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千城雪」

78「千城雪」

宣定九年,大雪紛飛,京城之中是一派冬雪簌簌之景。一更已至,皇宮之內卻仍是一派喜慶氛圍,宮人們忙忙碌碌,時而準備酒水時而呈上菜肴,人一批一批地換上去,又全都筋疲力盡地退下來。

站在宴席外邊張羅的老太監抹了把汗。

今日乃是文燁太子的八周歲生辰,允帝素來對這個小太子愛護得緊,年年到了臘月都要來這麼一出壽宴,舉國同慶,放假三日。

百官對此甚是滿意:又有大魚大肉吃,又有假可以放,小太子可真是福音啊。

此時送酒進殿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太監,哪見過這麼大的場面,壯着膽子把上頭交代的事做完,還沒歇一會兒,就又有一人端着些酒菜遞給他,叮囑道:“去給那邊的慧王殿下送去。”

……慧王,哪個慧王啊?

小太監畢竟剛入宮沒多久,稀里糊塗地也不知該上哪兒去,只好愣愣地端着盤子。那人又道:“你從東門出宮往外走,看見個腦子綁着紗布的瘋子就是了。”

小太監目露惶恐,表示不可置信。

雖說如此,他也無法反抗,遂硬着頭皮按照指示出了宮去。大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但積雪卻漫至膝蓋。他在雪中挪了半晌,才終於踏上好走的地方,怎知越走越偏僻,都要懷疑是否走錯了路。

小太監站在路中央尷尬了許久,折回去吧會挨罵,繼續往下走吧沒準是個死胡同。正當他這麼想着,目光卻倏然瞥見遠處坐着什麼人。

他心中一喜,連忙走近一段路,才看清那人的面貌,乃是個頭上綁着一圈紗布的少年,年紀看上去比他還要小一些,眉宇間卻散發出英氣,身着白衣坐在迴廊的一角動也不動,邊上連個伺候的也沒有,像一幅靜止的畫面,凝滯在一片白雪茫茫之中。

頭上有紗布,兩眼發直,看上去腦子是不太正常……莫非這就是那傳說中的“慧王”?

小太監有些不敢相信,但這周圍也沒別人了,遂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可那人還是沒有反應,於是伸出手在對方眼前晃了晃,喚道:“……慧王殿下?”

少年聞聲抬頭,紗布底下隱約能看見血絲,似乎傷得很重,但目光卻是空洞的,面無表情地瞧了一眼他手裏的酒菜,繼續盯着地面發獃。

哎呀……瘋子聽不懂人話?

小太監不敢再多作停留,輕輕放下了酒菜,忽然回想起什麼,又細細端詳着那白衣少年腦袋上的傷口,訝然捂住了嘴巴。

他在宮裏時也聽別的宮女太監們說了不少,其中一件便是說這慧王在御花園裏玩耍的時候,腦袋撞到了柱子,昏迷了三天三夜,醒過來之後似乎就傻了,每日除了發獃還是發獃,好像連自己是誰都不知曉。

可惜了啊……

聽聞這慧王兒時就是個天才,八歲通讀了四書五經,十歲不到就學習起了兵法,如今落得這麼個慘樣,真是……命啊。

小太監在心中感嘆了一番,但又忌憚對方是王爺,自然不敢表現出來,尷尬地笑了笑就落荒而逃。

夏笙寒的目光落定在那人離去的方向,良久聳了聳肩,瞥了一眼放在他手邊的酒菜,像什麼也沒看見似的,繼續坐着發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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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袋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這幾天傷口雖是癒合了,那個窟窿卻一時難以長好,連太醫都說,能醒過來真是個奇迹。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慢慢抬起手注視着自己的手心,只見腕處有一道道類似刀痕的傷口,儘管雙手看去修長好看,但被袖子遮住的前臂卻是傷痕纍纍。

真是……可笑啊。

上回是想趁他不注意割了他的腕,這回又是說他自己不小心撞上了柱子。分明腦袋是在混亂之中被人叩上去的,倒也沒受多大的傷,真正要命的卻是隨即不知從何處補來的一塊石頭,彷彿怕他不死,刻意用尖的那頭砸過來。好在他在那一刻有了警覺,才沒有當場斃命。

如此簡單明了的傷口,太醫卻只道這是因他撞上了柱子,允帝亦沒有深究的意思,只是叮囑他平時小心,此事便作了罷。

縱觀全朝上下,想害他的人……說不準就是允帝本人罷?

