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鳥懸鼓
難道是心理作用,今晚和他們聊了這麼多奇怪的東西。談瀟心想。
現場只有發電機震動聲,以及高瓦數燈光散熱的聲音,其他人都默不作聲,沒有心情做別的事。
那種注視感好像只是一閃而過,帶起了一點雞皮疙瘩。
談瀟默默道:“你們有沒有感覺……”
他一說話,大家都看了過來。
甚至有點詭異。
這種環境下,談瀟要說的話很可能會導致接下來的氣氛更加古怪。這讓他有點猶豫,最後看向地面:“我覺得我聽到了沙沙的聲音,很像……”
“蛇在爬。”
談瀟想到了那像什麼,是蛇。
據說人類天生就害怕蛇,可能是因為人類起源時就受到毒蛇的恐嚇傷害,這種恐懼就刻入了dna中,格外警惕蛇。
“那要小心一點哦。”
“南楚是很多蛇啦,我朋友在急診工作,尤其是夏天,好多人去公園爬山被蛇咬送去打血清,還都是毒蛇呢,什麼竹葉青、五步倒。”
楚地草木繁茂,由來是蛇類生存的好地方。
談瀟這麼一說,大家都警惕起來,用棍子在四周拍打了一圈,但並沒有什麼發現,也有可能是打草驚蛇,已經趕走了那位不速之客。
刺啦啦。
對講機再次響起來。
“呼,我們現在到前室了,空氣不是很好,稍作休息。這裏,居然有祭台!”
季老的聲音帶喘,而且有點亢奮,“通常我們認為到了漢代起,才在墓內外都設有祭祀設施,但這裏的特徵明顯是春秋戰國時期,這太罕見了。”
因為進度停滯,他們還沒能探全墓葬,墓道都還沒全部清理完,這次探查道的細節讓季老恨不得立刻就開展研究。
“好,季老你們小心啊。”穆翡也不太懂他的亢奮,只反覆叮囑。
“什麼聲音?你們聽到了?”
“有蟲子嗎?”
對講機那邊隱約傳來對話。
穆翡立刻追問:“怎麼了?”
“墓室里好像有什麼……應該是蛇蟲,沒看清,我們帶了驅蟲葯,現在噴一噴。”那邊只慌亂了一陣,很快就穩定下來。
聽到蛇蟲,談瀟心驀然一跳,原本想回活動板房去等,現在竟有點走不動了。
難道他們和我聽到了一樣的動靜?
而下方,季老他們只是稍事休息,就繼續行動了,從前室去到棺木所在不要多久,他們保持着通訊,在巫覡俑附近小心地尋找。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有個考古人員的聲音響起來:“……是它嗎?”
大家圍了上去,季老對着對講機那頭道:“小談同學在吧?現在我們找到一個木製的東西,不確定是否屬於法器,但肯定是冥器,只有巴掌大小,是方形木條纏裹了一下絲帶,已經腐朽,前段雕刻出了羽毛,呈扇狀。”
談瀟愣了一下。
“小談同學,你聽到了嗎?”
對講機另一端的聲音斷斷續續。
“我聽到了!”談瀟猛然看向地面,他發誓自己聽到了地下有某種拍打聲,“你們沒聽到嗎?下面有聲音。”
可是其他人卻一臉茫然。
談瀟往後退了兩步,有種本能在驅使他離開這裏。
“你怎麼了?”穆翡奇怪地往前走了兩步,伸手去拉談瀟。
一瞬間頭皮幾乎炸開,談瀟拔腿就跑!
可就在這時候,尚存的頂蓋石疾速擴大出一道裂縫,蔓延至談瀟和穆翡腳下,根本來不及逃離,原本認為穩固的位置就塌陷了,眨眼間吞沒談瀟和穆翡。
……
“談瀟?談瀟?”
