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

忒斯特一直以來的輕鬆感消失了，他瞪着身邊的骷髏，表情一片空白。

“什麼？”他差點沒壓住聲音。

“我們得結婚，有神聖契約的那種。”諾爾說，“你總該帶着小神像吧。”

重新捏人、訂立契約、管理公會等重要活動，需要在神像前完成。不過，結婚儀式或成立公會之類的事，會有人希望在特別的場所進行。

這種情況下，便攜小神像就很方便了。它們約莫雞蛋大小，僅供一次性使用。雖說是氪金道具，一個也就不到十塊錢。

而且遊戲註冊會送三個小神像。玩家但凡有點遊戲意識，都不會太早把它們用掉。

“帶了。”果然，忒斯特往腰包里隨手一摸，摸出個木製小神像。

不知道為什麼，諾爾總覺得他的語氣有點冷淡。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小神像吸引。看着近在咫尺的小神像，諾爾忍不住皺起眉頭。

不一樣。

《塔赫》的神像風格類似於《塞○達傳說》，它們造型粗糙，質樸可愛，比起“神”更像吉祥物。他面前的小神像卻眉目清晰，形象精緻優雅——

那是個垂眼微笑的美麗女人，一頭長發綰成鬆散髮辮，髮絲中嵌着鮮花與果實。她的體態纖細輕盈，一身古典長袍，赤足踩在茂密的灌木中。

諾爾很確定，《塔赫》裏從未有過這樣的形象。

“你要的小神像。”見諾爾久久沒有反應，忒斯特揚起眉毛，“生命女神蒂利亞的小神像，我只有這個。”

……啊？誰？

諾爾狐疑地拿起神像，質感和他們設計的小神像差不多。諾爾翻到底座，果然又發現了遊戲logo。

事到如今，沒空講究那麼多。諾爾把神像往忒斯特手裏一塞：“向它祈禱，就說你想跟我結婚。”

忒斯特：“……”

忒斯特：“沒有其他辦法嗎？”

“有，但都不如這個勝算大。我不確定百分百行得通，你先試試。”諾爾說，“要是能成，贏了后馬上離婚就好。”反正輸了就沒有然後了。

當初為了給譬如“巨龍與人的愛情故事”留空間，如果某些特殊怪物願意，它們可以與玩家締結系統婚姻。

至於玩家能和什麼怪物結婚，系統沒有鎖定特定種族，而是依照“怪物智能水平”進行判斷——畢竟高智能怪物的實力不會低，基本都能變成人類。

諾爾賭自己的特殊情況會影響“智能水平”。

忒斯特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手腕一抖，把小神像丟到王座前的台階上。

神像還未落地，便化為萬千白金色光點。它們在空中飛舞變幻，組成了那位美麗女神的巨大虛像。

伴隨着撫慰人心的唰啦聲，諾爾和忒斯特面前各自出現了半透明契約。它們羽毛般輕飄飄浮在半空，字句散發著溫暖的光輝——

婚姻期間，您將獲得僅對伴侶生效的“心靈感應”技能。

婚姻期間，您獲得的金錢、道具將無條件共享給另一半，婚姻結束時需進行平分。

婚姻期間，您與伴侶處於特殊組隊狀態，彼此間攻擊無效。註：任務與經驗不共享，可分別與他人正常組隊。

……

最下面是簽名處，諾爾伸出手指，乾脆利落地簽了名。

遊戲裏的婚姻契約，原本就是組隊規則的變種，僅涉及財產與技能。它的存在，只是為了讓情侶們——甚至於至交好友們——更方便快樂地遊玩。

沒什麼大不了的，又不是真領證。如果玩家願意，一天八結八離都沒人管。

忒斯特可就沒那麼瀟洒了，他和空白的簽名欄對視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寫下名字。諾爾抽空看了眼，發現對方的名字拼法是“teest”。