作為允帝最小的一個弟弟,他本是最沒有威脅的人,可年僅十四就屢次立功——終於要對他下手了?

難怪延國總流傳着一句話:想要在這朝中平平安安地呆下去,要麼是死的,要麼是瘋的。

夏笙寒嘲諷似的抽了下嘴角,用袖子將手遮住,抬手揉了揉眉心,卻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什麼聲響,似乎是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腳步聲。

此地是從皇宮前往慧王府的路上,縱然是岔道也只隔着個博書齋,老首輔去了宴會,慧王府的人又被他留下待命,按理說應當不會有什麼人來才是。

他警惕地轉頭一看,卻倏地一愣。

站在他身後不遠的,是一個裹着靛青氅衣的小少年,個子很矮,也就十多歲的模樣,小臉凍得紅通通的,卻又不像是凍的,兩頰漲紅到有些不自然。

對方似乎並無注意到他,只是一個人在雪地里漫無目的地亂行,東倒西歪地走着,神奇的是一直沒有跌下來。

夏笙寒瞥了那小少年一眼,想來生得這麼矮小瘦弱應當不是什麼刺客,遂又轉過頭倚着柱子坐定,等待對方離開。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一驚,再次回頭望去,瞧見那小少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像瘋了似的大笑,不知看見了什麼,開心得手舞足蹈。

這是喝醉了……還是瘋了?

他細細一想,在宮裏宮外似乎都沒見過此人,本以為是個小書童之類,可看裝束應該是個官家子弟,不知從哪裏走過來的,笑聲近乎癲狂。

“哈哈哈哈哈啊!”清秀可人的小少年又大笑起來,“月亮……好圓啊!圓得像猴屁股一樣!”

“……”夏笙寒有些嫌棄地望着他。

先不談猴屁股長什麼樣,好歹這裏離皇宮不遠,怎麼說話如此口無遮攔……

“不對不對……”他自己倒是糾正起自己來了,指着月亮道,“應該是燒餅!上面坑坑窪窪的,肯定是芝麻……”

少年說著說著,肚子忽然叫了起來。他紅着臉呆坐了一會兒,似乎才反應過來是肚子餓了,表情轉為了苦惱,卻還是如方才一般誇張,努力地嗅了一嗅,聞見了前方不遠的香味,摸索着爬了過去。

夏笙寒懶得搭理他,可沒過少頃竟感到有什麼人抓住了他的手,驚然低頭一看,只見那少年不知何時爬到了他身旁,想也不想地抓起菜肴便吃了起來。

畢竟是冬天,又逢大雪,方才那小太監端來的食物早已涼掉,少年也覺出了這一點,有些不高興地蹙了蹙眉,卻還是將這些東西給掃蕩空了。吃完之後心滿意足地摸了摸肚子,大笑道:“真!難!吃!”

“……”夏笙寒別過臉去,起身欲走。

少年這時似乎才注意到他,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將他拖了下來,上下細細地打量着他,目光停留在他額上纏繞了一圈的紗布上,有些不解那是什麼東西,遂伸出手摸了摸。

夏笙寒身子一抖,本以為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哪曉得對方只是輕輕碰了下,他卻是鑽心的痛,低聲倒吸了一口氣。

少年雖然一臉醉醺醺的樣子,身上倒沒有什麼酒氣,察覺到他的反應,不敢再去碰紗布,而是撫摸了一下他的臉:“小乖乖,給你呼呼,不疼。”

“……什麼小乖乖!”這回夏笙寒怒了,一把推開那痴漢似的少年。對方仰面栽在了雪上,不痛不癢地挪了挪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就這麼躺了下來,抬起手臂開始數天上的星星。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六個……不對不對,重來。”他口齒不清地笑了笑,“一個,兩個,三個,五個,八個……哎呀又錯了。”

夏笙寒額上差點暴出青筋來,指着他,一字一頓道:“你,趕緊,滾。”

“……誒?”少年歪着腦袋,懵懂地抬起頭望着他,像是在端詳什麼新奇的事物,隨後暖暖一笑,拍拍屁股便起身走了過去。

“誰欺負你啦?”少年的聲音如銀鈴般清脆動聽,到底還沒到變聲的年紀,再加上模樣甜美可愛,有些像個女孩子,“你頭上這個……是起床時撞到床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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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

見他怒然反駁,少年亦無所謂,反而笑得更加歡愉,勾着他的肩膀,拍着胸口道:“哈哈哈哈,你不用擔心!”他目光明亮,好似閃爍着一片令人神往的光芒,“有我罩着你,別怕!誰敢欺負我們小乖乖,我幫你去打他!”

