣服,他半白的頭髮在腦後飛揚。
他開口:“因此,在你們口中提到的計劃中,從此往後,雷穆斯,你將依託僅剩的一份力量而生。
“除此以外,我的兒子將不是我的兒子,而是我的工具——那麼,我又將付出什麼?”
尼奧斯說,漆黑的眼睛裏倒映着火焰的鋒利邊緣。那兒是否有一陣失落或悵然?或許佩圖拉博期待並害怕着從他臉上看到這些情感。他什麼都沒有找到。
莫爾斯的聲音無源頭地迴響,他的身軀已經化作密密的金網:
+付出你的未來,尼奧斯。你必將在第三十一個千年坐上王座。以及諸多的死亡,諸多的毀滅,和未定的最終結局……+接着,佩圖拉博開口了。有那麼一刻他突然想要大喊,但他的聲音如墳塋一般陰沉而頑固。
“我們走了很遠的路,終於走到今日——其中沒有一件事、一場死亡可令我們後悔,可使得我們停下腳步,重頭再來,並就此捨棄未來成功的可能。”
老人頷首,他瘦削的手指向長袍中穿出的黑曜石刀刃。
“那麼,你們可以向我講述這個計劃了。”他說,面容漸漸地豐滿,冰冷的金冠束住他揚起的黑髮。在這兒站着的,已經幾乎是佩圖拉博記憶中的那個皇帝了。
——
“沒有已經存在的犧牲值得被否定,沒有已經成書的歷史能夠被辱沒,沒有出於後悔的遲疑能決定道路,沒有更加廣闊的未來因不舍而終結……”
“這罪惡的確是我們為彼此選擇的,而我們竟果真情願親手去選……”
巴圖薩·納瑞克從睡眠中驚醒,他的半側大腦還沉浸在狂風與巨浪的迴響中,而時間仍然很早,在他所在的星球上,太陽尚未從天外升起,木屋頂上的風向標還在夜風裏有節奏地吱嘎作響。
他僵硬的身軀漸漸放鬆下來,一股溫暖滑上他的手臂,讓他的心變得安定。他第一時間找出他的紙與筆,盡全力記下他還能挽留的碎片——這不是一個教士能夠知道的事情,然而帝皇將它給了他,他必須親筆把這段故事記錄下來。
這是該有人知曉的事……他想着……但不能以原貌去訴說,這是不可理解的浩瀚秘聞,神秘、不可解讀而無端嚴酷,這是……帝皇的故事,帝國起源的故事,還有鐵之主……
然而,帝皇的意念將要以一種方式傳達出去,那麼,他所需要的將是……啊,寓言。一段寓言,讓人能夠理解,又不至於看得太多,致使迷失和恐慌。
除此以外,納瑞克有一種預感,這段他不停見證的歷史,就要在下一日的夢境裏步入終點了。或者說,終點早在最開始就已經清晰,他將跟隨着時間的河流,一同回到現在……
再之後,他將做他該做的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