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

神女

九溟是水源少神,三歲時被流放深海。

三歲的神,擁有最純凈的水神血脈,卻沒有任何自保能力。她剛一入海,立刻引得各路強者垂涎三尺。

於是懵懂的九溟,今天被人割肉入葯,明天被取血煉丹。

沒人捨得殺死她,他們割肉取血之後,也不忘將她放回海底,以便下次收割。

九溟周旋在他們之間,從小便學了許多本領,比如察言觀色、溜須拍馬、左右逢源……

等到再懂事些,九溟便端着“神女”的架子,處處以“人間唯一的神祇”自居。

初時,人們嗤之以鼻。

她不過是罪神之女,流放人間而已。算得上哪門子神靈?

但是清醒之人雖有,卻耐不住一千年的洗腦。

如今的九溟,在人間已經擁有了大批信徒。

“九溟是唯一擁有半人血脈的神女。”

“九溟是與人類最為親近的神靈。”

“人類血統最高貴!九溟是最高貴的神!”

她帶着海族到處造謠,狐假虎威、胡說八道、混淆視聽,終於有許多凡人模糊了重點。

等到信徒龐大而狂熱的時候,九溟就開始了……賣貨。

初時賣些海洋特產,所得財物,全部被用來造謠傳謠。

很快,人間遍佈她的傳說。

一文不名的書生出海尋覓神女,終於在風暴之夜,帆折船沉之時,遇神女提燈而來,引他脫離險境。書生上岸后,寫下一篇《神女賦》,文辭華美、字字流芳。書生也一賦成名,字字千金。

落魄的商賈孤注一擲,準備出海尋寶,最後被困於荒島。絕境中向神女求救,結果在島上找到一艘舊船和一船珍寶。

……

人們頌讀着華美的詩賦,沉醉在關於她的神話傳說之中,迷戀着那些名利和浪漫,連她的來歷都忘了。

偶爾有清醒者提起,立刻就會被扣上一頂“輕賤人類血統”的帽子。

不知幾時起,凡人們開始覺得“擁護九溟,就是擁護人類自己的神靈”。

而商賈們發現——任何貨品,只要提到九溟,顧客總會多看幾眼。九溟穿戴過的衣衫首飾,必成當季潮流。九溟一次露面,萬人空巷。

現在,海洋更是有了水心符。

每年七月初七,神女都會通過水心符“賜福”,並進行一次長達三天的取影成像。所有人只要購買水心符的子符,化在水中,就能同步觀看。

當然,除了“賜福”,神女也會同步售賣一些貨品。

商賈們早已察覺到這無盡商機。書局推出新的文房四寶,要取名“九溟筆海”。酒樓推新酒,要命名為“滄海聞弦”。就連五月新茶,也定要取個“神女拂雪”。

海洋的“神女節”只有三天,但售出的貨品可抵他們忙活大半年。

這些商賈們,也只有在被她抽成時,才會十分鄙夷地想起——九溟到底算得上哪門子神女?

可想是這麼想,話卻也是不敢說的。

當大部分人都為之瘋狂的時候,他們信奉的就是真理。

海底,少神殿。

九溟坐在几案前,查看這幾日的進賬。

“鮫叔,今年神女節的進賬相比去年可跌了不少。”九溟皺眉,“本少神的信徒減少了?”

鮫王站在一邊,聞言道:“這兩年水源衰變,凡人多病,日子艱難。買貨的自然也少了些。”

他這話倒是不假,這些年水的凈化能力減弱,水質年年倒退。民生也日漸艱難。

“這可不行。”九溟喃喃道,“水質退化,海洋災害也一併加劇。正是需要靈氣的時候。”

鮫王當然也清楚。這些年來,水源危機逐步加重,唯有海洋還在勉強維持。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全都流入了大海?而九溟將這些銀子全部兌換成靈石,用以鎮海。充盈的靈氣,加上九溟水神血脈的凈化能力,這才保住了海水一時的澄明。

——這是海洋生靈的命脈。

鮫王眉宇間現出幾分憂色,道:“海域雖然遼闊,但地處人間,靈氣稀薄。水源危機,卻不是我等能夠過問的。”

九溟嗯了一聲,說:“那是天帝和神仙們操心的事。但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還是得想些法子……”她思索許久,突然問:“要不,本少神傳個緋聞?”

