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水中謠」・二

80「水中謠」・二

“——我呸!”青年揚起手來便扇了那人一巴掌,“刀還能被人搶去,差點害得本公子……”

他話音未落,只見中刀的丁晚再次猛地向他劈了過來,彷彿感覺不到身上的疼痛,連雙眼都是血紅的,一刀砍向了青年的頭顱。

因為佩刀被奪走,另一把刀還插在她的身上,侍衛們無力阻攔,只好硬生生替那青年挨下這一刀。

侍衛的血濺在臉上,那青年頃刻嚇傻了,跌坐在地上拚命地向後躲,然而丁晚的刀再次砍了過來。

這一回,另一名侍衛眼疾手快地將她身上的刀拔下,鮮血源源不斷地湧出,須臾間奪走了她的意識。

傅茗淵怔然望着眼前的那一幕,落在地上的燈籠映照出她眼裏丁晚的身影,單薄到好似一片落葉,搖搖欲墜,凋零在一片荒野之中。

小晚姐姐……

她死命地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嗚咽之聲,身體卻不再抽搐,而是轉為了獃滯,愣愣地坐在原地,甚至忘記了呼吸。

“——死女人,簡直就是怪物!”那青年憤然大叫起來,起身踹了丁晚一腳,確定她已經不會再爬起來,才大喘着粗氣,回頭命令道,“還不快給我找那小子去!”

其中一個侍衛中了刀,另一人則是連忙點頭。便在這時,巷口處傳來了腳步聲,似乎是有一批人緩緩走了過來。

青年聞聲亂了陣腳,立即命侍衛扶着他逃走;隨即,整條巷子裏變得燈火通明了起來,是一盞盞燈籠照亮了這塊地方,清楚映出了角落裏傅茗淵的身影。

驚慌,恐懼,絕望。

這個小小的女孩全身髒亂,而眼神亦是複雜到不屬於她的年紀。

……小晚姐姐死了。

這些人明明是來找她的,但是小晚姐姐卻死了。

小晚姐姐……

她的眼淚流幹了,像是完全沒注意到那些來找她的人,只是向著丁晚的屍體爬了過去,半途中有人想要將她扶起,她卻甩開了那人的手,只是頭也不回地爬向丁晚。

直到最後失去意識,像斷了線似的昏了過去。

***

高燒持續發了三天,塗首輔將人救回來時,傅茗淵早已不省人事。丁晚失血過多而死,那一刀分明刺中了要害,她卻堅持着撐了下去,還殺死了一個人高馬大的壯漢。

這是……怎樣的求生意識,怎樣的保護**。

起初他並未想到她們會遇上刺客,只交代村長將傅茗淵留在村中。待他收到信時已是過了好幾天,趕來江都時卻不知人在何處,只是明顯察覺到城內的不尋常,遂前去調查。

他返回時收到丁晚的訊息后立即帶人前來;卻不想,偏偏就遲了這麼一步。

大夫說:這女娃娃本來身體就不是很強壯,小小年紀燒成這樣,就算能醒過來沒準也會變成痴獃了。

……痴獃。

“給我救。”他冷冷道,“這孩子必須救活。”

大夫得令,在傅茗淵身邊花了整整兩天兩夜的時間才把她救回來。老首輔得知孩子醒了,喜出望外,前去走廊時便想着該如何與她正式介紹自己。

他不止一次上門想將這孩子帶走,可不單是村長不讓,連傅茗淵自己都不願意,每每看見他來都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討人厭的老爺爺,我才不要去京城呢,我要留在村子裏!”

老首輔在進門前特地練習了一下笑容,生怕驚擾了這個剛從鬼門關回來的孩子。傅茗淵抬起手,靜靜地望着眼前這個絡腮鬍子的老人,沒有調皮,也沒有做鬼臉,緩慢而平靜地開口:“為什麼遲了?”

“……”

屋中一時靜了,誰也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一句話。

不是問丁晚去哪裏了,也不是問她在哪裏,而是問:為什麼他來遲了。

老人許久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甚至都雇了嬤嬤來安慰,以防她哭得撕心裂肺;然而面對這樣的一個冷靜的孩子,卻是不知所措。

“小晚姐姐呢?”傅茗淵又問。

老首輔笑了笑:“她……去了很遠的地方。”

她似乎沒有相信這個回答,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卻始終沒有啜泣,雙腳猛地往床沿一踢:“你們要是再早一點,小晚姐姐就不會出事了!”

老首輔連忙走近抱住了她,不讓她再亂動,心裏卻是五味雜陳。

丁晚已經被下葬了;他滿城尋找殺手,然而只捉到寥寥幾人。殺手被捕后當場自盡,沒有吐露究竟是誰雇傭他們的;但他……也能猜到個大概。

“去查一下,看連錦是不是到了江都。”

“公子他的確離開了京城,具體到了哪裏並不知曉。”

老首輔頓了頓,目光陰冷:“去他家裏守着,人一旦回來了就把他關在嶺南,一輩子也別讓他再進京。”

“——是。”

他哀聲嘆了口氣,低頭凝視着傅茗淵淚水縱橫的臉,安慰道:“我給你找了個嬤嬤來照顧你,你隨我回京如何?”

