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袁冬梅 從來沒有人誇過我一句
季錦茂剛才忙着安置季昭,又要處理洛一輝、段勇、馮紅英等人,等到好不容易喘口氣,這才發現許嵩嶺和趙向晚已經離開。他慌忙帶人追上來,一邊道謝一邊每人送上一盒酒店自製糕點。
“季昭是我的命根子,你們豁出命來救了他,我感激不盡。知道你們警察講究清正廉潔,這糕點就是給你們墊墊肚子。明天,明天我到你們局裏來送錦旗。”
許嵩嶺還要推辭,朱飛鵬卻毫不客氣地接過糕點:“酒店的糕點?好好好,今天正好跑上跑下地又餓了,這吃的來得正好。”
季錦茂親手將糕點送到趙向晚手中,笑容殷勤而親切:“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趙向晚。”
糕點的香味從精緻的紙袋中滲出,甜膩膩的。
季錦茂個子不高,身材胖乎乎的,站在高挑的趙向晚面前差不多一般高。他越看趙向晚越喜歡,眼睛裏閃着歡喜的光芒:“明天我請大家吃飯,請一定要賞光啊。”
趙向晚搖搖頭:“我要上課。”
公安大學管理嚴格,外出都要請假,何況她並不喜歡這類應酬。
季錦茂笑眯眯地說:“好好好,那你安心上課,我讓人送到你宿捨去。”
至於趙向晚在哪裏讀書,她的宿舍在哪裏,季錦茂總有辦法打聽出來。
季錦茂繞了半天圈子,終於切入主題:“趙同學,季昭現在不肯吃東西,誰和他說話都不理睬,能不能請你去和他說幾句話,讓他吃點東西?”
趙向晚:“沒事,季昭現在已經進入休息狀態,你讓他躺下睡一覺就好了。”等他醒來,那個畫面可能會有變化。
季錦茂努力控制着自己激動的情緒,但他那嘰嘰呱呱的心聲卻傳到了趙向晚的腦海。
【她真的知道!我和丹楓養了他二十一年,都不如這個女孩子了解季昭。她能讓季昭安靜,能讓季昭聽話,能讓季昭老實睡覺,天吶!她是老天爺派來的,是我們家的大救星。
不知道她喜歡什麼,怎麼樣才能討好到她?錢、金銀首飾、房子、衣服……也不知道現在的年輕女孩到底喜歡什麼。無論如何,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讓和她交好。如果她能經常和季昭說話,也許季昭能慢慢好起來,和正常人一樣生活。】
季錦茂小心翼翼地詢問:“趙同學,不知道你先前和季昭說的什麼風太大,樹在晃,代表的是什麼含義?以後我們和季昭說話的時候應該怎樣表達才好?”
趙向晚沉吟片刻:“這是心理學中的一種隱喻,用形象的事物來表達狀態。你們和季昭溝通的時候,用詞盡量直接簡短就好。”
此刻在季錦茂心目中,趙向晚比國外那些收費高昂的心理學家更厲害,他連連點頭:“好的,好的,我聽你的。以後等你有空,一定要來家裏做客。”
趙向晚點了點頭。
季錦茂又問:“洛一輝哪句話說得不對,為什麼你要讓人扣下他?我們以後要注意什麼?”
趙向晚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洛一輝明顯不喜歡季昭,可能會對季昭不利;但他卻是季錦茂信任的人,不然不會當上季昭的生活助理。
有些話,可以在重案組內部討論,但卻不能對外人說。
許嵩嶺行事沉穩,看出來趙向晚的為難,表情嚴肅地說:“季總,當時朱飛鵬與趙向晚阻止洛一輝是因為看出季昭情緒不穩,至於他哪一句話說得不好,我們並不清楚。當時情況緊急,對洛一輝多有得罪,希望你不要怪罪。”
季錦茂看着胖乎乎的沒什麼機心,實則在商場打滾多年,早已成精。他拱了拱手,微笑道:“事急從權,沒事沒事。大家都是為了救人,我感激都來不及,哪裏會怪罪?”