他說著還揮動一下拳頭,可出手卻毫無章法,若真跟人打架,大約是死的最快的那個。

夏笙寒被他一手壓在肩上,因靠得很近,終於聞到了他嘴裏的酒味,但氣味淡到幾乎不可察覺,似乎……只是一杯的樣子?

一杯就醉成了這樣……這酒量該是有多差啊。

他不可思議地望着那個與他勾肩搭背的少年,正欲詢問,而對方先開了口:“告訴你,就算有人欺負你也不用怕,沒什麼好怕的!”

少年似乎有些撐不住了,低着腦袋晃來晃去,嘴裏不停地重複着那一句話。夏笙寒覺得他大約會突然睡過去,怎料他搖頭晃腦一番之後,猛地抬起頭來,又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瘋了瘋了真是瘋了,他怎麼陪着一個醉鬼鬧騰了這麼久。

方才的思緒全部被打亂了,夏笙寒被這少年弄得哭笑不得,心裏倒是沒了先前的悵然。一抬頭,注意到對方不知何時已經消停了下來,抬起頭凝視着月亮,面露微笑。

剛剛沒有注意,現在仔細一看,在月光之下,這少年的目光閃爍,一襲氅衣裹着銀輝,襯得膚色更加紅潤可人。

“不用灰心。”少年忽然出聲,像是在自言自語,“沒什麼困難過不去的。”

夏笙寒微怔,不知他是否真的醉了。

“我要入朝為官!”少年猛地舉起拳頭,念口號似的大叫道,“就算現在什麼都沒有也沒關係;以後,我一定讓你們男人知道——我不會丟老師的臉!”

……“你們男人”?

夏笙寒愈發聽不懂他的話,而少年的腦袋也在這時垂了下來,大約是真的累了。沉默了一會兒,再次猛然抬頭,這回是舉起了兩隻手,放聲大叫:

“我傅茗淵會證明給你們看,我比你們誰都有出息——!!!”

他話尾拖得很長,像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喊出這一句話,隨即側着倒了下去。夏笙寒擔心他又詐屍似的蹦起來,前去戳了戳他,確定他不會再跳起來,才定下心來坐在他身邊。

真是個……奇怪的人啊。

哪裏冒出來的都不知道,就敢喊出這樣的宣言?不不不這人是個醉鬼,還是個酒量奇差的醉鬼,指不定連自己在說什麼都不知道呢吧。

可是……他怎麼忽然,心情好起來了?

官路何其長遠,不比他在皇宮裏好過;眼前的少年顯然還不通世故,但那飛揚的神采卻閃耀着無法磨滅的光芒,那樣明亮璀璨。

“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冷冷哼了一聲,將人扶了起來,“我要是把你丟這兒你就可以直接投胎去了。”

儘管嘴上說的如此嚴厲,他的臉上卻露出了笑容,將人打橫抱起,才驚覺這少年的身子真是太輕了,像只兔子似的蜷縮在他懷裏,恐怕重量都來自於那件厚厚的靛藍氅衣。

夏笙寒抱着這少年走了一段路,恰好遇見前來接他的嚴吉,順手就把人扔了過去,故作不耐煩道:“你去查查他是哪裏來的,哪兒來的丟回哪兒去。”

嚴吉倉皇接下他懷裏的少年,也沒有多問對方的來歷,只顧着點頭,躊躇問:“殿下,剛才……沒有着涼吧?”

“沒有。”

夏笙寒冷聲應了一句,側首注視着遠方的皇城,金碧輝煌,巍峨宏偉,令無數人神往,也令無數人卻步。

他像是察覺到什麼,不自覺地抬起手,憑空抓了抓那遙不可及的月亮,竟突然大笑了起來。

這個反應無疑是將嚴吉給嚇住了。要知道,慧王自從幾日前出了事,到現在連個表情都沒有,太醫在治療他的傷口之餘,還得日夜擔心着他是否會面癱。

“哈哈……”他輕聲笑着,意味深長地瞧了嚴吉一眼,轉身大步流星地向著遠方邁去,神采奕奕。

“——走,我們抓玉兔去。”

史官記載道:宣定九年的臘八,慧王瘋病不治,停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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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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