鮫王微怔,道:“這倒是夠博人眼球的,定能再掀熱潮。少神且安心,我這就去安排。”

說罷,他匆匆離開。

九溟繼續翻看賬本,只看了兩頁,就有海妖進來,稟道:“少神,佈景已經完成,就差您了。”

九溟答應一聲,隨即出了少神殿。

不遠處,一艘古老的沉船被綠藻覆蓋,桅杆傾斜、船帆破敗。

九溟走到甲板上,很快找好角度,調整出一個完美的坐姿。沉船的陰冷死氣正襯出她的神秘、魔魅。

海水捲動她的長發與裙角,她唇角微勾,向虛無處微笑,美到窒息。

海妖們舉着各式各樣的法寶,尋找最合適的角度取影成像。間或有人糾正:“少神,您手放膝蓋上,把手鐲露出來。”

九溟扯了扯衣袖,露出腕上古樸典雅的手鐲。

——是該露出來,這鐲子的鑄號可是出了個大價錢。

一波取影結束,她站起身來,佇立船頭,遙遙向前伸手。沉沒在海底的古船詭異斑駁,甲板上的神女像是接引着死亡與新生。恐怖與嫵媚相結合,美得驚心動魄。

“完美!”海妖們一邊讚歎,一邊從各個角度取影。

——這些影像,很快就會“不經意地”流傳出去,供那些狂熱的信徒膜拜和爭搶。

第二天,正是人間七月初十。這是個特殊的日子。

因為每年今日,“神女”九溟都會前往六道邊獄探望自己的生父,“以彰孝道”。無數信徒也會早早地從四面八方湧來,守候在必經之路上,只為見九溟一面。

卯時初刻,九溟準時從海洋出發,步行前往六道邊獄。

她披髮簪花,薄紗覆面,額心以珍珠綴飾。衣裙是冰藍色,廣袖似花瓣,輕薄而柔軟,如同將海水披在了身上。

似乎不喜古道塵埃,她足下春水凝冰,這寒冰小徑隨着她的行走而向前延伸。剎那間清氣滌盪,洗濯乾坤。整個人間所有的水域都為她鳴奏仙音。

海洋部眾,以鮫、鯨、鯊三族為首。“神女”出行,三王隨侍,水兵開道,美麗的海妖提籃拋花。

“神女”步履輕盈而迅捷,圍觀的人群只覺如曇花一現。

但這已經足夠文人騷客寫下璀璨文章。也足夠普通百姓吟頌“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足夠了。

九溟選在這一天“探望父親”,當然也是有原因的。

海洋的“神女節”是七月初七到七月初九。七月十一有一天“返場”。

她初十露一面,可以激發信徒的熱情。

不過,今年她的出現,跟往年有所不同。

——她身邊跟了一個陌生男子!!

陌生男子金冠束髮,一身羽白,手握一桿白玉筆,氣質溫雅、五官俊秀。更為詭異的是,他腦後有個光輪,正徐徐轉動。

圍觀的人群注意到他,開始竊竊私語。

九溟也很納悶——這男人她從未見過。

她面帶微笑,保持着端莊的儀態,小聲問:“這是何人?”

鮫王跟在她身後,也小聲地答:“回少神,這小子在海里主要負責摳藤壺的。昨天我好生挑選了一番,就他樣貌好。這不,一大早就將他打扮起來了!還不錯吧?”

九溟咬着牙,盡量減少面部表情,微笑着道:“摳藤壺的?”

鮫王連忙道:“少神,我問過幾位神祇,大家一聽說是跟您傳緋聞,都……嘖。其他幾位願意的,卻是與您身份十分不符。您看這小子多好,又英俊,又不要錢!而且他腦袋後面還有個光圈,真是十分特別呀!”

九溟無語,但她這“神女”確實空有其名。這還能怎麼辦?

“罷了。”她腳步放緩,與光圈男並肩而行。道邊人聲沸騰,有人尖叫,有人疑問。但無論如何,這熱度恐怕足夠持續個一兩個月了。

午時初刻,隊伍終於來到了六道邊獄的山門之外。

黑色的山門上古藤猙獰,一望便覺不祥。這門有特殊結界,常人是萬萬進不去的。

鮫王道:“少神,我們在此地等候。”

九溟同他們的默契,不必多言。她點點頭,舉步跨進山門之中。

巍巍山門瞬間隔出另一重天地,耳邊聲音如海潮,倏然退去,只剩下空曠遼遠的寂靜。

九溟轉過頭,發現身邊仍然跟着一個人——正是那個一身白衣的光圈男。

“你怎麼也進來了?”九溟挑眉。

光圈男眸色清透,身姿如玉,確實俊美無雙。他腦後光輪輕輕轉動,聲音不急不徐,問:“我不用進來嗎?”