奇怪的名字。

忒斯特簽完最後一個字母，契約憑空燃燒，化作兩枚精美鑽戒。看着戒指緩緩飄入兩人掌心，神像虛影露出溫柔的笑容，逐漸消散，顯出其後摸不着頭腦的巫妖。

諾爾把鑽戒掛上拇指指骨，他沒有張嘴，而是直接將聲音傳去忒斯特的腦子：

【成了。】

忒斯特把戒指往腰包里一塞，毫不掩飾臉上的疑問。

諾爾沒有多做解釋，直接丟過去一段圖像。忒斯特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眼睛微微睜大。

【“心靈感應”非常適合指揮。】諾爾無聲地傳遞想法，【當著巫妖的面，喊話實在不合適。】

【你要指揮我？】忒斯特無師自通了技能用法。

【我熟悉這傢伙所有招式，能幫你判斷安全空間。話說在前頭，我只能告訴你哪裏安全，反應和躲避得靠你自己——這是你唯一的防禦方式。】

諾爾冷靜地陳述。

【另外，只要掌握好反擊時機，可以阻斷巫妖施法，造成魔力反噬——這將是你的攻擊手段。反擊時機僅有零點幾秒，而且要正面迎擊。和防禦一樣，我判斷，你執行。】

忒斯特的嘴角多了點笑意。

【噢，我懂了。一旦你判斷失誤，或者我反應太慢，我都會當場完蛋。】他總結道，【夠刺激，我的武器怎麼辦？】

【用我的腿骨。】諾爾表示，【我大部分時間待在安全區，它還能再生。現在我們之間攻擊無效，你用我的骨頭，不會對我造成傷害。】

他的骨頭是龍墓出品，耐久十分優秀。儘管耐久不算怪物屬性，諾爾還是決定用“優質素材”構造身體。果然，它們派上用場的時候到了。

【……等等，你說你“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安全區”？】忒斯特敏銳地抓住重點。

【以我的狀況，每五分鐘可以施放一次小回復術。但它只能祛除你的疲憊狀態，治癒能力有限。】

【那意味着你要頻繁離開安全區域，巫妖絕對先攻擊你。】

諾爾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抽走了忒斯特胸口的系帶。對方還在愣神，諾爾摘下自己的腦袋，用系帶繫緊，掄流星錘似的一甩——

他的腦袋離開安全區，又飛回安全區，整個過程不出兩秒。

【小回復術可以瞬發，我不會讓它抓住規律。】諾爾把頭安回肩膀，【還有什麼問題嗎？】

一瞬間，忒斯特和巫妖的眼神都變得分外複雜。

【沒有了。】忒斯特答道。雖然看他的表情，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

諾爾能猜到對方在疑惑什麼——

死靈怪物壓根不可能會用回復術。退一萬步，回復術屬於光系魔法，可以用來攻擊死靈怪物。就算諾爾是施法者本人，照樣會受傷。

以諾爾現在的法力，小回復術能恢復忒斯特100生命值，折算上骷髏雜兵的防禦，諾爾自己會被倒扣80生命值，而他的生命總量恰好是81。

好在回到安全區后，生命值會自動回復。只要精準控制施法節奏，他能勉強充當回復角色。

在此期間，諾爾還要一刻不停地觀察戰場。

計算狀態數值，準備施術，傳達攻防指示。他得一心三用，並且毫無紕漏。

計劃非常極限，諾爾甚至準備了安撫忒斯特的話術。結果忒斯特什麼都沒問，就像面對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敵人，白髮騎士摸摸手裏的腿骨，從王座一躍而下。

