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養父
救護車貼着方言到了。
方言打開院門,救護車開進院裏,停在大門口的台階下面,救護車上只有一個司機,和一個戴眼鏡的護士小姑娘。司機到了,連駕駛室都懶得下來,需要方言把養父抱出別墅,抱下台階,抱到救護車上。
四天之前,方言來的時候,養父還是可以自己坐到餐桌前,一邊喝酒,一邊看着書。因為養父一如既往,沒有任何的異常,方言也就沒看出來,他會有什麼病。
方言走到養父的跟前,問:“父親,需要我攙扶你上救護車嗎?”
養父抬起了一隻手:“抱我過去,我走不動了。”
“好。”
方言點了一下頭,彎下腰,養父抬起來的那隻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方言一隻手插在養父的腰部,一隻手插在他的大腿部,把他抱起來的時候,方言怔了怔,他沒想到養父會這麼輕,比他想像的輕了太多。
方言幾乎不敢相信,一個成年人可以這麼輕,養父好像是空心的,徒有外面的一層皮肉,他好像只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那麼重。
把他抱起來的時候,方言看到養父臉色煞白,緊咬着牙根,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虛汗,方言考慮着要不要開口問問養父怎麼了,還沒想好,他就已經到了台階下面,護士已經把救護車的後門打開。
那麼輕,方言很輕鬆地,就把養父從室內移到了室外,從客廳抱到救護車上。
坐到車上,他還是覺得有些詫異。
方言坐在救護車上,車子開出去的時候,他從車窗里看着外面熟悉的房子和院子,還有那株石榴樹。再看看躺在擔架上的養父,方言覺得,這世界在表象的平靜下面悄悄地變化着,真是日新月異啊,很多變化,你根本不知道。
就像養父,他什麼時候得病的,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輕,方言都不知道。
到了醫院,檢查之後,醫生一臉嚴肅地看着方言,問:“你怎麼現在才把你爸爸送來?”
方言愣了一下,他說:“我都不知道他得病了,他今天才第一次打電話告訴我,我接到電話,馬上就叫救護車了。”
“就你爸爸這個程度,每天都要經歷無數次的十級疼痛,起碼也兩三個月了,你不知道?”醫生白了方言一眼,問。
方言無言以對,他還真的不知道,這兩三個月,算起來他也回過家十餘次,但每次都沒有覺得異常,要是感覺到了,他肯定會把養父送來醫院檢查。
醫生哼了一聲:“我都懷疑你是不是親生的。”
方言很想和醫生說,不用懷疑,我就不是親生的。不過,他覺得這話這個時候說,不太合適,就沒有說。
檢查的結果,是養父得了胰腺癌,不是晚期,是已經到了死期。
養父自己的預感很準確,他在醫院的病床上躺了兩天,就去世了。
按這個速度,方言算了算,還真的是,要是養父沒有給他打電話,等到他按例一周一次去給他送東西的時候,開門進去,養父應該正好,剛死在沙發上不久。
養父住院,這兩天方言白天偶爾在單位出現一下,其他的時間,他幾乎都在醫院。
養父住院的第二天晚上,方言和諾伊一起吃的晚飯,同時商量一下公司里的事情。
吃過晚飯,兩個人走去停車場,走到了他們挨在一起停着的車子,方言拉開了自己的車門,坐了進去,諾伊走去另外一邊,不過,她沒有拉開她自己的車門,而是打開方言副駕座的門,坐了進來。
方言和她說:“對不起,我還有事要走。”
諾伊怔了怔,扭頭盯着方言盯了一會,然後一聲不吭地打開車門,下了車,好像才感覺怒氣陡生,“砰”地一聲把車門砸上。
方言輕輕地吁了口氣。
方言和諾伊,原來只是同事,準確地說,諾伊是方言最得力的助手,然後在某一天,方言自己也不記得了,他們直接跨過了情侶這個環節,兩個人上了床。
他們現在的關係,應該是比情侶更進一步,但又沒到夫妻的程度,可以說是類夫妻。方言除了諾伊,也沒有其他的女人。公司里的一切,包括他家裏的一切,比如像交物業費和每個月的水電燃氣費等等,他都交給了諾伊打理。
包括公司賬上,到底有多少錢,也永遠是諾伊比方言清楚。
兩個人各自有自己的房子,誰也沒有提起過,要搬到一起住的想法,也沒有好好地談過,他們接下去到底要怎麼樣。
好像他們開始是這樣,現在是這樣,接下去,大概也一直會這樣,不用談。
大多數時間,只要他們兩個都在杭城,都在公司,他們就會在一起吃晚飯,吃完晚飯,各回各家,或者各回自己的辦公室,繼續加班。
要是碰到方言拉開諾伊副駕座的門,坐進副駕座,那就說明,方言今天生理上需要諾伊。諾伊不響,也不需要響,啟動車子回家,方言跟着上樓,洗澡上床,一直到大汗淋漓。
反之,要是諾伊拉開方言的車門,坐進來,那也一樣,這是表明諾伊今天生理上需要方言了,她會跟方言回家。
剛剛,諾伊幾乎是被方言趕下了車,就像一條狗搖着尾巴朝你跑來,結果被你踢了一腳。
諾伊的憤怒,方言可以理解。
方言坐在那裏發了會呆,想着要不要發個微信,安慰一下諾伊,最後他什麼都沒有做,啟動車子去醫院。
這兩個晚上,方言都在醫院裏陪着養父,他一整個晚上都沒怎麼合眼,坐在那裏,不是刷手機,就是刷iPad。那個護工在躺椅上,反倒睡得很酣,還打着幾個聲部的呼嚕。
養父在床上動了動,方言放下手機湊近去,養父在病房微弱的燈光里睜開眼睛看着他,像是有什麼話要和他說。
“父親,你有話說?”方言問。
養父微微點點頭,手朝着床尾指了指,方言明白了,這是要他把床搖起來,他想坐起來說。
方言把床搖了起來,走回去,看着養父,心想着養父大概是有什麼臨終遺言要說。
養父的後背突然離開靠着的枕頭,在床上坐直了,雙目熠熠閃光,他看着方言,目光直直的,方言卻感覺養父的目光,把他穿過去了,他是透明的。
養父雙手一攤,開始滔滔不絕地說:
“我和你說清楚了,是一百七十五公分,這麼長,不是一百七十三公分,知道沒有,是一百七十五公分,要用實木,還要用榫頭,不能用釘子和木工膠,那個是不牢的,豆腐架子,你知不知道?釘子會爛,木頭還好好的,釘子會先爛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方言點着頭,接着問:“父親,你想說什麼?”
養父還是看着他,目光還是直直地穿過他,但眼裏的光慢慢熄滅了,把穿過去的目光也收了回來,他嘆了口氣,身子瞬間癱軟下去,然後閉上了眼睛。
方言搖了搖頭,把床重新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