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陸空星覺得這車輪換得真不錯。
明明行得是比之前還要顛簸的山路,卻幾乎察覺不到震蕩。外面的雨聲漸漸變大,雨氣上浮,車內也依舊乾燥溫暖。
周順前世居然把這麼好的車輪留着自己用!還鑿壞他的車輪!
真是個壞棗!
車頂上,長尾鳥依舊蹲坐在那裏。他只要鎮在這裏,車子就絕對不會有顛簸,雨氣也不會侵入,只是……這雨越來越大了,把護體神光給了陸空星的馬車之後,豆大的雨點幾乎砸禿他頭頂的毛毛。
必須變個別的。
長尾鳥視線下移,鎖定了飄蕩的車窗帘幕。
山路大雨。
平穩乾燥的車廂內,陸空星摸了摸袖子,摸出了手絹包裹的有些乾裂開的點心,這自然是先前驛館房間裏那一碟。
大概是在宮中的幾年被磋磨怕了,陸空星不會放過任何可能有用的東西,他將這些東西藏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目前為止,他身上還藏着瓷杯一隻,碟子一個,長繩一截,釘子三枚……釘子明顯是從周順那裏順來的,所以周順才只剩了兩個釘釘,好造孽。
碟子可以貼胸口充作護心鏡;釘子是利器,某些時候會有奇效;至於長繩,那更是什麼時候都能用得上,統統塞進袖子裏。
陸空星不通仙術,卻完美復刻了什麼叫袖中乾坤。
他放鬆地咬了一口點心,“嘣”的一聲巨響。
陸空星:“……”
點心居然已經這麼硬了嗎!
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剛才那聲巨響不是他咬點心的動靜,而是車外傳來的聲響,他腦海中不期然浮現了周順車輪上那兩個孤苦無依的釘子。
難道……
陸空星抓住擋住車窗的薄薄簾幕,想掀開看看外面的情況。就算淋點雨也無妨,他實在好奇發生了什麼。可是無論他怎麼掀和拽,簾幕就像被釘死在了車上,邊邊角角,居然都紋絲不動!
淺色簾幕:“……”
打開,不可。
會受寒。
然而陸空星的好奇心終究戰勝了一切!
“嘶——拉——”
陸空星:“……”
他看着從中間裂開成兩半的簾幕,不知為何,有一瞬的愧疚。
裂開的淺色簾幕:“……”
求他自己現在的狀態。
沒了簾幕阻止,陸空星終於能把頭伸出去查看後方情況,幾乎同時,他的馬車也在漸漸放慢速度,最終停了下來。陸空星看到一些本來在前引路的宦官驚慌地跑到後面去,口中還一迭聲喊道。
“副使的馬車翻倒了!快把副使救出來!”
“馬車要滑下去了!快!”
陸空星又多探出一點頭。
周順的馬車正一點點下滑,如果不及時脫身,行宮周邊的萬丈山崖足以成為周順的葬身地。但除了岌岌可危的馬車,前世出門辦差的豐富閱歷,也讓陸空星下意識地看向周順馬車上方的山坡。
大雨之後,山上泥石極易垮塌!
周順,危!
嘈雜聲中,車裏的周順慢慢恢復了意識。剛才的側翻讓他在車內滾動幾圈,腦門上昨夜撞出的大包還沒好,此時包上加包,變成包包。他聽見外面的親隨都在大聲喊他出去,木製車廂緩慢下滑,他連忙四肢並用,瘋狂向外爬。
快點!再快點!
就在他狼狽自救時,忽然之間,一個冰涼的想法從周順心頭劃過。
【自食惡果。】
周順突然意識到,如果昨夜自己的計劃成功,此時受害的就是九殿下。可是陰差陽錯,壞車輪歸了他自己,他還大膽冒進雨中行路,導致了如今的局面。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在注視一切,也見證着他的下場。
但是……
那個冥冥中的存在似乎還覺得不夠。
太輕了。
對於周順這一路以來的心懷鬼胎而言,對於陸空星一路以來遭受的波折磨難而言……
這懲罰實在太輕太輕了。
翻倒的車廂中,周順聽到外面的驚叫聲大了起來,他的雙眼頓時因恐懼而大睜——
泥石滑動,山腰上的大樹開始傾斜,這樹生長得位置極巧,正正在周順翻倒馬車的上方。
順山倒了!【注】
騎馬的駕車的宦官們紛紛驚懼散開,泥石滑落,淹沒周順的半個車廂。這還沒完,樹榦又轟然倒下,瞬間壓碎了大半個馬車,周順痛苦的呻-吟隨之傳出。
雨水打濕了陸空星的額發,他震撼地看着後方這一整套連擊。然而這居然還沒結束,一道閃電緊接着落下,精準劈中了周順的馬車。
三連擊!絕殺!
陸空星:“……”
周順……
還活着嗎?
想到這裏,陸空星沒忍住,頂着濕漉漉的額發,打了一個噴嚏。
雨中探頭太久,有點受涼了。
驟然之間,雷雲電蛇歸於平靜,風雨也柔和起來。藉著這平靜的空檔,親隨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才將周順從碎裂的車廂中抬出。
周順的腿被砸斷了。
有名親隨隔着雨幕,看了眼前方尚且完整的九殿下的馬車,有些猶豫,副使如今的傷情,如果能乘車……
又是數聲雷鳴。
“快走!快拉我上馬!走!!!”