趙向晚看得出來季錦茂的誠意,提醒了一句:“季總,不妨先弄清楚馮紅英到底說了些什麼。”
地主家的傻兒子到底講的什麼故事,為什麼會刺激到季昭?怎麼會被洛一輝利用?這才是關鍵。
季錦茂聽到她的話,內心掀起波瀾。
【馮媽說的那個故事倒是問出來了。一個地主家的傻兒子,從小被爸媽照顧得很好,穿金戴銀的。等到家境敗落,無人理睬,孤零零一個凍死在冬天。難道季昭聽懂了,擔憂我死之後他只剩下一個人沒辦法生活?季昭從小就不愛與人交流,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被這個故事刺激到。等丹楓身體好一點,帶季昭去國外看看心理醫生,找找原因。】
夜深了,酒店門口寒風陣陣。
季錦茂抖了抖肩,笑容滿面:“這個故事有點長,上樓坐坐?”
眼前這姑娘如此聰慧,只當個刑警實在屈才,不如把這個人才留在身邊。季錦茂決心親自挖人,馬上打蛇隨棍上,總之……先把眼前這個可愛的姑娘哄好了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聽到季錦茂的打算,趙向晚有些哭笑不得,擺了擺手。
季錦茂對趙向晚越發來了興趣。能夠在他面前榮辱不驚,或許是因為年紀太小不知道財富的重要性,但能夠控制住好奇心不尋根問底,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他哈哈一笑,拿出一張黑色卡片,不由分說地塞到趙向晚手中:“趙同學,送張卡片給你玩玩,季家隨時歡迎你。”
酒店大門燈光柔美,黑色卡片材質特殊,泛着神秘幽光,中央的金色稻穗、四周的蒲公英花邊在走廊燈光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一道亮光閃過,閃瞎了趙青雲的眼。
趙青雲一直關注着季錦茂的動靜,看到塞進趙向晚手心的黑色卡片,喉嚨彷彿被什麼卡住,半天才擠出一句:“黑卡……”
四季大酒店會員卡有金卡、銀卡、藍卡,藍卡打九折,銀卡打八折、金卡打七折。四季大酒店會員卡發放的對象非富即貴,因此金卡成為湘省富豪圈的身份象徵。
在金卡之上,還有黑卡。由季錦茂親自發出,四季大酒店頂級貴賓,酒店內所有消費免單,多少人想求一張都求不到。就連趙青雲,久聞四季大酒店黑卡之名,卻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過。
可是,現在趙向晚手裏拿着一張季錦茂親自送出的黑卡!
趙青雲頭皮一陣發麻,身上一忽兒冷、一忽兒熱。自己這個親生女兒到底是什麼來頭、有什麼本事?竟然讓星市首富、商場老狐狸季錦茂如此刻意逢迎!
——趙向晚,遠比自己以為的更有價值!
當趙青雲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整個人便被濃濃的懊惱所包圍。想到剛剛明明有機會與趙向晚認親,卻因為那一剎那的猶豫而錯過,趙青雲臉色陰沉下來,冷冷地看了一眼趙晨陽:“你最好把事情交代清楚!”
如果不是趙晨陽和那對貪婪的父母作祟,趙向晚早在八年前就被接到身邊撫養,那今天站在她身邊與季錦茂寒暄,拿到富豪圈炫耀黑卡的人就是他趙青雲!
趙晨陽年紀雖小,但因為一直跟在父母身邊應酬,也聽說過季錦茂的名號。今天看到他對趙向晚低聲下氣地說話,不由得又嫉又恨。趙向晚不過就是個鄉下長大的野丫頭,哪裏值得被星市首富這樣客氣對待?
重活一世,搶奪原本屬於趙向晚的資源,拚命壓制她的成長,竟然還是達不到她的高度,這感覺簡直太難受了!
聽到趙青雲冰冷的話語,趙晨陽咬着牙咒罵趙向晚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現。趙青雲、魏美華非常現實,他們會認哪一個女兒,不是看誰是親生的,而是誰更有利用價值。
先前因為她與徐家訂婚,未來能夠為趙青雲的仕途鋪平道路,所以他們沒有馬上與趙向晚相認。但現在趙向晚不知道怎麼和季錦茂搭上了線,趙青雲恐怕動了心思。
為了不被驅逐回鄉下,趙晨陽努力擠出一個笑臉,恭謹地回應:“爸,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聽完趙晨陽的話,趙青雲陷入沉思。
接過黑卡的趙向晚並沒有意識到它的珍貴,只覺得卡片上的蒲公英與稻穗畫得極為真實,知道是季昭的手筆,收進口袋,道了一聲:“謝謝。”
隔着四季大酒店的玻璃門,眼睛餘光掃到正在與趙晨陽低語的趙青雲,趙向晚眸色微暗,沒有再停留腳步,與眾人一起離開。
曾經對親生父母多渴望,真正見到時就有多失望。
讀心術把趙向晚的內心磨礪得強大而堅韌,只匆匆一見,便決心放下曾經的執念,安心走自己的路。
回到學校已經快到宿舍熄燈時間,加快腳步走進宿舍樓,正看到室友章亞嵐站在一樓宿管室窗口那裏接電話。
章亞嵐是星市人,城裏姑娘愛說愛笑愛打扮,給人的感覺家裏條件優越、日子過得很順心。可是今晚她臉頰掛着兩行淚水,正對着話筒哽咽。
“媽,你別哭了,我不在家你要保護好自己。”
“是,我是個女孩,可這是我能決定的嗎?難道是個男孩就能改變什麼嗎?”