傅茗淵搖了搖頭,眼神堅決:“我要回村子,我要小晚姐姐。”

“你已經……回不去了。”老人撫摸着她的頭,鼻子也驀地有些發酸,“那個小姑娘為了保護你而死,你的村長爺爺……也已經不在了。”

他本以為傅茗淵會大哭大鬧,可她仍是很平靜,眼淚止不住地流,但一直沒有發怒,沉默了許久,喃喃道:“我知道的……我聽到了他們說的話,爺爺被他們殺了,小晚姐姐也被他們殺了。小寶說過,被殺就是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老人嘆了口氣,走到一旁取出一封信,給她遞了過去:“我知道你識字,這上面寫的就是你的身世,你看也好,燒掉也好,都隨你。”

傅茗淵沒有接過信,只是抬頭問:“是誰殺了小晚姐姐?你告訴我我就跟你走。”

她的目光堅決到有些可怕,竟不像一個六歲的孩子。丁晚的死狀依然印刻在她的腦海里——只要他沒有遲到,丁晚不會死;只要他沒有遲到,一切都還是好好的。

“你想要報仇么?”

“想。”

“想報仇就要靠自己。”

“……”她想了想,“怎麼靠自己?”

“跟我回京城你就懂了。”

傅茗淵凝視着這個老者,想不出為何他三番五次想要帶她去京城,只是將那封信捏在手裏,默默點了點頭。

***

當她能真正理解那封信時,已是兩年之後,可對於這一真相,卻並不感到驚訝。

她是前朝遺孤,而祖先淮南王是在那亂世之中可歌可泣的英雄;至於那個想殺死她的青年,也是與此有關。

在博書齋中的每一日,她始終很自暴自棄,覺得這是一個容不下她的地方。老首輔要求她背書,她便去背;給她佈置的作業,她也能按時完成。只是除此之外,活得像個傀儡。

老首輔偶爾會將她找來,聽她背誦四書五經,卻是嘆了口氣:“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這裏面的意思……你理解了幾成?”

她沒有回答,只是聳了聳肩,目光冷淡:“我不理解。”

“那你這樣虛度光陰,就能報仇了?”老人不知為何有些痛心,搖了搖頭,“我知道你走不出這個陰影,但我保不了你一輩子;往後的路,還是得你自己走。”

傅茗淵咬着嘴唇,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你送我去學武,我要報仇。”

在那一刻,他幾乎是要被這個眼神嚇到,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這些世界上除了報仇還有很多東西;難道你認為,村裏的人拚命保護你,就是為了讓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傅茗淵抬頭望他,似乎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只是默默地轉身走了。

小書童們有的嫉妒有的羨慕,時而嘲笑她矮小,時而做一些惡作劇。她和人打了一架,卻被老首輔訓了一頓,氣得哭了,發了狂似的跑出去,卻不料出了意外。

準確來說她只是被牽連進去的。

她在街上亂行之時,瞥見了一輛停在路邊的馬車,正巧一個車夫打扮的人將什麼人拖了上去,似乎是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她心中警覺,偷偷地跑過去看,豈料這車夫還有同夥,當場把她也給捉了,一道丟進了馬車裏。

那少年穿着不合身的粗麻布衣,披頭散髮,看不清臉,體力不支地倒在一旁。傅茗淵擔心他死了,遂戳了戳他,而他只是動了兩下,隨即又癱着不動了。

她又戳了他兩下。

“你不逃跑么?”

“你不害怕么?”少年反問道。

“害怕。”她點點頭,目光明凈,“人販子出城時應該會偽裝成我們的父母,只要我們說不是就行了。”

少年聞言,突然起身打量着她,覺得有些好笑:“你是蠢還是傻?這些人是殺手,沒蠢到接受盤查。他們暫時不會動我,但你……就不一定了。”

傅茗淵垂下了頭,倒也沒有特別畏懼的樣子,正想續說什麼,而馬車卻在這時停下了。

“下來!”

隨即,她與那少年一道被人拽了出去。

少年大約是中了毒,剛一落地便癱了下來。此時四人正位於一處荒僻的小道,四周皆綠木成蔭,但顯然無人往來。其中一個執刀大漢笑着打量着少年,抽了抽嘴角:“想不到殺一個小兔崽子就有錢拿,這工作還真不賴。”

他說著轉向了傅茗淵,嘖嘖道:“可惜多了個累贅,還要多動一次刀。”

言罷,大漢頗為嫌棄地將傅茗淵推開,揚刀便要砍向那少年,而她在看到刀光的那一瞬,才恍惚明白了什麼似的,怔忪定在原地。

又有人……要在她眼前死掉了。

丁晚和爺爺的死換來了她的平安,而村民們都為了她拋棄了故鄉。這一切本是不該發生的——她從未想過任何關於朝廷的事,更別說號召什麼人來謀反。

老首輔想將她帶走,就是擔心會有人利用她。然而在她心中,只是想要殺掉當初那個青年;除了報仇,什麼也不剩下。

“不要……”她忽然神色緊張了起來,瞬間被恐懼籠罩,大聲尖叫,“——不要!!”

