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喪儺
南楚一中
傍晚的一場大雨讓空氣格外清新,用地理老師的話說,南楚為典型亞熱帶季風氣候,夏季高溫多雨。南楚人熱烈又散漫的性格,似乎也是由此造就。
林蔭道上,清朗秀氣的少年頭髮略有些凌亂,幾縷散落在額前,微微擋住深刻的眉眼,夕陽的光線從樹蔭間覆蓋在他身上,似有光華流轉,更顯驚艷。
相鄰的操場上體育課的學生們彼此傳染般,接二連三地轉頭,看完又互相打鬧着竊笑幾聲。
“談瀟!”
少年聽到有人喊自己,回過頭,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朝自己快步走來。他不太確定這是自己哪科的老師,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老師好,我要去副校長辦公室。”
現在是上課時間,他怕這老師誤會,以為自己逃課在學校里晃,提前解釋一下。
中年男子愣了一下,尷尬地道:“我知道,我就是……副校長。”
這句話說出來他都覺得很荒謬,談瀟之前去參加匯演還是他帶的隊,為什麼他要在這裏和談瀟解釋自己就是校長啊!
談瀟:“……”
談瀟乾笑道:“白校長你好像變白了,我都沒認出來。”
“行了行了,你還是說實話吧,我長得太路人了是不是?”白校長都被他的冷笑話整無語了。
但他性格向來隨和,很多學生都喜歡和他開玩笑,所以此時反而笑道:“你最好是把我的臉給記住啊,不然以後去查你們晚自習,你都認不出。”
談瀟禮貌地笑,心說我倒是想記住啊。
白校長招手,“來,正好遇上,你跟我走吧。”
白校長把談瀟領回了自己辦公室,裏頭已經坐了一名二十來歲,穿着襯衫和半裙的女士,她扎了個很高的丸子頭,見到白校長便站了起來問好,“白校長?”
“你好。”白校長和她握手,“市裡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穆翡同志是吧。這個就是我們學校的談瀟同學。”
“談瀟同學,我是省404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最近在南楚出差,冒昧到學校來找你,其實是想問一下你母親的消息,你知道她現在哪兒嗎?”穆翡並未過多寒暄,開門見山地問道。
白校長和他們領導也不熟,電話里就聽着解釋了兩句,談瀟的母親他是知道的,南楚民俗傳承人,省里工作人員有事情想找她,但沒聯繫上,查到談瀟是她兒子,就輾轉找來想問問。
他看談瀟對404辦也很茫然的樣子,還在旁邊說了句:“404辦主要負責協調、處理一些宗教領域事務,包括督察相關法規、政策落實。”
——其實他也是網上搜索后看到這幾句簡短介紹才知道的,現學現賣。
說到是處理宗教領域事務,談瀟就不奇怪為什麼找上來了,只是他確實也不知道:“我媽去西南山裡採風了,根本聯繫不上,我也不知道她現在的具體位置。”
穆翡追問:“那你家裏還有其他什麼人么?”
談瀟也不知道她具體什麼意思,只是有點茫然地道:“我外祖父母都已經去世了,我是單親家庭。”
“不好意思。”穆翡有點焦慮,忍住想啃指甲的衝動。
談瀟看她挺急的樣子,問道:“沒事啊,你們找她是急着要登記什麼資料么,那也許我可以幫你們找,我家裏的東西我都比較了解。”
聽到談瀟有家承在,穆翡追問道:“有多了解呢?”
談瀟從有記憶起,家裏就是香火繚繞的,他還挺自信地道:“我三歲就幫我媽折符了,您說呢?”
俊秀的少年言談從容,頗具說服力。
“不錯,你也有十七歲了,舊時候的靈師十六歲就能獨自上祭壇……”穆翡低聲自語了兩句,顧忌白校長在旁邊,並未說太多。
白校長倒是很沒什麼看法的樣子,只插了一句:“穆翡同志,談瀟都高二了,學業正是緊張的時候,你們需要他幫忙的事不會很耽誤時間吧?”
“哦不會的不會的。”穆翡從手機里調出一份文件,正兒八經地解釋,“其實是這樣的,如果關注了新聞,您應該知道最近南楚有個古墓正在進行保護性挖掘吧?”