周順已經被嚇破了膽,他強忍疼痛,壓根顧不得什麼顛簸不顛簸。這裏距離行宮已經很近了,他一心只想趕緊逃到那裏去。
今天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他運勢極背,總覺得如果再停留在山路上,還有更可怕的事在後面等着他!
親隨給呻-吟不止的周順披上蓑衣,策馬來到陸空星的馬車前。
“九殿下,周副使這般情況……”
陸空星已經將頭縮回了車內,外界風雨頃刻間又大了起來。他擦拭着額發,輕聲回復道。
“周副使傷情要緊,你們先行一步,我隨後就到。”
這些宦官對周順忠心遠勝過對他,硬擺皇子的架子並無意義,留幾個人護送就好。
大部隊遠去,留下的數名宦官護送着馬車,不過他們驚訝地發現,副使這一走,好像把雷鳴和雨雲一起帶走了。細雨徐徐,山間嵐動,陸空星又摸出自己的點心,咬一口。
點心濕潤,他甚至還咬出了清甜的蜜豆餡。
陸空星:“……?”
這餡藏得好深啊,但是好吃。
他看一眼裂開的簾幕,覺得可憐,索性再撕一道口,把裂開的三片紮成漂亮的小辮吊起來,繼續一邊吃點心,一邊看雨。
頭上功德亮!堂!堂!
裂開后又被紮起來的簾幕:“……”
恩將仇報!蜜豆餡都壓不住!
與陸空星這邊細雨朦朧相比,周順處依舊風雨大作。他因腿傷無法正坐,只能伏在馬背上顛簸,身上蓑衣在暴雨面前毫無用處。
周順的意識已經渾噩,唯一保留的感覺只有骨裂的疼痛,以及無盡的恐懼。
電閃雷鳴,地轉天旋。
他乾嘔數聲,終於徹底昏死過去。
***
暴雨之中,馬匹嘶鳴,穿過被提前打開的大門,進入內苑。趕來開門的老宦官常年守着冷清的行宮,難見一次大人物,急忙帶人撐起傘迎上去。
“大人……”
還不等老宦官多說兩句,就有什麼東西從馬背上直接滾落下來,裹着蓑衣,在地上摔出一大個人形泥印,嚇得老宦官蹦了起來。
腿剛斷,又慘遭墜馬,周順已經痛得連聲都發不出來了。
為對方的慘狀震驚,回神之後,老宦官連忙喊人拆了一扇門板,將周順抬進行宮,又吩咐道。
“副使傷重,快寫把我那裏的上好傷葯取來,再派兩個手腳利落的伺候着。”
“師父……”一名小宦官來到他身邊,低語道,“說是九殿下的馬車還在後面,可周副使那裏更需要人……”
他看着老宦官,老宦官懂徒弟眼神的意思。周順在宮中頗有實權,據說又受某位大人物的蔭蔽,如果此時去周順那噓寒問暖,或許他們就更添幾分重回宮中的希望。
看守行宮這事,聽起來活少輕快,然而對他們這些宦官而言,無異於一種流放。他老了,可他當兒子養的小徒弟還年輕。
老宦官心思電轉,在徒弟期待的眼神中,最終點了點頭。
“常青,你先去周副使那邊服侍,九殿下這裏有我。”
常青張了張口,他心裏想的是師父跟自己一起去,一起沾光,老宦官卻搖頭。
再怎麼落魄,再怎麼天生白髮被認為不祥,九皇子也是天家血脈,雲巔上的人物。老宦官謹慎小心了一輩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多年之後,老宦官依舊慶幸今日的決定。
他在階前等候,等得脖子都長了。
馬車聲漸近,老宦官想着那些有關九皇子的傳言,什麼白髮紫瞳,什麼放逐雍州。這樣的皇子從小不受教養,亦無皇室尊榮,哪裏有討好宮闈司副使周順來得有用。
忽然,老宦官心頭一跳,他抬頭瞄一眼天空,不知何時,雨已經漸漸小了。
雨水從滂沱轉向淋漓,然後淅淅瀝瀝,最後,竟連一兩絲細雨都沒有。
一滴雨珠垂在別宮所植的翠竹葉上,將墜未墜。
老宦官微微張開嘴。
這雨真邪門,先前下得那樣聲勢浩大,怎麼就……突然停了?
老宦官很快就沒心思想雨的問題了。
他看到馬車在階前停下,那位傳說中的九皇子身披一件舊外衣,滿頭白髮毫無掩飾散落在外。他沒要人攙扶,自己從車中出來,輕巧地踏着車轅跳下。
整個別宮彷彿因迎接貴客而洗過一遍,此時烏雲散去,明月斜出,天地間景緻清冷幽靜,竟似畫中一般。
白髮的皇子落地抬眸,紫瞳沉靜,貴不可言。
老宦官一時有些怔住了,比起“生而妖異”那樣的傳言,此時此刻,他更覺得,眼前這位九皇子生得極好,再加上那無喜無怒的神態……
竟猶如神仙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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