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回京」
先前在戰場上居高臨下之時,他還以為是認錯人了。此刻站在她的身旁,看着她坐在馬上一動不動的樣子,他的心卻驟然安定了下來。
果然……還是他的小矮子嘛。
“你……”他只顧着笑,一時竟忘了去拉她,“你不會尿褲子了吧?”
“你才尿褲子了呢!”傅茗淵頃刻漲紅了臉,惡狠狠地瞪着他,“我腿麻了而已!”
“好好好別生氣。”夏笙寒依舊笑容不止,扶着她的臂膀,“你還下得來么?”
她含着眼淚搖頭。
“那我……抱你下來?”
她的腦袋搖得更厲害了。
他嘆口氣道:“你怎麼這麼難伺候啊……”
“又沒要你管我!”之前在風沙之中呆了太久,她連面色也有些發黃,此時徹底把臉哭花了,一張臉顯得更加委屈,“我手也麻了……”
夏笙寒越笑越想笑,連憋也憋不住了,伸手將她的肩膀側着往下一摁。她本就全身僵硬,這下直直地栽進了他的懷中,方一落地,兩條腿軟綿綿地癱了下來。
“真是……沒用啊。”他將她的腦袋摁在懷裏,多日以來頭一回真正地笑了,“陛下怎麼就讓你來宣讀聖旨。”
傅茗淵的整個人都埋在他的身上,越想越委屈:“有本事你也跟着行軍隊伍走幾個月試試啊!”她撇撇嘴,聲音沉了下來,“其他人都不可信,喬將軍他們又怕趕不及,所以我就來了。”
見她又恢復了以往在他面前時的鬧騰模樣,他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不自覺地微笑,扶着她往帳篷處走去,意識卻倏地模糊了一下。
他眼前頃刻一黑,手也頓時鬆了一瞬,好在及時反應過來,沒令傅茗淵摔下去。
“你怎麼了?”她警覺地向他看了過去,才發現他的臉色的確不是一般的蒼白,“你生病了?”
“嗯。”他沖她明快地點點頭,俯身在她耳邊道,“相思病。”
傅茗淵本是憂心忡忡,這下徹底怒了,吼道:“……滾你!”
***
戰事終於平定下來,傅茗淵這一宿睡得極沉,下床時兩腿仍是有些顫顫巍巍,隨着一個小兵前去主帥帳時,雲沐已聚集了各路將領商討關於俘虜的安置地點。
關東軍的謀反雖然在意料之中,卻沒想到鎮守邊關的人馬中也出了叛徒。自景帝上任之後,朝中的格局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些軍隊中的將領也各自有了主,難以將所有人都簡單明了地分清。
“老大!老大你來了!”殷家軍一見到夏笙寒就涕泗橫流,恨不得一個個抱着他的大腿哭,“將軍說要帶我們上戰場時我們都高興瘋了,磨槍磨得可興奮了!”