這件事可是南楚市最近的大新聞,婦孺皆知。
需知南楚多山丘,封土累累,在上世紀就組織過數次大型古代墓葬群發掘,民間也有“九十九堆”的說法。
但上了年紀的市民回憶起來,都沒有這次陣仗大。
白校長頷首道:“就是修地鐵5號線挖出來的那個大型古墓吧,我看這短視頻上都說,是要挖出來公主還是王爺了?”
這發掘工作是謝絕一切參觀採訪的,各路媒體也不清楚真實情況,說什麼的都有。還有人跑到那邊去開直播,不過現場全都圍擋了起來,什麼也看不到。
穆翡失笑,“公主王爺啊……不好說,但可以說將來肯定會在楚省考古史留下一筆,多的我也不便說。”
白校長怕是不知道,這挖掘請示是直接送到京里批的,各路專家雲集,以後說不定還得就地建個博物館,反正5號線是別想如期完工了。
穆翡又解釋道:“發掘執照已經緊急批下來了,我們404辦是本次發掘的文物顧問之一,現在就是說,在挖掘過程中,有一些關於南楚民俗的問題,急需找這方面的學者幫忙參考。
“我們比較急,本來首選是談女士,現在您也看到了,一時半會兒聯繫不上,發掘工作刻不容緩,因此希望課餘時間,談瀟同學能夠配合一下我們。”
按他們隱隱透露的,這次發掘工作規格很高,對學生來說,能參與到這樣的事件里,那是很值得驕傲的。
“那這個‘社會實踐活動’我肯定支持談瀟去做,只要是他能幫得上忙。只是,你們真的不用再等他母親嗎?”
自己學校的學生,能夠幫到考古隊的忙,那白校長也是與有榮焉啊,只是談瀟畢竟還未成年,白校長也不清楚他到底能不能頂替其母。
最好是可以啊,白校長都想好到時候發掘工作有了進展,讓他們和媒體提上一嘴我們南楚一中的學生出了力,那可太有面子了!
“我們輾轉多種方式,也沒聯繫上談女士,發掘工作刻不容緩,只能請談瀟同學試一試了。”穆翡也略有遺憾,可誰又知道他們的難處。
白校長“唔”了一聲,“那就祝你們工作順利了。談瀟,你就在不影響學業的情況下,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會和你班主任打招呼的。”
談瀟點頭道:“我儘力而為。”
……
穆翡那邊似乎急得很,甚至等不到周末,當天放學就請談瀟坐她的車一起走。既然已經答應她,談瀟是沒意見的。
談瀟坐在副駕駛,聽到電台里的主持人正念着:“歡迎收聽南楚之聲,我是主持人小雪,最近大家想必都看到了一則新聞,本月18日將會出現‘超級月亮’,也就是天文學中的近地點滿月。
“天氣好的情況下,在任何城市都能看到,不過據專家推測,本次最佳觀測點是南楚,恰逢南楚旅遊節將至,省內外遊客可以在咱們南楚大飽眼福了,希望到時天氣晴朗啊!”
“要最佳觀測點,也是西部或者東部啊。”談瀟地理學得還是可以的,心說主持人說的啥專家,旅遊專家吧,多半是牽強附會南楚正在籌備的旅遊節。
“那是,西邊兒看大,東邊兒看圓,但是你們南楚看最亮啊。”穆翡接茬道。
談瀟不禁笑了兩聲。
穆翡車開得飛起,猛踩油門把談瀟帶到了挖掘現場附近臨時搭建的板房,因為地處偏僻,勢必不可能都住在酒店。
圍擋之外還有兩個本地自媒體離着遠遠的在直播,還不敢對着拍——這裏的警戒人員全都持槍,規格確實很高。
其實他們實在拍不到什麼,現場圍擋區域很大,畢竟還要探查墓葬周圍有沒有其他陪葬墓。
此時天已成了深藍色,悶熱潮濕的空氣醞釀出一場陣雨,嘩啦啦落下來,兩個主播沒帶傘,本來也沒能拍到啥,便趕緊遮着頭跑了。
談瀟也拿書包一擋,跟着穆翡要進去。
警戒人員逐一檢查證件,穆翡解釋談瀟是她帶來的,但縱然她自己有通行證,都不能隨便帶人進去,無奈,只能打電話給發掘隊的負責人之一。
談瀟看着穆翡站在屋檐下避雨,把手機開了免提:“季老,我現在帶了位靈師回來,在門口這兒卡住了,麻煩您給說一下。”
通話那頭響起一位老者的聲音,“我是季全清,穆師父是應我所求,帶人來協助發掘,麻煩放行。”
警戒人員本是看談瀟年紀太小,有點不相信穆翡的話,這下大聲道:“好嘞!大師,小朋友,請。”
談瀟聽到他們稱呼穆翡大師,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她一眼。
穆翡慢吞吞從懷裏拿出一根簪子,插在了自己那個丸子頭上面,只是一個小小的細節,但整個形象瞬間從日常活潑成了道骨仙風,“怎麼了?”
