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哉
寧輕鴻背回身,跟少年天子仰眸看他的視線對上,他頓了頓,一時神色難辨。
只是面上還是帶笑的。
拂塵垂首立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喘,他怎麼記得這位新上任的天子以前尤其怕千歲爺,今日躲在一旁撞見他們了,竟還會主動出來叫住主子?
怪哉。
烏憬尚且還不會看人眼色,但也覺得這人盯着他不出聲有些怪異,他心下隱隱不安,近乎要後悔自己開口叫住人了。
寧輕鴻卻問,“怎麼不繼續躲了?”
他聲音很輕,語氣溫和,聽着如春風過耳,烏憬險些就回應出聲,幸好張嘴的那一刻他猛地回神,佯裝聽不懂,真像個痴兒一般,抓着自己沒得到回答的問題不放手。
烏憬又問一遍,“哥哥明天還會來這裏嗎?”
寧輕鴻沒應,他招了招手,做了個手勢,“去,拿盤昨天的糕點過來。”
烏憬的眼睛一下亮了。
拂塵,“是,爺,那這小畜牲?”
寧輕鴻接過來,“無妨。”他抱着那隻小黃狗,看拂塵匆匆退去。
烏憬眨了下眼,“糕點?”
寧輕鴻有一下沒一下摸着那隻小野狗,很有興緻地道,“給你的。”
烏憬還在問,“好吃的糕點?”
寧輕鴻應了聲。
跟昨日不一樣,他似乎對這位少年天子有了一些興趣,微眯着眸,半笑着打量着人。
寧輕鴻,“想吃嗎?”
烏憬點點頭。
寧輕鴻慢條斯理,“是嗎?微臣怎麼記得陛下不愛吃甜食?”
烏憬張了張唇,下意識道,“陛下是誰呀?”
他剛一回過神,面色就有些發白,心跳也亂了,差一點就露餡了。
幸好,幸好燕荷私底下也會叫他陛下,他身為一個小傻子,都會問“陛下是誰”,但下一次燕荷還是會這麼稱呼他。
除非實在生氣才喊他小傻子。
寧輕鴻沒再出聲,他淡淡垂眸,看着身前一枝嬌艷欲滴的洛陽牡丹,彷彿興緻都被這朵花吸引了過去。
明明這人神色還是溫和的,
烏憬卻覺着對方堪稱喜怒無常,頭一次警覺了起來。
沒過多時,拂塵就端着盤糕點回來了,矮身行李,“爺。”
寧輕鴻看他一眼,“這牡丹倒是稱得上國色天香,移一株回府里。”
拂塵應了聲“是”。
寧輕鴻又動了下指尖,做了個手勢。
烏憬愣愣的,瞧見拂塵下一瞬就端着那盤糕點向他走來,恭恭敬敬地彎下身,雙手捧到他面前。
他第一次享受這待遇,一時回不過神,卻心知肚明,這太監真正恭敬的不是他,而是身後的那位主子。
方才拂塵回來時,只對那人行了禮,卻全然視他這位陛下如無物,奴才如此,自然能窺見主子是何態度。
對方剛剛喚他“陛下”,着實可疑。
烏憬腦子轉得飛快,但下一瞬,就聽見拂塵道,“陛下,且拿着罷。”
少年天子怔怔地抬手接過來,“給烏烏的嗎?”他仰首看向一襲紅袍之人。
寧輕鴻淡笑,“好吃就多吃一點。”
烏憬看着對方摸動懷中小黃狗的指尖,突然產生一種錯覺,這人似乎將他當作了什麼黏上來的小動物,覺着有趣。
沒興緻了,又抬抬指尖,隨便賞點什麼,哄兩句,想把他打發走。
全憑心情如何。
烏憬不貪多,能得一盤糕點,也是極高興的,他接過來,見拂塵退回那人身後,兩人一前一後,慢慢離去。
他突然開口道,“謝謝哥哥!”
寧輕鴻步伐一頓,微微側首回眸。
少年天子正抱着那盤不值錢的糕點,彎着笑眼,像是得了什麼天大的好處,開心得不行。
“哥哥再見。”
寧輕鴻笑笑。
等走離御花園,往太醫院直去時,拂塵想着討趣話,道,“天子這兩日怎麼瞧着親近爺許多。”
寧輕鴻拎起那隻在他懷裏叫都不敢叫,瘋狂在抖的小黃狗,只說了四個字,“倒是有趣。”
拂塵又問,“這小畜牲醫好后要抱回府里養着嗎?”
