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皮
海洋,少神殿。
太古神儀盤坐在水晶榻上,黑袍如墨、光輪輕轉。他吐字清晰、嗓音清亮,不急不徐地道:
“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子不信,有如皦日。”
“既許一人以偏愛,願盡餘生之慷慨。”
“入目無別人,四下皆是你。”
……
這些情話,不知從何處拼湊而來。東講晴空西講雞,散碎又毫無關聯。
不僅毫無邏輯,而且莫名其妙。九溟先前還試圖理解,後來發來這他媽沒法理解。
但是太古神儀行事無疑十分嚴謹,他說一萬句情話,便是一萬句。
一句不多,一句不少。
九溟跪在水晶榻前,聽了整整一夜。
……那感覺,像是被倒扣在一口銅鐘里,外面有人舉銅槌邦邦敲打。九溟滿腦子嗡嗡嗡。
漫長的夜晚,因為有他而更加漫長。長到九溟覺得自己都活得夠夠的了,天還沒亮。
好不容易,酷刑結束。太古神儀居高臨下,注視九溟,問:“本座已經說完情話一萬句,你感動嗎?”
九溟跪得手腳顫抖,好半天才虛弱地道:“你殺了我吧。”
真的,不想活了。當年被人割肉取血,也沒有這般絕望過。
算了,毀滅吧。
看起來她並不感動。
太古神儀滿心不快:“該死的鳳凰,說什麼情話一兩句即可見效!本座一萬句尚且失敗,一兩句又有何用?!這沒用的東西!”
“……”神經病啊!!
九溟氣得吐血,都懶得理他。
正在此時,殿外有人稟道:“少神,木鬼世家來人了。請您出去見見。”
九溟如獲救星,連忙道:“聖器,我有客人,先失陪片刻。”
太古神儀看了看殿外,問:“既有客人,為何不直接進來?”
九溟陰陽怪氣,道:“誰知道呢,可能因為他們比較懂禮貌吧。”
說完,她轉身就走,說是走,腳步越來越快,如同逃命。
太古神儀倒也沒追,九溟走後,他在內殿轉了一圈。九溟內殿貼身物件很多,他一概沒動。很快,他來到堆放靈晶的冰牆之下。
牆下靈晶匣整整齊齊地碼了一面牆。太古神儀打開其中一匣,紫光撲面而來。
“這個伴侶,雖然麻煩了些,但毫無威脅,又頗有財力。”他點點頭,又打開其他靈晶匣,滿殿紫光盈盈。
聖器一排一排摸過去,很快將九溟的私產都清點了一遍:“很好,本座非常滿意。”
……
碧落海,天牝宮。
這裏是海族正殿,鮫、鯨、鯊三王在這裏處理政事,會見外客。
其乃冰牆所鑄,入殿之後,四方透明。置身其間,可見海水幽藍,五彩海魚自四面八方經過。水母似傘,聚而復散,自成一方天地。
也是難得的海洋奇景。
九溟緩步入內,只見殿中端坐着一個青年男子。他木簪綰髮,一身青衫不知洗過多少次,略微發白。
“小槐醫仙!”九溟見到他,連腳步都加快了幾分。
此人名叫木鬼長夢,出身木源神族。因為醫術高超,百姓親昵地稱其為小槐醫仙。
九溟幼時,被人割肉取血。
木鬼長夢彼時雖然年紀也小,但醫者仁心。他時常前往海洋,救治九溟。
時間一晃而過,如今的九溟已經披上了一張神女皮。而他也從木鬼世家一個旁支庶子,變成了名滿天下的小槐醫仙。
如今他頗受家主器重,甚至極有可能會是木鬼世家的下一任家主。
但他依然經常前來海洋。
“怎麼臉色這麼差?”他習慣性端詳九溟,眉頭都皺出了個“川”字。
九溟痛苦地擺擺手:“別提了。鬼知道我經歷了什麼!”說著話,她湊到小槐醫仙身邊,徑直動手打開他的藥箱:“你給我帶什麼好吃的了?”