談瀟翻過身來,擦了下臉上的灰土,感覺臉頰火辣辣的疼,鼻子裏都是潮濕的泥土氣,還有一股陳舊的霉味兒,很不好聞。
他活動了一下,感覺身上好像沒有別的傷,低聲道:“我沒事。”
穆翡翻出來手機和對講機,可惜砸壞了,屏幕都裂了沒辦法使用,倒是那支在上面用來照明的小型手電筒,是部隊大哥給的,不愧軍工品質,還沒壞。
他們隨着頂蓋石的塌陷掉進了墓中,再看看上方,已經被堵得嚴嚴實實。
咔咔的聲音響起,那些石塊似乎還有倒塌的傾向。
穆翡的臉色很不好看,但她身邊還有個未成年人,只能打起精神道:“上面還有人,會立刻組織救援的。不過這個地方有第二次塌陷的危險,我們要離開一點。你……你別怕,姐保護你。”
談瀟就是再不信邪,也是個高中生,這麼忽然遇到坍塌事故,還是在古墓里,他現在對這裏的環境感覺到渾身不適,十分、十分想逃離。
穆翡的安慰效果其實……也就一般,畢竟談瀟還記得穆翡在上方時說自己的文職,所以選擇不下墓。
談瀟乾巴巴道:“這國君墓葬里,是不是會有很多機關啊?我們亂走會不會出事?”
“當然有,這裏面之前拆出來一些機弩。”穆翡強調了已經拆除,發掘工作又不是第一天開始,已經挖了一段時間,該排除的都排除了,還沒排除的這不是在解決,“再說了,我們也不走遠。”
穆翡也不想嚇唬他,但知道這頂蓋石塌得蹊蹺,手悄悄捏住了口袋裏的符籙,不動聲色地道:“就找個地方避一避,說不定還能和徐先生會和。”
談瀟緊跟着穆翡,他的手機放在書包里了,現在就靠着穆翡那支手電筒照明。
這墓道深深悠長,除了面前的一點光亮,一切都不清楚,唯有微弱的氣流淌過,他們卻要往更黑暗處走去,好像一步步走向未知的世界。
從前方開始便是一段斜坡,可能就因為這坡度,兩人走着,皆有種隱隱的費力感。
拖沓的腳步在狹窄的甬道內迴響,手電筒射出的光在不知名的深處被吞食。
作為防盜的塞石已經被挖破了,機關也拆走,因此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入,確實如穆翡所言,不用擔心機關。
“都有點走不動了,不如就在這裏吧。”穆翡觀察着這裏的結構,打算就在這裏等待,不再深入墓室,避免其他麻煩。
可此時她卻聽到了隱隱的說話聲,眼睛不由一亮。
“徐先生!”穆翡喊了一聲,一下子沒控制住音量,那聲音在長長的甬道內回蕩,讓她一下有種不適。
那邊說話的聲音則好像更大了,似乎近在咫尺。
穆翡忍不住向前加快腳步:“一定是他們,走。”
談瀟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他總覺得穆翡嘴上說著這裏很危險,但為什麼,她的動作卻不自覺越來越深入……?
談瀟下意識想伸手拽穆翡,可是穆翡的腳步簡直是往前沖,談瀟硬着頭皮追在後面,“穆姐,你走慢點。”
跟着穆翡加快的腳步,兩人面前出現了一方石室,裏頭一片黑暗,穆翡探頭看了看,走進去用手電筒晃了晃,確認這裏確實沒人。
穆翡不是季老那樣的專家,只是根據聲音來源走,可到了這裏,沒有看到人,也不知道這屬於什麼地方。
“嘖……還是不要繼續再走了,不然都不知道走哪去。”穆翡突然很後悔剛才跟着聲音跑了,甚至想不起剛才為什麼第一反應是追上去。
當時只覺得不遠了,一股血衝著便往前走,現在回想起來很是奇怪,讓她心下極為警惕。
穆翡小心翼翼地下腳,生怕踩到什麼文物。
這個墓室起碼有幾百平米,牆上繪製着滿滿的筆劃,手電筒照亮眼前一方區域,能看到方形的漆器,像是祭台的樣子。
四下還陳列着無數精美的玉石器、青銅器。
手電再往旁邊照亮,首先是下方兩隻卧着的虎,向上,它們托着一個圓圓大大的東西,這才看清楚全貌,原來是一面鼓。
鼓架則雕刻成了鳳鳥的形狀,依然是經典的紅黑配色,繪製出花紋。
因為這鳳鳥懸鼓的造型奇特,讓她多看了兩眼。
穆翡知道這裏的東西每個價值都不可估量,因此不敢亂動,只在方寸間照着看看。圓形的光亮掠過一處,又挪了回去。
“這個東西……”穆翡看着面前一個扇子形狀的法器,道,“這看起來和季老描述的東西很像,只是這更大,也是人使用的尺寸。”
之前季老形容的是木頭雕刻的,而且是人俑使用的尺寸,那巫覡俑不過一米二,用的東西也就巴掌大。
而這個就大多了,竹條上裝飾着帛,呈扇形,帛上則用顏料塗畫著羽毛。上方是橫斜的條紋,下方則一圈一圈形如眼睛一般,略有些抽象,但還是可以辨認的。
“但是這羽毛不太一樣,這羽毛我看着怎麼像是孔雀翎毛。”穆翡奇怪地道,不是說尊鳳嗎,怎麼還有孔雀。
“就是孔雀吧,”談瀟想了想,“傳說元鳳生二子,孔雀與大鵬,都是一脈的。”
“所以你說,那巫覡俑用的會不會就是這種扇子?這到底是什麼法器?”穆翡問道,季老問這個問題后,他們還沒等到談瀟的回答,頂蓋石就塌了。
提起這個,談瀟的表情有一絲恍惚,甚至像是有點猶豫要不要回答:“你知道,我母親致力於把祭祀舞蹈改編為舞劇和廣場舞等等藝術形式嗎?”