“你不想過,那就不過啊,我和你說過無數次,可是你不肯聽!”
趙向晚假裝沒有聽見,繞過章亞嵐往樓梯口走去。可是,章亞嵐哭泣的內心讓她停下了腳步。
【無能!一個無能的媽媽,一個喝醉酒就打人的爸爸,章亞嵐啊章亞嵐,你天天裝瘋賣傻地傻樂,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義?!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也幫不了!就算我讀公安大學,能夠報警抓走爸爸嗎?能夠幫助媽媽立起來嗎?不能!什麼也不能!】
原來,看似沒心沒肺的章亞嵐有一個讓人窒息的家庭。
一隻腳踏在樓梯踏步上,另一隻腳還踩在一樓平台,趙向晚轉過頭看向打電話的章亞嵐。
章亞嵐已經掛了電話,獃獃地迎上趙向晚的目光,似乎想到了什麼,章亞嵐慌忙抹乾眼淚,努力要擠出一個笑臉。
可惜嘴角剛剛咧開,眼淚卻控制不住地撲簌簌往下落,章亞嵐終於控制不住情緒,一邊哭一邊朝趙向晚走過來,伸出手拉住她呢子大衣的袖口,可憐兮兮地喚了一聲:“趙向晚……”
趙向晚忍耐地看一眼她牽住自己袖口的手:“需要我做什麼?”
趙向晚的態度有些冷淡,但一個宿舍上下鋪住了近半年,章亞嵐知道她外冷內熱,只要坦誠以對,其實並不難相處。
章亞嵐的滿腔心事終於找到可以傾訴的對象:“趙向晚,明天考完試之後你能不能陪我回一趟家?我想讓你幫幫我媽。”
趙向晚抬步向上,領着章亞嵐來到三樓開水房,離宿舍樓熄燈還有半個小時,這裏安靜而冷清,只有一盞日光燈亮着。
趙向晚問:“怎麼幫?”
章亞嵐的淚水已經止住,但聲音里還帶着鼻音:“我想讓我媽離婚,可是她一直不願意。你不是能通過微表情識別謊言嗎?我想知道我媽心裏到底是怎麼打算的,我想幫助她。”
趙向晚有些詫異地掃了她一眼。
九十年代初人們的婚姻觀念還是:離婚對名聲不好、湊合湊合過一輩子。如果有夫妻鬧離婚,單位的人都會勸他們為了孩子再忍忍,離了婚孩子要麼沒了爸、要麼沒有媽,多可憐啊。哪有孩子勸父母離婚的?
趙向晚搖搖頭:“這是你們的家事,外人不能參與。”
章亞嵐神情焦灼,語速很快地解釋着。
“我是獨生女,爸爸在建築公司工作,底下管着不少工人。媽媽以前在國營商店當營業員,因為改制搞承包下了崗,沒再工作,在家裏做飯收拾屋子。
從我上高中開始,爸爸賺了錢人就飄了,整天喝酒,回到家拿我媽沒生兒子這事鬧騰,把我媽打得頭破血流。我媽一被打就哭,我一勸她呢,她就怪我不是男孩子。
考上大學之後,家裏只剩下我爸媽,聽我媽說爸爸在外面找了別的女人,天天逼她離婚。我媽不肯,說不能讓我被人瞧不起。”
講到這裏,章亞嵐眼神悲傷,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轉。
“以前我們一家三口平靜安寧,可是自從我爸賺了錢、我媽下了崗,日子就變得不一樣。我媽現在入了魔,總覺得是自己沒有生兒子才遭了嫌棄,每天過得像個罪人一樣。她還求我爸,說只要不離婚,我爸想幹什麼都可以,哪怕他在外面生了兒子,她都沒有怨言,將孩子抱回家來上戶口、她來養。”
趙向晚聽得頭痛。
審訊汪乾坤的妻子曹彩雁的時候,曹彩雁口口聲聲說丈夫之所以出軌都是小三的錯,只要消滅了這些不要臉的女人,家庭就能得以保全。現在章亞嵐的母親更是卑微到了極致,只要不離婚,甚至願意撫養小三生的孩子。
是什麼,讓女人在婚姻中將“自我”扭曲成這樣?
