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七章 反擊
崇禎元年,十二中旬。
建虜入關已經十多日了,沒有以往在遼東取得的戰果,面對薊鎮的堅壁清野,建虜顆粒無收,還被卡在遵化城。
並不大的遵化城,任由建虜圍困,進攻十多日,屹立不倒。
隨着久攻不下,建虜內部爭論益發的激烈,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
須知,建虜是繞過遼東,花了二十多天才到薊鎮,想要返回,或許得花更長的時間,也就是說,建虜必須保留近一個月的糧草才能返回瀋陽。
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眼見明朝這邊準備充分,似對他們繞行遼東早有準備,建虜內部,開始對瀋陽安危有了極大的擔憂。
瀋陽是他們的根基,又兵力空虛,若是明朝趁機進攻瀋陽,對他們來說,將是致命的威脅。
建虜內部的爭吵更多了,分歧在加大,原本堅定支持黃台吉的一些人,開始動搖,這也令得大軍停止在冰天雪地里。
大雪在不斷的落下,哪怕不怕冷的建虜人,此刻也夠嗆。
尤其是蒙古人,沒有沾染到半點好處,反而損兵折將,耗了無數糧草,也有了退意。
蒙古各部與建虜的關係錯綜複雜,大部分是威逼利誘下的姻親關係,建虜還無法絕對的號令。
蒙古各部動搖,這也加劇了建虜內部的爭鬥。
但在八旗旗主議事的規則上,黃台吉仍舊站了多數,他又是大汗,主導了這次遠征。
但在軍隊的進攻方向上,八旗的分歧就更加明顯,原本支持黃台吉的濟爾哈朗,岳托產生了別的想法。
黃台吉主張繼續進攻遵化,只要拿下遵化,他們不止能有足夠的補充,還能打垮明朝抵抗意志,以此破開薊州城,深入大明京畿,甚至腹地,憑藉著他們戰無不勝的騎兵,足夠劫掠他們所急需的糧食,人口,牲畜。
但代善,莽古爾泰,阿敏等大貝勒則主張繞開遵化,東進,繞過遷安,以此進入大明腹地,固然有被圍的風險,但憑藉他們的騎兵,足夠來去自如。
這一點上,濟爾哈朗,岳托也站到了代善等人的一邊。
但黃台吉並沒有同意,用了足足三天時間,才說服不同意見,繼續進攻遵化城。
‘明朝兵部尚書在遵化城,如果遵化城有陷落危險,薊州肯定會援,只要薊州兵馬出城,薊州城必破!’
這是黃台吉說服眾多貝勒的話。
於是,建虜大軍,再次集結,更加兇猛的進攻遵化城。
同時,代善,濟爾哈朗等監視着薊州,遷安方向,只要明朝兵馬來源,就是他們的口中的糧食!
守了這麼久,遵化城上上下下都有了充足的信心。
遵化城後堂。
李邦華聽着四處城門上的隆隆炮聲,居然閒情逸緻的與楊嗣昌下棋了。
李邦華看着棋盤,罕見的笑着道:“這建虜,怕是到現在,都沒有摸清遵化城到底有多少兵馬。”
楊嗣昌見一向不苟言笑的李堂官,居然笑了起來,心裏明了,道:“堂官,建虜攻了這麼多日,不管是兵力,還是軍心,都遭遇了重挫,您看,我們反擊的時候,是否到了?”
李邦華盯着棋盤,隨意的落子,道:“出去十隻信鴿,只能回來一兩隻,薊州,京城那邊說要再等等。”
楊嗣昌連忙道:“堂官,下官認為,大雪漫天,建虜也好受,這種時候,晝伏夜出,合圍,是最好的機會了,錯過了,就可能放虎歸山。”
李邦華瞥了眼不遠處一直微笑着的王元雅,心裏動了動,道:“到現在,也不怕告訴你們了。陛下是在等一個消息,等這個消息傳到建虜。”
楊嗣昌,王元雅一怔,異口同聲的道:“什麼消息?”
李邦華啪的落子,道:“遼東集合了六萬兵馬,現在應該已經兵臨瀋陽城下,陛下在等城破的消息,也在等這個消息傳給建虜。”
王元雅神色一驚,旋即大喜道:“原來,原來,朝廷,不,陛下還有這樣的謀划!陛下聖明!建虜傾國而來,瀋陽空虛,必然可以輕鬆攻破。只要瀋陽一破,建虜勢必軍心大亂,只能撤兵,我大軍尾隨追殺,瀋陽那邊在做埋伏,建虜……平遼就在眼前!”