寧輕鴻隨口道,“扔了吧。”
拂塵低聲附和,“也是,免得髒了府里的地。”
待會兒在太醫院包紮后,他就喚個賢孫兒扔回御花園算了,拂塵想着,主子也不過一時之興,若當真帶回府里,估計沒兩日就死了。
太醫院院判活了半輩子了,見遍達官貴人,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會在九千歲跟前,戰戰兢兢地給一隻狗包紮後腿。
他速度飛快。
寧輕鴻只不過飲了半盞茶,這“嗚嗚”叫着喊疼的小黃狗就不吭聲了,顯然傷口被處理好后舒服了。
拂塵看了眼千歲爺,見主子不動聲色,靜靜瞧着茶霧,便自作主張上前抱住那隻小黃狗往外低頭退去。
剛出殿門,寧輕鴻就吩咐道,“去養心殿喚個人過來。”
拂塵立即應“是”。
拂塵一出到廊下,守門的小太監就極有眼色的上前恭維道,“安總管可是有何吩咐?”
安拂塵將那隻小黃狗遞過去,“給這畜牲喂點吃食,放回御花園。”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找個這幾日伺候過天子的人過來。”
那小太監連忙應,“是,爺爺吩咐的事,小的們立刻去辦。”
安拂塵皮笑肉不笑,“萬不可驚動他人。”
·
養心殿
烏憬在御花園蹲着吃完那盤糕點,毀屍滅跡之後,午時之前,就被今日在他身邊當值的宮女帶回去了。
午膳還是一碟沒油水的青菜。
他吃完就睡了會兒午覺,等到了下午,卻沒看到本該當值的燕荷,按理說這個時辰,燕荷早就來叫醒他了。
可今日卻破天荒的沒個人影。
沒人管着他,烏憬不用裝瘋扮傻,樂得自在,他把今日裝糕點的那個瓷盤用帕子擦乾淨,然後塞進了龍床底下。
小心翼翼地跟昨日那個碟子疊在一起。
一直到傍晚,烏憬才瞧見端着晚膳過來的燕荷,跟前幾日沒什麼不同,還是這麼難吃。
燕荷看着這小傻子皺着眉頭,悶悶不樂地吃完,才道,“今夜早些睡,明日得去躺御書房。”
烏憬自顧自地吃,裝作沒聽見。
燕荷看這傻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有些氣道,“好心勸誡你一句,你這傻子還不聽。”
“明日見了九千歲,可不能失了禮數大喊大叫,否則閻王爺來了都救不了你。”
“叮——”
烏憬挖飯用的銀勺倏然撞上瓷盤,他裝作是不小心的,小心地用帕子擦了擦濺出來的湯水。
燕荷恨鐵不成鋼,“你聽沒聽見?”
烏憬吶吶點頭,“聽見了。”
等燕荷端着食盤下去,殿內再沒其他人,烏憬才猛然站起身,繞着案桌轉了一圈,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
那個殺人魔怎麼突然要見他?
難不成明日就是第十日了嗎?
還有,怎麼見面要在御書房見?
去那做什麼?
他還沒去過御書房,也不知這見面什麼流程,那殺人魔總不能真的是看他過得好不好吧?
烏憬看了看自己手腕。
寬袖下露出半截伶仃瘦弱的腕臂,彷彿輕輕一握就能弄折了。
他都瘦成這樣了,
這不是一眼就能瞧出來他過得不好嗎?
到時候看一眼他就可以走了吧?
烏憬無頭蒼蠅一般在殿內轉了兩圈,直到半夜才睡着,沒睡多久,又被夢中那隻蒼白的死人手猛然驚醒。
他喘着氣把自己蜷縮進被窩裏。
少年身形不大,從遠處看,被褥間就鼓起一個安靜的小團,半響都沒動靜。
只有烏憬自己知道,
他現在害怕得快哭出來了。
他不想死,也不想受傷。
他最怕疼了。
平日裏摔個跤,家裏人都唯恐他出什麼大事,從小到大,都將他捧在手心上哄。
就算生氣了,罵也不過罵兩句,爸媽都沒動手打過他。
現在,烏憬手腕上還有前日在御花園,被那個抬屍體的太監捏腫的青印,到現在一摸還疼着。
他咬着唇生生硬憋着,難受着難受着,稀里糊塗地又睡著了。
翌日巳時,
悶在被子裏的烏憬被燕荷叫醒。
他迷迷糊糊間只聽到燕荷着急的語氣,“陛下怎麼還在睡?昨日不是說過了要去御書房見九千歲嗎?”
“快些起來。”
“九千歲下了早朝,剛見完內閣學士們,此時正在御書房批摺子呢,安總管說了,千歲出宮前得見着陛下。”
烏憬霎時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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