趙向晚嘆了一口氣:“連你都勸不了你母親,我又有什麼辦法?”
章亞嵐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欽佩、濃濃的信任:“你不一樣,你是趙向晚啊。你幫周老師找到被拐的寶寶,又幫許警官偵破了無頭女屍案,得到校長表彰,你那麼厲害,肯定能夠找到我爸媽之間真正的問題。我是他們的女兒,情緒容易被牽動,很多事情看不清楚。你幫幫我吧,求你了……”
趙向晚依然有些猶豫。
俗話說得好,寧拆一座廟、不毀一門親。章亞嵐的父母之間積怨已深,不管是修復夫妻感情,還是乾脆利落離婚,牽扯的東西都太多。趙向晚雖然早慧,但畢竟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女,介入同學的家庭問題不合適。
看到趙向晚猶豫,章亞嵐頹然地垂下雙手,輕聲道:“對不起,讓你為難了。”
說完,章亞嵐沒有再繼續央求,走出開水房,走過長長的走廊,推開宿舍門走了進去。
走廊的日光燈用得久了,燈管有些發黑。光線昏暗,章亞嵐雙肩下沉,腰桿沒有立直,走路的步伐有些拖沓,看得出來心事重重。
趙向晚內心被什麼觸動。
初中班主任梅心慧老師的面容忽然閃現在眼前。
趙向晚小學畢業考試考了雙百分,她知道養母錢淑芬不會讓自己繼續讀書,於是拿着成績單找到黃田鄉中學,向初一年級組組長梅老師求助。
見到梅心慧老師的時候,趙向晚心中忐忑不安,雖然有讀心術能夠聽到她內心的同情與憐憫,但準確來說,趙向晚還沒有來學校報到,算不上梅心慧的學生,幫與不幫全在她一念之間。
面對趙向晚的求助,梅心慧完全可以拒絕的。
趙向晚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女孩子而已,能不能讀書與梅心慧有什麼關係呢?要讓一對重男輕女的父母同意女孩子繼續讀書、承擔起這個女孩子的學費與未來,這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可是梅心慧耐心地聽趙向晚說明情況,絲毫猶豫都沒有,主動聯繫小學校長、趙家溝村委會主任、婦聯主任,帶着這些人一起到了趙向晚家裏,對錢淑芬、趙二福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並承諾承擔學費,趙向晚這才能夠繼續讀書。
如果沒有梅心慧老師的幫助,趙向晚早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輟學,和趙家溝其他女孩子一樣,干幾年農活之後外出打工,到了適婚年齡再回村嫁人生子;她永遠沒有機會考進公安大學,將讀心術與刑偵技術結合起來,成為星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隊長許嵩嶺的好幫手。
今天章亞嵐的求助,是不是和趙向晚當年一樣,逼到了絕路,不得不向人開口呢?
趙向晚記得很清楚,梅心慧曾經微笑着對自己說:“趙向晚,不要怕,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
梅心慧、許嵩嶺、周巧秀、朱飛鵬……是啊,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
想到這裏,趙向晚大踏步走進宿舍,走到章亞嵐床邊,對着拉起的床簾輕聲說:“章亞嵐,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家。”
刷——
米色床簾突然拉開,章亞嵐又驚又喜,眼睛裏滿是感動:“真的?”
趙向晚點點頭:“嗯!”
穿着件毛衣的章亞嵐從上鋪跳了下來,興奮地叫了起來:“趙向晚,你真好!”
等到周末,趙向晚和章亞嵐一起回家。
章亞嵐的家位於城西一個小區,坐公交車大約需要一個小時。
下了公交車之後兩人並肩而行,章亞嵐邊走邊介紹着自家的基本情況。
“這是我爸以前在市工程局上班的時候分配的住房,我六歲一家人搬進去的,兩房一廳,廚房衛生間雖然小,但一家三口住起來還是挺好的。”
趙向晚問:“以前在工程局?那你爸現在在哪裏工作?”