“……還真知道。”穆翡之前才看了新聞。
“嗯,在很久以前,楚國巫師有一種祭祀舞蹈是需要拿着這種扇形法器跳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楚巫操蛇舞。
“楚人崇鳳還有一個原因,正是畏懼那遍佈的毒蛇,而飛鳥克蛇。對他們來說,鳳是生,蛇是死,他們祭祀鳳凰以求升仙,也認為自己在祭祀鳳凰后,能夠操控蛇。於是有了操蛇舞,上通神靈,而下遣鬼怪。
“跳操蛇舞需手持羽紋扇,腳踏禹步,所以,季老師找到的東西應該沒錯。三對巫覡俑大概是各司其職,一對守護墓主,一對驅逐鬼怪,還有一對則代表對侵擾墓主安息者的詛咒,操蛇以枷之。”
談瀟的聲音在空曠的地下石室隱隱迴響。
穆翡乾咽一下,只覺得后脊有點發涼,驀然想到了季老他們之前在墓室中彷彿聽到蛇的聲音。
那只是楚地多蛇嗎?還是……
穆翡屏息,手指緊緊摳住了手電筒的手柄,驀然有感,抬眼看去。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墓室頂上角落裏不知何時有巨大的陰影若隱若現,只是在黑暗中難以分明,隨着此物漸漸遊離,似乎有兩個圓形的物體反射着手電筒的光芒,瑩亮而冰冷。
它不知在那裏呆了多久,何時來的,又或者從來未離開,靜靜聽他們討論着楚人操蛇的習俗。
穆翡只覺得一股惡寒從胸口湧上來!
她目光不敢移開,繼續與巨蛇對視着,用氣聲道:“我數一二三,你就蹲下。”
談瀟一僵,微不可查地點頭。
“一,二,三——”
最後一個字穆翡是喝出來的,與此同時,她助跑兩步,腳掂在石壁上,整個人便拔地而起,體態之輕盈如同凌空飛起,直射巨蛇,口袋裏捏的符也飛了出去,“萬神朝禮,役使雷霆!”
談瀟蹲在地上,回頭看去,瞬間瞳孔地震。
他看到一團盤結在一起、佈滿花紋的身軀快速遊離,準確地昂首銜住黃符,然後嘶嘶吐信。
只見和黃符接觸的地方都開始腐爛,但這腐爛到了眼下就已經停住,並未傷及要害。
巨蛇退到門口,似有顧忌,卻不離開,那對黃澄澄的眼睛再次冰冷地注視着他們,仿若隨時就要再次欺身而上。
穆翡在巨蛇身上踩了下後空翻落地,見狀也吸了口冷氣。
剛才她幾乎是一動手,巨蛇也同時動了,就如同早有預料,只是縱有餘力也不曾躲避,反而試探她能力般,叼住了那張符。
在貼符的那瞬間,她與巨蛇幾乎貼在一處,能察覺到巨蛇慢悠悠昵了她一眼……
更糟糕的是,因為要下墓的是徐先生,不多的資源她都給了徐先生,自己只留了三張符,剛才用去一張,效果還顯然不佳。
談瀟挪到穆翡旁邊,麻了,“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蛇?”