小槐醫仙忙擋住她的手,道:“葯膳,小心燙。”
話出口,卻已是晚了。九溟摸到那滾燙的陶罐。
她“嘶”了一聲,小槐醫仙正要說話,忽地一愣。
九溟滾燙的手指捏住了他的耳垂。
“燙死了燙死了。”她連連吹氣,也不知是吹小槐醫仙的耳垂,還是吹她被燙了的手。
小槐醫仙俊朗的側臉微微發紅,他撥開九溟的手,自將罐蓋打開,用小碗將裏面的葯膳舀出來。
“怎麼有葯姜啊。”九溟一眼看見葯膳里的內容,頓時小嘴一厥,興緻大減,“我不吃藥姜。”
小槐醫仙嘴角微勾,仍是將勺子遞給她,道:“既然體質孱弱,就不應挑食。”
九溟不接勺子,反而側過身去,給了他一個背脊:“既然知道人家體質孱弱,還不做點人家愛吃的。還是說桐葉草堂病患太多,小槐醫仙終日繁忙,早忘了我愛吃什麼。”
她語聲酸中帶澀,賭氣不肯看他。
小槐醫仙長嘆一聲,用勺子舀了葯膳,轉到她身前,輕輕餵過去。
九溟這才不情不願地嘗了一口,可葯膳入口爽滑香濃,並沒有葯姜的味道。
小槐醫仙又餵了她一勺,這才道:“知道你不愛吃,我用別的藥材祛了祛味。”
九溟嘴角微揚,偷眼瞟他。二人目光相觸,又忽地移開。
“吃吧。”小槐醫仙把小碗遞給她。
九溟扭扭捏捏地接在手裏,埋頭又吃了一口,才道:“我親手種了一朵海幻花,本想等開花了贈你。誰知道它老也長不好。”
小槐醫仙坐到她旁邊,臉頰紅暈洇開,他輕聲道:“海幻花本就難以將養,你平日繁忙,還無甚耐心。養得不好也不奇怪。”
九溟輕聲說:“那……你幫我養好不好嘛?”
小槐醫仙唇角微揚,他在病患面前十分嚴厲。但現在,令人畏懼的小槐醫仙眉梢眼角皆是柔軟。他輕聲道:“交給我吧。”
九溟歡呼一聲,毛絨絨的腦袋湊過去,似乎貼着他的耳垂說話:“我就知道,小槐醫仙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
她聲音又低又密,軟刺一般扎人,卻只是癢,並不疼。小槐醫仙微微側身,避開這突來的親密。
九溟三兩口吃完葯膳,提着裙角小跑到天牝宮後殿。
小槐醫仙略一猶豫,還是跟着過去。
後殿假山奇石,珊瑚成樹、硨磲如花。
再往裏走,就有巨蜃吐氣,可令人產生幻覺,如臨仙境。
海族奇觀,總是數不勝數的。
九溟從一塊海藍寶的桌台上抱下一盆花。
小槐醫仙就站在她身後,少女長發飄飄,裙裾搖搖。她掂着腳去夠寶石台上的那盆海幻花,不經意露出纖細的腰肢。
小槐醫仙目光一觸,立刻移開。
九溟抱着白玉花盆跳下來,盆里的花株果然十分瘦弱,病蔫蔫地沒什麼精神。她將白玉盆遞給小槐醫仙,嘟着嘴道:“只能交給你了。”
小槐醫仙伸手接盆,卻驀地觸到她的指尖。
少女的指尖也是溫軟的,細嫩滑膩,全不似男子肌理。小槐醫仙抱緊懷中的海幻花,許久才輕聲道:“等它開花了,我再帶來給你。”
九溟湊近他,小聲問:“難道我不能去桐葉草堂看它嗎?”