巫妖早受夠了這兩個當場胡搞、眉來眼去的傢伙，抬手就是個範圍魔法。

諾爾端坐王座之上，俯視全場。巫妖抬手的瞬間，他就把攻擊軌道印入忒斯特的腦海。

後者原地轉了半步，長發劃過空氣。血紅光團在他身周炸開，如同細小的禮花。看起來不像忒斯特在閃躲，更像它們特地避開了他。

巫妖顯然不怎麼滿意，又強行接了個範圍法術。大殿中的水翻騰不止，半空中凝出數百根胳膊長的冰錐，從四面八方刺向忒斯特。

那巫妖彷彿一位經驗老道的演奏者。冰錐法術剛成形，它雙手下壓，洞頂一塊巨石轟隆砸下。

冰錐擦傷了忒斯特的手臂，鮮血瞬間湧出。

同一時間，回復術光輝閃過，最深的那道傷口無影無蹤。忒斯特活像沒有痛覺，他優雅地朝後一轉，巨石貼着他的腳跟落地。

範圍法術、物理攻擊、魔法攻擊、範圍法術……

巫妖的攻擊越來越快。白髮騎士就像狂風中的雪片，明明一個碰觸就會融化，它卻怎麼都抓不住。

每次都差一點點，就差那麼一點點。

更糟的是，騎士還時不時閃到它面前，精準地打出魔法反噬。不過是只骯髒的蟲子，竟敢弄傷它尊貴的身體。

攻擊空當，巫妖瞥向王座。

那具寒酸的骷髏正襟危坐，眼窩中的鬼火劇烈燃燒。一隻骷髏雜兵，不值一提的小角色。但巫妖有種直覺，一切都和它脫不了干係。那騎士只是個人類，嫩得像初秋的葡萄苗。世上不該有人類——至少沒有活着的人類——能這樣了解它的戰鬥風格。

自從那兩個傢伙憑空變出戒指，自己近在咫尺的勝利變得莫測起來。

“你是誰？”越過那騎士，沃爾德洛克沖骷髏嘶聲叫喊。

它翻找自己漫長的回憶，試圖找到能對上號的對象，結果一無所獲。

諾爾沒理他，他正忙着指揮忒斯特走位。一個多小時過去，巫妖的血條被他們磨掉了5%左右。

照這個速度，忒斯特要不眠不休攻擊三十六小時以上。《塔赫》利用了夢境原理，遊戲裏感知的一小時，現實時間不過十分鐘。饒是如此，這場戰鬥的時長依舊嚇人。

他們的戰鬥才剛剛開始。

巫妖不快地收回視線。不回答也罷，等幹掉那個騎士，他們有的是時間——是的，它捉不住那個滑不丟手的小騎士，但巫妖只是厭煩，並不慌亂。

傷口可以治癒，體力可以恢復，人的集中力卻有限。那騎士必須在高強度戰鬥中持續集中精神，一個失誤就會喪命。那麼問題來了，一個脆弱的活人，究竟能撐多久呢？

六個小時。

巫妖嘴角掛着嘲諷的笑。忒斯特被範圍魔法瘋狂轟擊，身上漸漸綻開血色。

十二個小時。

忒斯特立在水面之上，細小的傷口遍佈全身。他的麻布襯衫被血液浸濕，鮮血混上冷水，順着蒼白的指尖滴下。那頭銀髮也被血水染上暗色，他就像個飄蕩於此的俊美幽靈。

可他仍然站着，金眼睛因為興奮閃閃發亮。

十八個小時。

巫妖感到不適。王座上的骷髏讓他擔憂，面前的騎士則令他驚疑不定。

連續十八個小時，無數個秒以下的時點判斷，除了不可避免的擦傷，它的對手沒出現半點失誤。無論是那骷髏對騎士狀態的把控，還是騎士的精神力，通通稱得上“恐怖”。

他們到底什麼來頭？

……

忒斯特將手中腿骨一甩，鮮血砸入積水，骨頭握起來沒那麼滑了。

又一道白光擁住他，失血的寒冷與疲憊感一同消失。忒斯特看都沒看自身狀況，他的目光只會投向一處——

巫妖皮膚剝落，露出黑紅的乾癟血肉，它頭頂的血條還剩23%。

如今它的憤怒肉眼可見。

和最開始的隨意不同，巫妖的施法速度趨近極限。數不清的凶暴魔法接踵而至，足夠在瞬間殺死他成百上千遍。

“怎麼樣，想放我們走了嗎？”忒斯特躲過一連串漆黑法陣，第一次在戰鬥中開口，“說真的，我們又不是故意挑釁，只是迷了路——”