章亞嵐回答:“現在徐氏建築公司上班。徐氏建築公司是我們星市最大的私人建築公司,老總姓徐,以前在工程局當領導,後來辭職下海開公司,越做越大,星市一半的建築工程都是徐氏承接的。我爸以前是徐總手底下的工長,兩個人關係不錯,從徐總辭職開公司起就一直跟着他做事。”
徐氏建築集團?很熟悉的名字。似乎是趙晨陽的靠山,趙青雲未來的姻親?不過星市只有這麼大,人與人之間總會有些交集,不稀奇。
趙向晚將注意力轉移到這個陌生的小區。
小區是普通的行列式佈局,但綠化做得非常漂亮,道路兩旁香樟、玉蘭樹高大豐茂,樓棟之間的花壇里臘梅飄香,即使是冬天依然能夠讓人感覺到生機盎然。
章亞嵐看到趙向晚的目光停留在花壇里的臘梅之上,笑着說:“你喜歡臘梅?我也喜歡,聞起來真香。”
趙向晚點了點頭:“我們鄉下沒有臘梅。”
第一次見到臘梅還是在高中,趙向晚記得學校教學樓前面種了很多,第一次聞到臘梅香的時候驚為天人。
章亞嵐的注意力被分散,嘀嘀咕咕開始和趙向晚說起自己讀書時逛公園、賞花的故事,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來到11棟二單元樓前。
章亞嵐剛剛還興奮歡快的情緒忽然就低落下來。
“那個,我家住一樓,這個點我媽應該在做晚飯。我回來之前給家裏打過電話,我媽知道我會帶同學來。”
趙向晚看章亞嵐一靠近家門就渾身上下不自在的模樣,知道她內心想要逃離這個讓她窒息的家庭,微笑安慰:“好,那我嘗嘗你媽做的飯菜。”
兩個姑娘進了屋,趙向晚穿着章亞嵐遞過來的棉拖鞋,觀察着屋裏的陳設。
老房子地板鋪了淺藍色花瓷磚,門框、窗框刷着天藍色油漆,窗帘綠色黃花,花玻璃映着夕陽,有一種別樣的美。裝修有些陳舊,但收拾得很乾凈,客廳的木製沙發墊着拼花的棉墊子,牆角方桌上紅色的電話機上蓋了塊鉤花白紗。
聽到門口的動靜,一個身穿碎花薄棉襖的中年女子從廚房裏慢慢走出來。她腰間系條圍裙,右手拿着鍋鏟,笑容溫柔:“回來了。”
看到趙向晚,她的笑容更加熱情:“是趙向晚吧?經常聽亞嵐提起你,歡迎歡迎。”
【高中三年,沒見亞嵐帶過一個同學回家,沒想到上大學才半年就能結交到朋友,這是好事。這姑娘看着樸實沉穩,挺好的。】
聽到同學母親發自內心的歡迎,趙向晚禮貌地打招呼:“阿姨好,打擾了。”
章亞嵐原本有些擔心,一來怕母親慢待了同學,二來也怕趙向晚不喜歡母親。現在看兩人相處和諧,這才鬆了一口氣:“媽,飯做好了沒?我們都餓了。”
袁冬梅身形瘦削,臉頰沒什麼肉,眉心之間有一道深深的紋路,額角、嘴角帶着瘀紫傷痕,聽到女兒喊餓,她忙說:“我正在炒菜,還要等一下。”
章亞嵐站在玄關掃了一眼,奇怪地指着鞋櫃處原本掛穿衣鏡的地方問:“媽,鏡子呢?”
袁冬梅小心翼翼地看了女兒一眼,猶豫着開口:“我,我不小心打碎了,還沒來得及換新的。”
【她爸昨天喝醉酒又動了手,收拾了一天才把屋子收拾好。亞嵐說要帶同學回來,我忙着買菜做飯還沒來得換鏡子,只希望……亞嵐不要怪我。】
破碎的鏡子,擦傷的額角、嘴角,不太自然的行走姿勢——這一切綜合在一起,結合章亞嵐曾經說父親一喝醉酒就動手,趙向晚確定袁冬梅昨晚遭受了家暴。難怪昨晚章亞嵐與母親打電話的時候掉眼淚,既是心疼也有痛恨吧?
