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第六章
俞玲忙了一天,拖着疲憊的身體又去送了水,這才回家。
許是這幾天生病的原因,她提不起精神,一到小屋子裏,倒頭蒙在床上。
不知多久,她感覺自己透不過氣來,這才翻了身。
她深凹的眼窩,雙目暗然無神,獃獃望着屋頂已經起泡快要脫落的白灰。
有這麼一瞬間,她覺得她現在的處境就像屋頂起泡的白灰,隨時都會脫落。
也許在某時還會措不及防砸到她,砸的她滿頭灰塵,一臉狼狽。
想着想着,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這是她跟郭偉其離婚兩年多來,第一次這麼放縱自己,崩潰大哭。
壓積心底的委屈,痛苦,不甘,憤怒如洶湧的浪濤拍她的心房,咚咚直響,敲的她六神無主,悲凄叢生。
當初郭偉其萬般不舍,卻又無可奈何而信誓旦旦對她說:“老婆,我知道我沒用,不能承擔什麼。但你相信我,無論什麼時候我會一直在家等你回來。”
他拉過一旁已經哭腫雙眼,還在淚水漣漣的女兒,又說道:“我跟萱萱一起等你回來!”
他挪挪微顫的嘴唇,還想說什麼,卻沒有作聲,只是愣愣看着她。
俞玲面無表情,結婚這幾年,她在郭家已經身心疲倦。她知道郭偉其在等她表態,但她太累了,一句話都不想說,似乎所有的話語都是多餘的。
俞玲就這麼漠然轉身,留給郭偉其父女決絕的背影。
想起這一幕,她的心頭像是被人割了一塊肉般的疼痛。
她捂着胸口,慢慢蜷曲,縮成蝦狀,嘴裏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回不去了!
她當初心裏想的回不去了的意思是痛恨郭偉其的懦弱,公公婆婆的狠心,還有郭紀輝的興風作浪。
但現在,她真正體會到回不去了是親眼看見郭偉其另結新歡而痛苦萬分。
第二天,她起床時,趔趄了一下,摔倒地上。
這一摔把昏昏沉沉的俞玲摔懵了,她摸着火辣辣疼的屁股,一夜無眠的雙眼噴射出犟勁的怒火。
憑什麼她居無定所在外累死累活,作牛作馬,卻成就他們一家人歡歡喜喜,和和睦睦?
憑什麼她要承擔所有的痛苦和債務,落的孤身一人,還要連累父母。而他們卻可以置身事外,靠着超市利潤,穩定收入,生活無憂?
憑什麼她失去了家,離了婚,別了孩子,落魄至此?可他們坐享其成,還要踐踏她的尊嚴,將黑鍋背在她的頭上?
憑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憑她傻氣,憑她不較真,憑她沒心計,憑她能吃苦,憑她性格強...
憑了太多太多,所以他們才這麼肆無忌憚,囂張至極!
可笑啊!
她還以為自己硬氣,能闖出一片前程,她還以為自己高尚,不屑跟他們一般見識。
她還以為郭偉其憨厚誠實,不敢掀什麼風浪,只會實實在在等她。
她還以為女兒還小,等長大了一些想明白了,就不會怨恨她,而是體諒她的決定,甚至心疼她。
她伏地大笑,笑的撕心裂肺,聲嘶嗚呼。
她笑自己可悲又可恨,可憐又可惜!
她擦乾笑出的淚水,嘴角還帶着自嘲的譏諷,獃獃坐在地上。
直到屁股一陣冰冷,腿腳發麻,手機鈴驟然響起,她才驚了一下,現在幾點了?
果然,是老人的孫女打電話來,她怒氣沖沖:“怎麼回事?你是不是不想做這份工?前幾天才請假,今個兒又缺工,什麼意思哈?”
“我...”俞玲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她語無倫次地道歉,解釋:“不是,不是,妹子呀,你別,別生氣。是我錯了,我...”
那邊氣凶凶扔下一句:“別廢話,還不趕緊!”說著,掛掉電話。
俞玲顫着手拍了幾下兩邊臉頰,讓自己清醒點,生活還是這般苟且,她哪有什麼時間自顧自憐地矯情?
她飛快地披上大衣,穿着鞋子,抓起鑰匙,慌忙地騎着電動車出門。
騎了半路,車子越來越慢,越慢越沒勁。
俞玲心急如焚,她可是很清楚老人的孫女的脾氣,那是個強勢而易怒的女孩,年紀輕輕,卻是不好相處。她說話直,從不拐彎,有時的語氣讓人很難接受。
就像今天,她不問青紅皂白,劈頭就是一頓斥責。
俞玲嘆了口氣,她的電動車走不了了,昨晚忘了充電。
想着還有三分之一的路程,她把車子放路邊的停車線內,鎖好了,急忙打了滴滴去養老院。
見了匆匆忙忙趕來的俞玲,倆個老人倒沒說什麼,而院長卻找了她談話。
院長語重心長說著:“小俞呀,你是身體還沒恢復,還是最近比較忙?你有事提前跟我打個招呼,免得小丹着急。”
院長嘴裏的小丹是老人的孫女,她叫田丹。
俞玲明白院長說的比較委婉,她幾乎能想像出田丹對院長說話的語氣:“這人能不能幹?不行的話,我得考慮換人...”
她吁了一口氣,說:“院長,你知道我情況,我需要這份工作,你也知道我平時做事是什麼樣的,今天確實是我的錯,你讓小丹把我今天的工資扣除這樣行嗎?”
院長當初見俞玲做事麻利勤快,平日閑暇時,都會找她聊聊天。倆人熟了以後,俞玲將自己的事陸陸續續說給院長。
院長終於明白俞玲為何一人兼三職,這麼拚命賺錢?原來她背負的這麼多債務,難怪她勤勤懇懇,埋頭苦幹。
此時,院長輕拍兩下俞玲的肩,點點頭,說:“我知道,我會跟小丹解釋的。”頓了頓,又說:“這事,你別往心裏擱,小丹是個急脾氣,有時說話比較直,不好聽...”
“嗯。”俞玲擠出一抹笑容,說:“沒有,不怪她,是我疏忽我的錯。”
“好了,難免偶爾一兩次,不礙事。”院長說著轉身出去。
俞玲怔怔站着目送院長的背影。
院長是個五十多歲,和氣致祥的單身女人。聽說年輕時談了一個男朋友,結婚之前,出意外去世。她就這樣沒有再找,一直孤身獨居。
突然,身後傳來沙啞的聲音:“丹丹又耍脾氣了?”
俞玲回神,轉過身,笑着對呂大娘說:“沒什麼,是我今天出錯,不怪她。”
“這孩子,氣性越來越大,是不是對你乍乍呼呼?”呂大娘低聲叨叨。
俞玲又替田丹解釋了幾句,這才忙碌着打掃房間。
田老伯坐在床沿,面無表情,平靜地看着窗外,似乎對俞玲她們說的話絲毫不在意。
這事讓俞玲深刻檢討自己,以後不能再為了不值當的人和事而將自己迫置頹喪的地步。
當晚,她給田丹發了道歉的信息,又打一通電話給美髮店,告知明天可以正常做衛生。
她想,她不能低頭悲傷,不然,淚,會順勢滑落,心,會趁機崩潰。
她還會因此而丟了工作,沒了經濟來源,那是她賴以生存的希望。
這,不能破滅。
一旦破滅,她可真的沒了活着的勇氣。
然而,事情往往不在她的控制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