還有穆翡丟出去的符紙……
穆翡腦海中不停想怎麼辦,甚至在思考徐先生他們不知道怎麼樣了,口中答道:“這個看來就是操蛇舞所操之蛇了,或許不該說怎麼會有,人家可能是這裏的原住民。”
“那它在墓里怎麼繁衍生存啊,難道這墓葬不是封閉的,還可以出去找食物?”談瀟下意識道。
穆翡反問:“所以你覺得它看上去活了多少年?”
談瀟剛想說幾十年,就發現那巨蛇目光挪到了自己身上,如有人性一般檢視,甚至帶着一絲輕蔑。他一陣雞皮疙瘩,忽然不太敢回答這個問題。
他又看了一眼巨蛇被符紙碰觸后發爛的下巴,直覺結果會很詭異。
“起來,”穆翡振作心神,不是很有底氣地道,“先帶你逃出去。”
談瀟緩緩站起身,怕動作大了引起對方的關注,這下好了,做個社會實踐,命都快沒了。
“姐,我相信你,但你不是說,你是文職嗎?”談瀟要不是看到了巨蛇,頭一句要震驚的應該是穆翡表現出來的身手。
她還說自己是文職,人都快飛起來了,比起硬拉兩百五十斤的季老也不差,甚至更誇張吧。
穆翡捏着剩下兩張符,盯着巨蛇的動作目不轉睛地道:“我是文職啊,我主要用符文攻擊。”
談瀟::“……”
什麼鬼,這麼個文職啊?
穆翡沖巨蛇那邊點了點下巴,極小聲地道:“小心,此孽通人言。”
她想小聲交代談瀟自己的計劃,卻聽談瀟試探地道:“heunderstandsus?hwabutspeakingenglishnw?”
穆翡:“……ok。”
穆翡:“whenidit,yuruntwardsthedr。”
談瀟:“ok!!”
穆翡向後退。
果然,巨蛇以為她慫了,也往前進了一步,但如此也就失去了守着門口的方位,露出一絲逃生的空隙。
穆翡擔心文物周全,也不敢退得太裏面,判斷了下,捏決甩符,清喝道:“萬神朝禮,役使雷霆!”
然後她也不看下場,快速和談瀟一起往門口跑,主打一個聲東擊西。
可沒想到,還未走到門口,面前地上飛起一條尾巴,正正拍打在他們胸口,兩人一起飛了出去。
穆翡揉揉胸口,這老東西,防守面積夠廣的。
她餘光瞥見巨蛇已經遊了過來,面色一變,試圖擋在談瀟面前。
未成年人保護法現在是保不了談瀟了,只有她還能掙扎一下。
談瀟正面迎接,這在楚王墓中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巨蛇,移動速度極快,只是一眨眼,那橙黃色的豎瞳好像已經近在咫尺,甚至能嗅到它吻部腐爛的氣息。
談瀟無措地向後一扶,正扶在那面鳳鳥懸鼓上,他閉着眼睛下意識喊了聲:“滾開!”
與此同時,手肘與鼓面接觸,發出“咚”一聲。
那聲音沉沉的,不大,卻在冷森森的墓室中回蕩,淌入人的胸腔,令心臟跟隨着狠狠一跳。據說鼓聲,乃是先民模擬雷聲所得,巫師們無數次敲響鼓,以求震動天地。
這一瞬,似有火光跳躍,環繞着千年前巫音的餘響。
“砰!”
巨大的身軀應聲摔在了厚厚的石壁上,它迅速盤身作防禦狀,就如看到了天敵一般,恐懼地抬頭看來!
穆翡的動作也停滯了,原本想往前沖的動作半路改為緩緩躲到談瀟身後……
談瀟:“……”
穆翡拿手電照着,發現巨蛇在焦慮地遊動,可與之前完全不同,並非先前等候獵物的閑適。硬要說,更像是想去門口,又怕橫亘在面前的談瀟。
雙方的境遇完全顛倒了過來!
“你怎麼回事?”穆翡小聲問道。
“對啊,我怎麼回事??”談瀟比她還茫然。
“我去,你學我震驚什麼,”穆翡只覺得自己剛才相當沒必要擋在前面,“不用念咒都有這效果,還說民俗表演,大巫師啊你。”
談瀟腦子都蒙了嘴還是硬的:“那說不定我是蛇佬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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