儘管殷儲覺得這些人的反應感到很是拙計,卻還是忍不住笑道:“一別又是一載有餘,老夫能助王爺一臂之力,實在不知該如何感謝。”
雲沐卻是聽得雲裏霧裏,茫然地轉向了傅茗淵,終是聽她說出此行的實情。
在夏笙寒離京的當天,喬鈺便入宮商討了關於豫王謀逆一事,一致認為其餘藩王會在不久后動手,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位於關東的陳王。陳王統領關東軍,驍勇善戰,與當年的唐王關係和睦,此次韻太妃突然辭世,自然是給對方抓住了把柄。
韻太妃之死是否與豫王有關聯,至今尚未查明,但趕在這個節骨眼上動手,還有另一則原因,便是湘王恰好回到丘城,並不在宮中。
夏笙寒走前並未提及任何詐死的事,是以傅茗淵便料想這是豫王的手段,將計就計藏匿了右軍中的人,只委派左軍出戰。關東軍投降,左軍反目,至此反叛的將領已捉拿了共計四名。其中更深的計劃她也不甚清楚,右軍的行動是由景帝委派喬鈺處理,大抵便是聯合唱了一齣戲,將一干人都繞了進去。
雲沐將俘虜的事交代好后,一路比平時更加少言寡語。傅茗淵覺出他有些不對勁,但到底念及二人在戰前的討論,她並不適合去安慰,遂只好作了罷。
入秋之後,天氣漸涼,好在近來沒怎麼下雨,行軍的速度一如往常。傅茗淵路過驛站時偶爾會收到景帝的傳信,看起來放了有一段時間,並非什麼要緊的事。
她本以為這個小皇帝終於長大了學乖了曉得慰問她了,拆開一看才知,問的是:小皇叔最近身體好不好啊,吃的好不好啊,瘦沒瘦啊,傅大人有沒有欺負他啊……寫到一半想才想起來收信人是她,遂把最後那句話劃掉了,理由是:作為皇帝,要節約用紙。
殷家軍很快折回了雲州,剩下的事即是交給了左右二軍的將領。雲沐近來總是顯得很忙碌,傅茗淵竟是難得才見到他,就算偶爾遇上也只是打個招呼,直到有一日進城時被對方叫住。
“傅大人……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他眸色認真,凝視着她道,“為何你們認為……豫王定會露出馬腳?”
傅茗淵一愣,轉而微笑道:“這也只是一個猜想罷了。”她攤開手道,“人都是這樣,再聰明的人也會在潛意識裏有主觀臆斷,就如雲大人認為女人只能躲在男人的背後,註定成不了大事,不是么?豫王亦是如此,他大約從很久以前就認定了陛下的目的是殺掉所有的藩王,因此就算他不相信夏笙寒,也會相信京城這邊的反應,所以他忽視了陳王的作用,但——陛下與先帝是不一樣的人。人心……並不難看懂。”
雲沐依舊望着她,定了定神道:“從前我認為,男人帶兵打仗,女人則是在家相夫教子。我現在……收回這句話。”
他的每一個字都是那般決然,令人感到不容置疑,“我不會再要求你如何,你想留在朝中,我也定會支持你。但……如果,你真的有難,需要人幫助,可以來找我。”
傅茗淵緩緩閉上眼睛,有些無奈地聳聳肩:“雲大人,其實……”
“你不必現在就回答我。”雲沐忽而打斷了她的話,目光中第一次露出了些許的不安,“我希望你能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向你證明……”
他話音未落,二人的身旁卻驟然響起了“劈里啪啦”的鞭炮聲,如雷聲大作,震耳欲聾。傅茗淵猝不及防,驚得幾乎跳了起來,轉頭一看才知,他們的對面不遠不知何時被人扔了一串鞭炮,從頭至尾足足有半丈長,簡直喪心病狂。
她想也不想地吼了一聲:“——夏笙寒!”
那頭沒有動靜。
“還不出來我都看見你的傘了!”
“……”
牆後邊的夏笙寒終於打着傘走了出來,一副“明明藏的這麼好怎麼還會被發現”的表情,又從身後拽出一人,恰是苦着一張臉的殷哲,歉疚道:“傅大人,我本來……想攔住王爺的。”
夏笙寒卻是將他推了出去,不假思索道:“鞭炮是他放的。”
“還狡辯!”
傅茗淵幾乎要將他大卸八塊,想也不想地追了過去。他溜得也快,跑了一段路后忽然不跑了,回頭問:“雲沐沒跟過來罷?”
“……”她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你怎麼總是針對雲大人?”
“我有么?”
“你沒有么?”