這一聲嘶吼驚住了那舉刀的大漢,眼見她掙脫了另一人的束縛,像瘋了似的跑了過來。大漢不耐煩地瞪她一眼,鬆開了少年,一把扼住她纖瘦的手臂,斥道:“小兔崽子,不要命了是不是?好,那大爺就先拿你開刀。”

傅茗淵奮力踹了他一腳,可大漢卻是不痛不癢,更加怒了,一刀劈了下來,徑直命中她的頭顱。

剎那間,她似乎感覺到有血濺在了臉上,緊接着整個人被拉了出去。睜開眼一看,只見那方才還倒在地上的少年不知何時掙脫了束縛,將她護在身後,手臂被砍出了一個大口子,卻是一聲不吭地忍着:“退後。”

方才的虛弱……是裝出來的?

傅茗淵猛地點頭,下一刻便瞧見身後不遠有人沖了出來,用黑布矇著臉,但身手出眾,三兩下便將那兩名殺手制服了,忙不迭衝到那少年面前,上下打量着他:“殿下,沒事吧?”

“無事。”少年擺擺手,走到驚魂未定的傅茗淵面前,神色不悅,“本來可以跟着他們去老巢,倒是被你給攪和了。”

她無言反駁,低着頭道:“我……我只是想救你。”

“沒本事的小子,你拿什麼救人?”

“……”她怔忪了,定定地望着他。

這個少年比她大不了多少,但即使是被人砍傷也是泰然自若。對於丁晚的死,對於村子的沒落,她怪過天怪過地,卻獨獨沒有怪過自己。然而這樣一個陌生人,卻令她看到了一切的本質。

因為……她太弱小了。

如此簡單的道理,她卻一直在迴避,老首輔也從不去戳她的傷心事。當年的事因為那場高燒她忘了大半,唯獨沒有忘記的便是丁晚喪命的那一刻。

她一直在拚命地努力,想讓自己忘記掉一切的苦惱,甚至連自己都忘記了初衷。

“我也不想虛度人生……”她忽而開口,衝著少年離去的背影大喊道,“我想保護小晚姐姐,我還想保護很多人……我不會讓你看低的,我保護給你看,我救給你看——我有出息給你看!!”

少年與那名蒙面人都訝然回頭,發覺她與其是在對他說話,不如說是在對着老天大喊,喊到一半竟還哭了出來,拚命地抹着眼淚。

二人覺得她大約是瘋了,紛紛無奈地搖頭。

“殿下,你的傷給老奴看看罷,怎麼會砍得這麼嚴重啊,真想回去鞭屍啊……”

“嚴吉,你不要這麼可怕……”

他像沒聽見似的,繼續念道:“這麼重的傷,要是被湘王殿下看見了,該如何是好啊嗚嗚嗚……”

***

當晚,博書齋的一間屋子被“轟”地一聲推開,小書童們紛紛轉頭望去,只見傅茗淵一人抱了一摞書進屋,準備了好幾個蠟燭,看這架勢,八成是要挑燈夜讀。

老首輔甚覺不可思議:這兩年來她從未如此勤奮過,對於他交代的功課總是敷衍了事,怎麼忽然變得拚命起來了?

“茗淵,你拿這麼多書作甚?”

傅茗淵抬頭望他,突然低下頭來,一字一頓道:“老師,求你教我治國之道。”

老首輔愣了愣,笑逐顏開:“怎麼忽然想學這個?”

“我想入朝為官。”她目光明澈,堅定沉着,“我不想虛度光陰。”

老人有些驚訝,隨即微笑了起來,甚是動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孩子,笑一個吧,丁小姑娘也不會希望你一直這樣下去。”

傅茗淵微愣,緩緩抬起頭來,彷彿看到了丁晚在與她微笑。那淡淡的芬香充斥在她的鼻尖,令她鼻子酸了,眼眶紅了,但神色比起先前卻是緩和了許多,漸漸露出一絲笑意。

丁晚的死並不是讓她愧疚一輩子,而是保住了她的性命去面對新的未來。朝中究竟有多少人心懷不軌,她不會知曉,但倘若她能憑藉自己的能力實現目標,那麼一切都有了意義。

不知下次若再有機會見到那個兇巴巴的少年時,她的夢想……會不會實現。

——小晚姐姐,阿淵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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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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