章亞嵐有點輕微近視,不過她平時不喜歡戴眼鏡,因此進得門來沒發現母親臉上的傷,等她換了拖鞋走進屋,與母親面對面看到,愣了半秒。
“媽,你……”
袁冬梅低下頭,抬起手肘遮住受傷的那一側臉頰,勉強笑了笑:“我沒事,這不進門摔了一跤,鏡子碎了、臉也擦傷了,我沒事、沒事。”
【她爸昨天下手不狠,只推了我一把、打了我兩巴掌,也不知道是發了善心,還是終於知道還是家裏老婆好。他外面有女人怕什麼,只要他不嫌棄我生的是女孩,願意時不時回家來,我就滿足了。】
雖然聽章亞嵐說起過母親的愚忠,但親耳聽到袁冬梅心裏所想,趙向晚依然內心沉重。
丈夫家暴,卻還因為某一回打得輕了心存感激?
丈夫出軌,卻還在反省自己沒生兒子罪孽深重,只求他時不時回家就心滿意足。
章亞嵐顯然不相信母親說的話,走到母親身邊細細查看她嘴角的傷,恨得牙痒痒:“我爸打的吧?媽,你別執迷不悟了,趕緊和他分開吧!我還有三年半就能畢業,等我畢業分配工作就能領工資,我養你。”
袁冬梅不自然地躲開女兒的碰觸:“說什麼傻話,你同學還在這裏呢。”
章亞嵐不由分說地雙手按住母親肩膀:“媽,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這樣太可憐了。趙向晚是我好朋友,什麼事我都不瞞她。”
章亞嵐動作幅度有些大,膝蓋正碰到袁冬梅右腿,一聲悶哼之後,袁冬梅一張臉痛得變了形。
眼看得袁冬梅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趙向晚感覺不對勁,忙上前託了托她后腰,待她穩住身形這才收回手,對章亞嵐道:“阿姨腳受傷了,趕緊扶她坐下。”
由不得袁冬梅反對,章亞嵐將她摁進沙發上坐着,擼起褲腳,發現膝蓋敷了一大塊紗布,紗布上正滲出絲絲鮮血來。
章亞嵐蹲在母親身前,眉毛擰成一條線:“媽,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昨天晚上怎麼不跟我說?”
袁冬梅抬手摸了摸女兒的頭,柔聲道:“我沒事,就是鏡子碎了劃破了一點皮,我自己處理下不影響做事。我閑人一個,在家裏也沒什麼事,不買菜做飯還能幹些什麼?”
趙向晚從袁冬梅手中接過鍋鏟:“阿姨,晚飯我來做吧,您休息一下。”
袁冬梅慌忙擺手:“不要不要,你是客人,又是第一次來家裏,哪裏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
【只是划傷了道口子,算得了什麼。前年斷了兩根肋骨、去年脾臟破裂,住了半個月的院不都治好了嗎?】
聽到這話,趙向晚的心臟縮了縮:“沒事,交給我。”
趙向晚六歲就踩在板凳站灶台煮飯,只不過炒幾個菜,這點事情難不倒她。
等到六點,天色漸晚,趙向晚快手快腳將袁冬梅準備好的三菜一湯都做好,端到飯廳餐桌上擺好。
小炒黃牛肉、苕粉肉絲、蒜葉炒蛋、排骨蘿蔔湯。
袁冬梅先前只燉好了一鍋湯,其餘菜切好準備妥當,只等女兒回來開炒。沒想到趙向晚這個客人動作這麼麻利,只十幾分鐘就端出菜來,不由得贊了一句:“你這孩子真能幹。”
說完這句話,袁冬梅又轉頭在女兒頭頂虛虛地撫了撫,嘆了一口氣:“你呀你呀,什麼都不會做,將來可怎麼辦。”
章亞嵐不服氣地偏了偏頭:“我將來要做事業女性,才不和你一樣當家庭主婦。”
袁冬梅眼神黯淡了許多,顯然也知道女兒看不上自己這個母親。
【像我這樣的女人除了做家務,還能做些什麼?亞嵐能考上大學,將來當警察領工資,可是我呢?我以前就是個賣毛衣的營業員,下崗之後在家幹家務,除了收拾屋子、買菜做飯我什麼也不會。
她爸爸經常嫌棄我,說我連個兒子都不會生,沒替老章家留個后,是個罪人。我這樣的罪人,不老老實實地在家裏做家務,還能做什麼呢?