“……”
二人又互相瞪了一眼,知道這一爭論大約會無止境地繼續下去,不經意地轉頭瞥見了對方腳下的影子。
漫漫黃昏之中,晚霞斑斕,不由令她回憶起上回與他一起踩影子的那一幕。而今看來,卻彷彿是好久以前。
夏笙寒亦是安靜下來,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遞給她道:“這是左軍中的姦細以及關於京中眼線的確鑿證據,倒還真是有些……出乎意料。”
傅茗淵接過那封信,卻沒有立即拆開看,只是放在了袖子裏,嘆氣道:“如果有充足的時間,你沒必要冒這個險。”
“四王兄遲早會拿通州百姓開刀,這不算冒險。”他攤開手,笑容明媚,“腰牌的事……你應當已經調查清楚了罷?”
傅茗淵略略吃驚道:“你怎麼知道?”
“我還不了解你?”
“……”
她有些不滿地撇撇嘴,正欲轉身離開,卻見他忽然捂住了胸口,眉頭微蹙。她大驚失色,連忙上下查看他是否受傷,整個人卻被對方抱了過去,將她的腰身一摟,摁進了懷裏。
“……松、鬆手!”她腸子都悔青了,面紅耳赤地想要掙脫開來。
“不松。”夏笙寒在她耳邊道,“我中毒了,你抱抱我就好了。”
“……不許裝!”她竭力將他推開,“我身上有把匕首,你再裝病耍流氓我就捅你啊!”
夏笙寒故作委屈地將她鬆開,問:“你怎麼知道我是裝的?”
傅茗淵理了理袖子,學着他的語調:“我還不了解你?”
他微微一愣,蒼白的面容上展露出一絲微笑。
對,正是因為……我知道你了解我啊。
***
回京之後,景帝一看到夏笙寒便撲了過來,上下左右細細端詳一番,看看是不是哪裏瘦了,罷了才想起他還有個跟着軍隊走了數月的老師。
豫王等一干同黨,以及那個曾經想要擄走傅茗淵的細作都被關進了大牢,這些人也知死到臨頭,索性什麼也不說,倒是豫王開了個條件:他可以供出在京城的同夥,條件便是放他一條生路。
當初他謀反時恰是韻太妃死後不過數日,若說京中沒有眼線根本不可能,但既然他能如此有恃無恐,想必不是隨口胡扯的。
而放了他,是更加不可能的事。
景帝覺得他實在沒救,況且又有關東和通州一帶的事宜要儘快處理,遂將審理豫王一事押後幾天,剩下的人則是全部丟給了大理寺審問。
畢竟到了深秋,天牢之中涼風颼颼,豫王獨處一間,倒是過得悠閑,彷彿根本不在意自己即將要死之事。
黑暗之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大約是兩人,隨後獄卒便侯在了外邊。豫王餘光瞥去,試探地喚道:“又是那個來跟本王磨牙的6大人?”
對方沒有回答,越走越近。
“這般沉穩,是寺卿大人親自來了?”豫王幽幽一笑,一抬眼果然見得兩人正在外邊,目光卻落定在其中一人的身上,“都過了這麼多天才來找我?”
那男子立於陰影之中,只有稀疏的陽光照耀在他的深衣上,看不清面容,冷笑道:“謀反失敗,你居然還這麼悠閑地坐在這裏?”
豫王面不改色地凝視着他:“你會來救我,就代表我們是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你連陳王這麼沒心眼的人都不懂得利用,誰會與你為伍?”男子的目光中閃爍着鋒芒,笑容肆意,“本王啊……改主意了。”
豫王聞言,神色中難得露出了恐慌,卻盡量保持鎮定:“這裏可是大理寺,你想作甚……”
他話音未落,脖頸驟然被人一掌擊倒,接着又往他嘴裏灌了什麼東西。瞳孔漸漸渙散,他急忙想喊出什麼,可眼神卻愈發獃滯,直至側着腦袋倒下去。
那男子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唇角一彎,抬手從袖子裏取出什麼東西,往地下一輕輕一拋。
藉著微弱的日光,依稀可見那是一塊令牌,其上刻着一個“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