談瀟:“…………”
……行吧,穆翡是404辦的,負責處理協調宗教事務,那有相關背景也不奇怪,確實可以擔任相關職務。
穆翡將談瀟帶到一處活動板房,裏面站了七八人,正圍在一起,手邊堆着許多大部頭的書籍,地上更有一大堆沒整理好的雜物,包括發掘工具在內。
眾人抬眼望來,見她帶回來個少年,都很詫異的樣子,“這麼年輕?”
“才上高中呢,”穆翡輕聲道,“他就是談春影的兒子,該會的他都會,帶回來試一試。”穆翡又給談瀟簡單介紹,“這些是我的同事,還有本次發掘隊的專家。”
“我們404的徐先生。”
“這是省文物考古所的季老……”
穆翡說下來,談瀟基本也就分得清個男女,乖巧地點了點頭做打招呼,按年紀這都是他的長輩了。
幾人打量着談瀟,勉強打個招呼,似乎仍是覺得他太過年輕了,身上甚至還穿着校服。
穆翡把個學生仔帶來,會不會太病急亂投醫了?
談瀟的目光卻是落在了桌面上,那裏除了一些書籍,還散落着一沓照片,有發掘現場的照片,也有一些文物照片。
在考古發掘的時候,文物一定要先拍照和文字記錄,然後才起取。只見那沓照片最上面幾張拍攝的都是些文物漆器,木雕鎮墓獸、人形木俑等等。
在古代,以俑陪葬是很常見的習俗,比如最有名的兵馬俑。人俑就是代替活人來侍奉墓主的,所以除了兵馬俑,還會有廚子、婢女、歌舞伎等等各種職業的人俑。
其中一張照片所攝的兩個人形木俑立於槨室外,根據和對照物的比例來看,它們比其他人俑都要高大,五官刻畫清晰,面上有紅黑色的彩繪,身上還雕刻出了穿戴。
甚至看得出它們分別穿的方格長裙與鳳紋交領長衫,再仔細一看,穿方格長裙的人俑甚至有耳洞。
這對守在槨室外的人俑性別分明,一男一女,各自拿着武器。
那位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季老見他定定看着照片,因為平時也有教職,出於教學習慣,忍不住解釋道:“這個目前認為是巫覡(xi)俑,也就是負責為墓主人施展巫術儀式的人俑。”
談瀟輕聲道:“大喪儺……”
其他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談瀟一語驚人:“他們的姿勢是在做大喪儺儀,周禮中用大喪者,唯王、后、世子之喪。再加上他們的服飾,能用這種俑,你們挖的就算不是王墓,也得是封君之類了……我看,那多半就是楚王墓吧?是什麼朝代的楚王?”
所以之前穆翡才會說出考古史留名這樣的話,外面還荷槍實彈地把把守。
面對談瀟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板房內的眾人面面相覷,忍不住露出驚訝的神色。
就如談瀟所說,這墓葬規格就目前來看極高,必然是封君及以上級別,且可能是王墓,這才能引起極大重視。但是發掘工作剛開展,一切消息都在絕對保密中。
而這個第一次來到現場的高中生,卻是從兩個人俑的服飾和實施的禮儀,加上對他們的觀察,就大膽認定此次發掘的可能是楚王墓。
要知道,目前楚地發掘的,這個級別的墓別說一個巴掌,都不到三個,而且都被盜過了。
眼下這座墓卻是從未被發現過,也未曾被盜墓賊光臨,具有極高的考古價值。這消息要是傳出去,關注度起碼還得翻個十倍,各路媒體都得蜂擁而至。
穆翡舒了口氣,看看眾人道:“我說這人沒找錯吧?咱們在南楚,還是得找點地頭蛇!”