小槐醫仙臉色又是一紅,他抱着海幻花,往外走了幾步。身後少女並沒有跟上。於是他忽又停下,垂眸道:“你要來,誰又能打斷你的腿不成。”
說完,他快步流星,離開天牝宮。
九溟一路小跑,又將他送到門口,嬌聲道:“每次都這樣,坐一坐就走。好像我這兒吃人似的。”
小槐醫仙聞言,腳步微頓。九溟走到他身後,小心地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衣袖。
毛絨絨的腦袋輕輕抵着他後背,少女的聲音弱不可聞,卻偏偏如有魔力一般,吸引他用盡全力去聽。
“這麼多年,我也沒有吃了你呀……”
小槐醫仙心跳如擂鼓,他用盡全力才又繼續前行。
九溟就站在殿門口,安靜目送。
等到一襲青衫消失在無盡海水之中,她滿面嬌羞和似水溫柔全部沉落下去,只剩一臉陰鷙。
片刻后,鮫王悄無聲息地現身,輕聲道:“少神。小槐醫仙已經離開海洋。”
九溟嗯了一聲,半晌才一聲輕笑:“說起來,真要感謝我遠在弱水的姨父和姨母。百忙之中,還想着給我雇一個……一個……”
一個兄長、戀人、摯友。
兩千年回憶若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她回身入殿,腰背筆直、下巴微抬,是個驕傲的姿勢。只是眼底沁出一層水光。
海上,天將破曉。
東方泛起一層芝麻白,海鳥在長夜盡頭醒來。
木鬼長夢踩踏着漫漫黃沙,經過那些樹和花。
一隻蟬從樹上掉下來,已經滿身螞蟻,卻還在努力掙扎。
他低頭凝視片刻,彎腰拾起那蟬,將啃噬它的螞蟻全部趕走。
“海洋情況如何?”冷不丁,身後有個聲音問。
木鬼長夢背脊微僵,那個聲音的主人從樹后現出身來,袍服淺金,是個富貴閑散王公的妝扮。可他並不閑散。
此人並非別人,正是凝華上神之夫、滄歌之父——南淮君。
木鬼長夢拱手拜道:“南淮君。九溟一切如常。海洋也不見異動。”
南淮君站在他面前,掃了一眼他手中病蟬,溫和道:“垂死病中猶哀鳴,真像那年的你。”
木鬼長夢低下頭,道:“南淮君的恩情,長夢永遠銘記。”
南淮君輕笑,道:“恩情?這世間忘恩負義之人眾多。你念不念情,本君皆不意外。”
他前行幾步,抬頭仰望將至的黎明,道:“只要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就好。最近,太古神儀突然現身海洋,還與她關係密切。水神冊立在即,本君不想節外生枝。想辦法,讓她與你成親。”
九溟乃水源少神,一旦嫁入木源,自然再無繼位水神的可能。
木鬼長夢微微抿唇,道:“是。”
面前無人應答,待他再抬頭之時,哪裏還有南淮君的影子?
木鬼長夢回過頭,遙望黎明,也遙望滄海。
木鬼世家,是木源神族末流家族。而他,出自這個小家族的一個分支旁宗。甚至,就連這樣的出身,他也並沒有一個光彩的來歷。
他的母親是個採桑女。
採桑時被他父親看中,一時歡好之後,又不願納娶。
木鬼長夢有着一個“仙人”父親,也有一個脾氣暴戾、不願服輸的母親。
她畢生唯一的願望,就是木鬼長夢能夠爭氣些、再爭氣些。能得到他那個爹承認,讓他認祖歸宗。
可一個採桑女養大的兒子,怎麼可能如願?
木鬼長夢拚命學習醫術,他病得只剩最後一口氣,猶自翻看着醫書。
南淮君救了他,扶持他,也控制他。
從此,他來到那個女孩身邊。
他為她帶去草藥,處理着她身上那些猙獰恐怖的傷口。他這樣一個的人,承受着自己生母一生所有的惡意與怨毒。
他拼了命想要爬回木鬼世家,他要踩着這個家族,讓他們叩拜他、承認他。
他不得不披上醫者仁心的畫皮,去扮演一個女孩的白月光。
他溫暖博愛、體貼入微。
他是世人口中的……小槐醫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