楊嗣昌其實是知道朝廷派兵進攻瀋陽,只是沒有想到,崇禎與朝廷,這一次,居然這麼有耐心,而不是催促着出兵。
這與他記憶里的朝廷完全不同。
在李邦華與楊嗣昌下棋,安撫着城內好戰之心的時候,遷安與薊州發生的事情大同小異。
不少將領忍不住的想要出兵,對於建虜的囂張感到深深的憤怒。
甚至於有人已經向京城上書,公開請戰。
紫禁城,煤山,歪脖子樹下。
崇禎躺在帳篷里,兩旁是一摞奏本,他舉着雙手,看着來自於都察院以及六部的‘督戰’奏本。
這些奏本的內容大同小異,要麼彈劾李邦華等人怯戰,要麼就是有損國威,要麼就是固守必敗,總之,要求儘快出戰,將建虜趕出去。
崇禎掃了眼,就扔到一旁,道:“今後這類奏本,不用給朕看了。傳話給內閣,不知兵之人,不得擅言兵事,肆意上書,禍亂軍心者,嚴懲不貸!”
“是。”王承恩應着道。
這時,裏面的周皇后將崇禎的被褥換了一遍,看着崇禎就這麼躺在那,毫無帝王樣,抿了抿嘴,輕聲道:“陛下,要不,回宮吧?雪越下越大,天氣寒冷,底下潮濕,不能再待了。”
崇禎抬頭看了她一眼,道:“行了,你早點回去吧。再見見那些命婦,安撫一下,朕都不慌,輪得着他們憂心忡忡嗎?”
隨着建虜繞過遼東,直入薊鎮,薊鎮離京城不過兩百里,京畿自然是人心惶惶,不說謠言四起,已經有人逃離北京城了。
周皇后見狀,頓了好一會兒,也沒說話,從崇禎邊上爬了出去,整理下衣服,見禮之後就走了。
崇禎拿起邊上的戰報,慢慢的翻起來。
有遷安的,有遵化的,也有薊州的,唯獨沒有遼東的。
崇禎翻了許久都沒有找到,不由得自語道:“袁崇煥,毛文龍等人還沒有消息……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建虜還留有後手嗎?”
崇禎猜測不透,便重新審視一道道戰報。
實則上,也沒有什麼新鮮的,從開戰到現在,二十多天,明朝一直是固守不出,根本不給建虜一點機會。
是以,建虜雖然佔據了一些大小城堡,可卻顆粒無收,並沒有額外的補給。
孫承宗綜合各處戰報,仍舊是‘以試探為要,等待建虜糧草枯竭’。
“等……”
崇禎自語,他內心同樣焦急,恨不得大軍出去一戰,但他清楚,那不是最好的戰略。
明軍出城,將會正中建虜下懷!
崇禎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不大遵化城上,飄滿了雪花,大雪彷彿不會停一樣,斷斷續續已經下了五六天。
李邦華站在城頭,看着遠處虎視眈眈,似乎隨時都會再次進攻的建虜兵馬,白髮飄飄,微笑着道:“建虜現在是進退維谷了。”
楊嗣昌心裏一直想着留下建虜,但李邦華一直不給他機會,聽着兩人的對話,並沒有出聲。
李邦華瞥了眼肩膀上的落雪,道:“建虜來時,用了近一個月,現在大雪漫天,回去用時會更長,他們的糧草,堅持不到回去了。”
王元雅一怔,忽然警醒,道:“堂官,這黃台吉不肯撤兵,不會還有別的什麼主意吧?”
李邦華轉頭拍了拍肩膀的雪,道:“要是之前,他們或許還有,現在只能孤注一擲了。”
他說著,心裏不由得暗自莫名的驚疑。
這一切,從當今繼位就開始佈局,一直到現在,若不是佈局的早,建虜這般來勢洶洶,只怕京畿就危險了。
李邦華說著,就瞥見楊嗣昌欲言又止,不由得笑着道:“好了,再告訴你們一個消息,陝西總督洪承疇,率領陝西,大同兵馬,總共三萬人,現在應該已經出了喜峰口,繞行長城,擇機進宮大安口等處。”
不等楊嗣昌反應,王元雅就驚呼道:“這就是陛下說的關門打狗嗎?”
李邦華抱着手,看着建虜大營方向,笑着道:“最多這一兩天,建虜就應該收到消息了,不論瀋陽破與不破,建虜勢必軍心大亂。”
袁崇煥等人出大小凌河,北上進攻瀋陽,建虜必然第一時間派出騎兵通知前方的黃台吉,是以,等到大明這邊收到成敗消息的時候,慢一點的建虜,應該也收到了明軍北上的消息了。
楊嗣昌深吸一口氣,強行按住衝動,保持耐心。
在明朝這邊運籌帷幄,不慌不忙的時候,建虜內部的爭吵聲已然到了控制不住的程度。
雪越下越大,建虜的糧草越來越少,死傷不斷,偏偏不大的遵化城如同鐵鑄一樣,沒有任何被攻破的跡象。
這些,與他們之前得到的情報完全不同!
他們被明人給騙了!