自古以來楚地信鬼好祀,巫風濃厚。
儺(nuo)禮是華夏大規模祭神、驅鬼的儀式,而大喪儺又是儺儀中專供王者的喪禮儀式。
巫與儺最初是不同的,但在漫長的時光中,分分合合,時而交融,故而有了今時今日,世人統一稱為“巫儺文化”。
而談家這靈師的靈,其實也是古時候楚地對巫的別稱。古之所謂巫,楚人謂之靈。
所以說,和“端公”“仙娘”“童子”等大家熟知的民間宗教職業一樣,他們也是巫師的一種。
談瀟不懂考古,但他是靈師後人,繼承着楚巫的淵源,可謂專業對口,這幾句話間接說明別看他年紀小,業務知識真的很純熟。
這讓先前對這少年學生頗有微詞的人,一下驚艷閉嘴了。
“呵呵,知識還挺豐富啊,又能大膽推測。”季老欣賞地看着這個少年人,溫和地道,“談瀟同學,你的猜測可以說百分之九十是準確的,這應該是春秋戰國時期某位楚王的陵墓。
“只是目前我們的發掘工作內容都需要保密,所以希望你不要向外透露這裏發生的事,稍後也會給你一份保密合同,可以么?”
“真的是楚王墓啊?”談瀟推測得是自信十足,但當有專家真予以肯定,他還是感到驚喜意外,也爽快答應了,“沒問題!”
“那咱們就開始吧。”穆翡也放鬆一點說道。
談瀟:“嗯嗯,還有什麼?”
兩人都覺得對方說話有那麼一點點奇怪的地方。
一個覺得不是已經開始了嗎?
另一個覺得什麼叫還有啊。
但穆翡沒心情糾結這細節,從地上的雜物中拖出一個口袋打開,露出了裏面的黃紙、香燭等物,說道:“這裏該有的都有,還需要什麼我可以派人準備,或者去你家拿。”
她神色有些凝重起來,“談瀟同學,現在情況很棘手,發掘隊一位老專家在墓里不知怎麼中了邪術,現在情況不容樂觀,我們用過很多方法都不對症,請你放手一試吧。”
她沉沉說完,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之中不可自拔,卻發現剛才還侃侃而談的談瀟表情很奇怪。
很難說清這到底代表什麼,像是驚訝又像是為難,反正是有點一言難盡的樣子。
“……怎麼了?”穆翡的直覺告訴她,有點不妙。
其他人也奇怪,剛才談瀟可已經用自己優秀的專業知識驚艷了大家,現在怎麼反倒遲疑了。
“你們……真的是官方發掘隊的嗎?不是說找我來辨別南楚民俗元素嗎?就像這個大喪儺俑。”談瀟費解地道,“什麼墓里邪術,生病了去醫院啊。”
談瀟覺得很不可思議,要不是他們通過官方渠道找過來,又真的帶他進了發掘現場,他都要覺得這是詐騙,肯定轉頭就走。
談瀟說完,在場所有人也傻了。
……怎麼,大家好像並沒有達成某種共識啊?
穆翡才知道之前都在雞同鴨講,呆愣地道:“明明你說你繼承了靈師傳承,還說幫你母親折過符。”
談瀟:“對啊!”
穆翡抓了抓頭髮,丸子頭都快散了,這可真是越急越出亂子:“那你還不想參與‘迷信活動’?你到底覺得靈師是什麼啊?”
其他人同樣齊刷刷盯向談瀟,場景有一絲滑稽。
談瀟聽到關鍵詞,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吟唱:“是傳承影響《楚辭》至深的古老巫儺文化,是燦爛瑰麗的民間藝術,是受到有關部門關心、保護的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南楚市閃閃發光的民俗文化名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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