九溟聳聳肩:“算了,來都來了。走吧。”

眼前是一條大道,兩邊種滿梧桐。已經是七月天,桐花卻開得正盛。九溟緩步前行,桐花飄飄落下。

前行不多久,一座銅門便擋住了去路。

銅門之上,“青桐流響”的匾額泛着幽深的冷光。

九溟站在門口,不再上前,只是抬頭仰望。

等得久了,光圈男問:“你不叩門?”

九溟轉過頭,向著他微笑,笑容頗有深意。光圈男卻只是道:“不叩門,你爹不知道,就不會開門。”

我用你提醒?!九溟失笑,許久才道:“他不會開門的。”

“什麼?”光圈男皺眉,顯然很是不解。

九溟不打算解釋,她重新仰視銅門,半晌道:“他不會開門的。我們在這裏等上兩三個時辰,就能回去了。”

光圈男莫名其妙,問:“不開門,你為何要來?”

九溟唇角含笑,左右不過是一場空等,她的耐心也變得極好。她輕聲說:“他不會想見我的。大概兩千年前吧,我母神浮月對他一見鍾情,將他強搶霸佔了二十年,這才生下了我。他視我為畢生之恥,躲着我都來不及,怎會見我?”

光圈男“唔”了一聲,問:“那你來幹什麼?”

九溟伸出手,觸摸冰冷的銅門,徐徐道:“他不想見我,我卻一定要來。因為……”她轉過身,面對着光圈男,笑容漸漸燦爛,“他是六道邊獄的司獄。我需要‘司獄大人之女’的身份,這樣才不會被人欺負。”

光圈男腦後光輪轉動加速,他似乎在思考。

九溟覺得很有趣,抬手摸了摸他的光輪,問:“這是什麼?你腦袋後面為什麼會有這個?”

光圈男並不躲避,任由她摸了摸,才說:“不知,吾生來便有。”

他答得老實,九溟便生出兩分好感,問:“你這麼特別,我以前為什麼沒有見過你?”

光圈男認真道:“海洋太大了。”

九溟點點頭:“說得也是。”

海洋太大了,她身為水源少神,大海“神女”,怎麼會跟一個摳藤壺的小妖有所交集?

倉頡古境這一方世界也太大了。六道邊獄的司獄,又怎麼會跟一個流放人間的罪神之女扯上關係?

九溟抬起頭,面前的銅門森冷佇立,遮蔽了半邊世界。

這扇門,從來沒有為她打開過。

在她尚且幼小時,日日被人割肉取血,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海洋戰力低微,無力保護她。後來,她聽說了自己的身世。

他們說,九溟是水神浮月的私生女。但水神浮月已經獲罪下獄。

他們說,九溟的生父,是六道邊獄的司獄謝艷俠。

他們說,當初是浮月強行擄走了謝艷俠,囚禁霸佔了二十年之久。

他們說,謝艷俠痛恨任何人提及此事。

可九溟暗暗記下了這一切。

終於某一天,水源的幼神拖着殘缺的身體,一身沐血地來到六道邊獄。可能因為謝艷俠的血脈,她毫無阻礙地跨過了六道邊獄的山門。

她跪在銅門前,仰視“青桐流響”的匾額,像人間的幼童一樣,乞求自己父親的庇護。

她從早跪到晚,一身靈血染紅了遍地桐花。

可,那扇門並沒有打開。

小小的幼神,被迫去明白人世間的一些道理。她被流放深海多年,一切遭遇此人怎會不知?他若要救,早就出手了。

九溟知道了真相。但從此以後,她每年都準時過來。這場“盡孝”,盡得人盡皆知。

因為她畢竟是謝艷俠唯一的女兒。而那些人,並不知道銅門之中的事。

只要她虛構出銅門中的“父慈女孝”,只要謝艷俠依舊掌管六道邊獄,那些人便不敢再放肆做惡。

所以,面前這扇銅門會不會打開,其實無所謂。

九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身邊,光圈男也不催促,陪她一同等待。桐花如雪,拂過她的肩頭髮際。她安靜得像一紙畫卷。

“你難過了。”光圈男突然說。

九溟回過神來,問:“是嗎?”

光圈男說:“你都要哭了。”

九溟深深吸氣,說:“好了,回去吧。”

話落,她緊走幾步,一步跨出黑色的山門。光圈男跟隨其後,順利出現在她身邊。

黃昏的山下,人群熙攘、尖叫如潮。陽光鋪陳,青山流彩。

海洋的隊伍陪她返程,九溟下巴微微揚起,在面對人群的瞬間,恢復了她的端莊、高貴、清傲。

宛如一位真正的“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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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九重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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