幾大貝勒與黃台吉的爭吵越發激烈,已然到了公開化的地步。
濟爾哈朗,岳托等人都清楚,現在回去,國人只能餓肚子等死,是以,反而堅定的支持黃台吉。
代善,莽古爾泰等人則更為清醒,認為遵化城明顯早有方便,想要攻破,得付出巨大代價,那時候,必是得不償失,更何況,後面還有更大的薊州城,他們再拿什麼去攻?
這不就是國運豪賭,現在進退兩難,建虜內部的爭議聲,不再是憑藉八旗旗主支持與威望能夠壓制的,得詳細的解釋,安撫紊亂的軍心。
倒是蒙古部落,雪中送炭,帶來了上萬隻牛羊,暫時緩解了建虜糧草不足的問題。
但是不過兩天,建虜大帳再次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大帳外的士兵給趕出了很遠,依舊能模糊的聽到大吵聲。
士兵們聽不清,交頭接耳,都知道是東京有飛騎來信。
東京,建虜改瀋陽為東京。
大帳里,幾大貝勒與黃台吉爭的面紅耳赤,互不相讓。
黃台吉剛剛繼位,仍舊延續了努爾哈赤在世時的‘四大貝勒’輪流理政,是以,他這個大汗,還不是一言九鼎,需要八旗旗主的支持。
濟爾哈朗,岳托等人的態度,就變得至關重要。
但這一次,濟爾哈朗,岳托等人,也傾向於撤兵了。
明朝明顯是給他們挖了坑,小小遵化城不知道藏了多少兵馬,多少火器,長期的對壘下去,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這裏不是遼東,可以輕鬆回到瀋陽,他們得繞過遼東,再行錢糧,冰天雪地,糧草不濟,誰知道會發生什麼?
再說了,明朝發兵瀋陽,他們的老窩現在還不知道什麼情況,這種時候還不退,等什麼?
黃台吉與濟爾哈朗,岳托等人,密議了一天,最終還是說服了他們。
建虜的大軍,再次進攻遵化城,而且比以往時候更加兇猛,不惜一切代價。
代善等人,同樣沒有再爭吵,明顯是與黃台吉做了交易。
遵化城頓時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不惜代價的建虜,兇猛的可怕。
雪已經停了,但冷的可怕。
城頭上的明軍,很多人都瑟瑟發抖握着刀兵。
倒是火炮越發的猛烈,甚至出現了好多炸膛的。
李邦華等人察覺到建虜狗急跳牆,自不敢大意,源源不斷的讓士兵上城,不顧一切的抵擋。
足足打到十二月底,遵化城哪怕再危險,卻也沒有被攻破。
城內入眼傷兵,屍體堆積的到處都是。
王元雅,楊嗣昌帶人安撫着,鼓舞着士氣。
還沒走到城頭,就被人急急喊回了大衙。
李邦華將手裏的信紙點燃燒掉,將身邊的密碼本揣入懷裏,看着進來的兩人,面無表情的道:“孫督師的建議,陛下御准,薊州,遷安北上,準備合圍建虜。”
“堂官,是瀋陽得手了嗎?”王元雅脫口而出。
李邦華冷清的臉角,露出一絲微笑,道:“建虜確實是傾國而來,瀋陽沒有什麼守兵,眼見我大軍征討,並沒有死守,而是撤走,往西北方向去了。”
王元雅下意識的與楊嗣昌對視一眼,楊嗣昌向來沉穩,這一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強行控制着興奮,神情竟然有些扭曲。
自努爾哈赤叛亂以來,建虜日漸成了大明的心腹大患,尤其是遼東的一步步失敗,大明朝廷,甚至於到了要放棄遼東,固守山海關的境地!
李邦華深吸一口氣,極力的保持平靜,看向楊嗣昌,道:“我給你兩萬兵馬,不要你殲敵,一定要拖住建虜,等到合圍完成!”
楊嗣昌雙眼微睜,猛的抬手,沉聲道:“下官領命!”
李邦華見他沒有遲疑,他倒是遲疑了,從懷裏掏出一塊兵符,道:“這是陛下讓我擇機給你的,但我始終不放心,希望你莫要辜負陛下對你的一片信任。”
楊嗣昌倒是沒想到,崇禎居然給他賜了兵符,也不曾想李邦華居然‘私藏’了這麼久。
他滿臉肅然的抬起手,沉聲道:“下官絕不負聖恩!”
李邦華微微點頭,目送他出去。
王元雅很想說話,但到了這種時候,已經過了守城的時機了。
與此同時,曹文詔率兵一萬五從遷安西進,冒着雪,速度奇快。
薊鎮的孫傳庭同樣帶着天津三衛,吳襄,趙率教等人出了城,直奔遵化。
明朝這邊的反應,迅速就被一直監視的建虜查知,但建虜這會兒卻有些猶豫不決。
不間斷的進攻,令建虜元氣大傷,建虜內部,有的認為應該針對薊州來的援兵,有的則認為應該先解決遷安方向。
但是不等建虜有所反應,遵化城的軍隊突然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