亞嵐總說她養我,真是孩子話。她將來要談戀愛、結婚,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帶着我這麼個沒用的媽像什麼話,還不如守着這個家一個人過。只要她爸爸隔三岔五地回來一趟,每個月給點錢,我就滿足了。】
聽到袁冬梅的心中所想,趙向晚大約明白了她之所以活得如此卑微的原因。
第一,價值感缺失。
或許是因為下崗之後當家庭主婦沒有再與社會接觸的緣故,回歸家庭的袁冬梅的社會性減弱,很難從外界獲得價值感,她對自身地位、意義的反饋信息均來自丈夫、女兒的評價。
女兒章亞嵐高中階段住讀,只有周末、假期在家,再加上她性格大大咧咧,絲毫沒有覺察到母親的內心需求,無法給予袁冬梅所需要的讚美與肯定。
丈夫章石虎習慣了袁冬梅的付出,絲毫沒覺得她把家裏收拾得乾淨整潔、回到家有熱氣騰騰飯菜是件多麼了不起的事,言語間缺乏尊重。他賺錢之後心性變了,喜新厭舊,挑三揀四,極盡打壓之能事。
這樣一來,袁冬梅慢慢接受的信息便是——我是個無用的人,我不配得到旁人的關心、愛護與尊重。
第二,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趙向晚在圖書館查資料的時候看到過一個案例,1973年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發生了一起銀行搶劫案,罪犯劫持四名銀行職員為人質,歷經六天對峙,警方解救人質之後卻發現他們對綁匪產生憐憫的感情,拒絕指控綁匪,對警察持敵對態度。因此,犯罪心理學中將這種在面對死亡威脅的情境下,人質為了求得生存,與綁匪之間形成一種順從、忠誠的感情,命名為“斯德哥爾摩綜合症”[1]。
袁冬梅雖然不是章石虎的人質,也沒有經歷死亡威脅,但長期被家暴、求助無門的情境之下,她為了求生存不得不盡量表現得順從、忠誠,並在生活中逐漸形成依賴心理。
曾經被打得肋骨斷掉、內臟出血,那這一回只抽了兩個耳光就是恩惠;
曾經被羞辱、被貶低,偶爾給點錢就是關愛。
章亞嵐雖然想要幫助母親,但她只知表象不明內里,對母親要求過高,因此袁冬梅面對她提出的:離婚吧,我養你,只當是句孩子話。
養?怎麼養?沒房子住、沒錢花,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拿什麼養母親?日子那麼長,變故無處不在,“我養你”這三個字說起來輕飄飄,做起來卻沉重無比。
趙向晚喝了一口排骨蘿蔔湯,笑着稱讚:“真好喝。”袁冬梅燉的湯的確好喝,一股濃濃的肉香味,蘿蔔清甜。
章亞嵐每次回家母親都會燉各種各樣的湯,早已習以為常,聽到趙向晚誇獎母親燉的湯,不解地喝了兩口,眉毛一挑,心裏暗自嘀咕:很好喝嗎?也就一般般吧。
趙向晚的讚美樸實而熨帖,袁冬梅的內心滑過一道暖流。
這麼多年了,第一次聽到有人誇自己的廚藝。袁冬梅笑容燦爛,拚命地往她碗裏夾菜:“來來來,喜歡就多吃點。”
章亞嵐張了張嘴,卻被趙向晚用眼神制止。
趙向晚吃了很多菜,她雖話少,但表情放鬆,雙眼微眯,一臉的愜意與享受,用實際行動表示對袁冬梅廚藝的肯定。偶爾一兩句點評,每一句都踩到了袁冬梅最期待的點。
“牛肉很嫩。”
袁冬梅欣喜地解釋:“是,要事先拍好澱粉,還得把握好火候,不然就老了。”
“苕粉真入味。”
袁冬梅高高興興地傳授做菜訣竅:“苕粉提前泡好,再加醬油、鹽漬過,才能入味。”
“章亞嵐有您這樣的媽媽,真幸福。”
……
這句話直戳心底,袁冬梅忽然放下筷子,掩面而泣。
章亞嵐慌了,攀着母親的肩膀問:“媽,你怎麼了?”
淚水從指縫流出,袁冬梅的聲音悶悶的:“做了這麼多年衛生、弄了這麼多年的飯,你奶、你爸、你,從來沒有人誇過我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