“褻瀆王座，侮辱我。哪一條都是死罪！”巫妖厲聲喝道。

忒斯特聳聳肩：“不讓你殺就是侮辱你，行吧。”

“沒有主人的騎士，自然不了解什麼是‘榮譽’。”巫妖咧開嘴，露出朽爛的牙齒。

“那你是有主人的啰。”

“我永遠忠於我的王。”巫妖攤開雙手，掌心浮出兩團人頭大的黑光，光團表面爬滿閃電般的暗紅光弧。令人汗毛倒豎的力量擴散開來，水面漣漪不斷。

“真是忠心耿耿，”忒斯特微笑，“你的王叫什麼名字？”

“可笑的問題。聽好，這王座的擁有者、我生命的主宰，他的名字——”

巫妖的聲音戛然而止，手上的攻擊都停住了。

“……我不記得。”幾秒后，它夢囈般低語，“我想不起來。”

忒斯特放聲大笑，他渾身染血，這笑顯得格外嘲諷。

“沒比我好到哪裏去嘛，忘記主人的巫妖。”他愉快地說，甚至順手往嘴裏塞了塊肉乾。

巫妖沃爾德洛克抬起手，爆發出飽含怒意的尖嘯。

影箭萬千、冰刺傾瀉，那散發出不祥氣息的黑光徑直衝向忒斯特。

諾爾咬緊牙關，絞盡腦汁，全力計算躲避空間。要不是距離太遠，他簡直想揪住忒斯特的領子搖一搖——你說你故意惹它幹嘛？

他幾乎瞬間給出了躲避地點，忒斯特卻沒有動彈。

白髮騎士垂下雙手，停在原地，瞳孔映出飛速襲來的魔法輝光。

諾爾內心一寒。難道忒斯特打累了，想強行下線？

眼看那道血跡斑斑的身影被光影吞沒。巫妖嘲諷地彎起嘴角，下一刻，它整張臉僵住了。

“你……”

眨眼工夫，巫妖沃爾德洛克的血條飛快見底，體表出現無數龜裂。它沒來得及吐出質問，便在頃刻間炸為飛灰。

黑色灰燼飄飄蕩蕩，一個巴掌大的小黑匣落入水中，漣漪一圈圈漾開。

戰鬥結束得毫無預兆，填滿大殿的打鬥聲瞬間消散，整個空間異常空曠。

諾爾少有地愣神片刻。

忒斯特搖搖晃晃站在原地。他暴露在外的皮膚——包括面部——全部皮開肉綻，諾爾趕忙刷了個回復術。忒斯特抬起血染的臉，毫不在意地笑笑，抬手丟來個棕紅的小東西。

“送你。”他說。

諾爾下意識接住，那是一塊肉乾——

【怪物肉乾[自製]：食用后，使用者生命值降至1，反彈5秒內受到的所有傷害。※反彈傷害將根據敵人防禦折算】

諾爾一時無言。

對於聰明的對手，這種小把戲頂多管用一次。

要想一擊制敵，忒斯特需要對巫妖的防禦減免、術法威力、血條余量了如指掌，還得確保對方在五秒內瘋狂攻擊自己。

為了估算巫妖屬性，忒斯特耐心戰鬥了二十多個小時；為了逼巫妖下重手，他又刻意言語挑釁……這樣想來，正式開打前，這傢伙就在跟巫妖搭話。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夫婦間要互幫互助。”忒斯特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向王座，“我不能一直當你的提線木偶，親愛的。”

他氣喘吁吁地踏上台階，一個沒站穩，徑直向前倒去。諾爾衝過去接，可惜骷髏雜兵不夠牢固，兩人在台階上倒成一堆。

熱騰騰的血打濕了諾爾的骨頭。

近距離看去，忒斯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駭人無比。遊戲裏不該有這樣的傷，諾爾心想，迄今為止，已經出現了太多“遊戲裏不該有”的東西。

然而——

【巫妖沃爾德洛克被擊殺】

系統提示正常響起，柔美的女聲再次鑽入兩人腦袋。

【您已完成特殊任務：墮落的守護者】

【開始結算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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