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身為兄長與男人的矜持(二)

第三節 身為兄長與男人的矜持(二)

早在多年前初中晚自習取消之後,第十五中學的放學時間就調整到了下午六點整。不過一直到六點半,學校里的人也不會全部走光,辦公的老師,挨批的學生,補作業的學生,在操場上訓練的學生……咦?怎麼好多都是學生?呵呵,如果你了解“初中生”這個群體的話,想來這句話也就很容易理解了吧?

哦,對了,還有一種情況,叫做“值日生”。

初一五班的教室里,一對少年少女正在一邊聊天,一邊認真地用掃帚清理着地面上的垃圾。這樣的說法可能會讓人產生些許誤解,那麼再補充一句,這對少年少女的年齡不同,級部也不同,甚至連學校都不同……不過,如果少年留級了的話,或許就有相同的可能性了。

十三歲的女孩蘇鈴,現在正彎着腰把講桌下面的可樂瓶子掃進簸箕里,同時嘴裏嘰嘰喳喳地抱怨着:

“所以才說討厭啊……那樣的大小姐脾氣,一開始還以為她挺有本事,結果全是裝出來的!幹活兒笨手笨腳的,連涮拖把都不會誒!只不過說了她兩句嘛,讓她先不要做了,跟我學着做,結果一轉頭就沒影了!哼,肯定是跑回家去了啦!”

“哼嗯,不會是你說得太過火,把人家給氣走了吧?”

說話的是那個長發少年,他站在教室的角落裏,正在費勁地清理地上的一塊口香糖,同時在心裏暗暗地詛咒這個把膠糖吐到地上的熊孩子不得好死。一條柔順的馬尾辮從他的頸后垂了過來,為了不礙事,在脖子上繞了幾圈。

少年的名字叫做蘇凜,十六歲。這麼一聽就知道,他和蘇鈴是親兄妹。十六歲的少年當然不會和十三歲的妹妹同一年級,事實上,十五中是他的母校,而他今天回到這裏,也並非是為了緬懷自己的初中生活,純粹是因為被小妹叫過來幫忙打掃衛生的。

“我……沒有吧……”

蘇鈴直起腰來,她看向哥哥的方向,眼神里有一絲懷疑,還有一絲慌亂。剛剛掃進去的可樂瓶子又從簸箕裏面滾出來了。

“那可是時家的大小姐,嗯……照我想來,應該是每天都要接受禮儀教育的那種大家閨秀吧?怎麼可能被我說兩句就氣走了……再說我說的也沒怎麼過火啊,我只是說她有些笨手笨腳而已嘛。”

“那可不一定哦。”

蘇凜豎起一根手指,左右搖晃幾下。這是他最近新學來的動作,不是為了裝酷,蘇凜從來都不需要做那種多餘的事情,他只是覺得很有趣才這麼玩的。

“我倒是覺得呢,越是這種世家小姐,平時被人捧在手心裏面寵到化了,誰都不會忍心去挑她的錯兒。偏偏呢,遇上一個刻板而又粗俗的小姑娘,惡聲惡氣地訓了她一頓,大小姐的自尊心當然會掛不住了,被氣走也是情有可原的嘛。啊,說不定現在已經哭起來了~”

蘇凜這麼說著,露出惡作劇一般的笑容。

蘇鈴眨了眨眼睛,她的臉色有些難看。平日裏她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一直都以溫柔的好女孩為目標。但是仔細想想,如果自己真的把一個天真的大小姐給氣哭了的話,那麼責任肯定全都出在自己身上了吧?

蘇凜好似沒有注意到妹妹的變化,他又問道:“話說,你剛才說什麼?時家的大小姐?哪個時家?”

“就是那個‘國際時氏集團’啊。”蘇鈴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空洞,“她叫時莉莉,是時家的小千金。本來那種女孩是不會到我們這種學校來上學的,不過不知道校長動了什麼關係,給了個‘兩周體驗入學’的說法。時家大小姐到我們這裏入學,哪怕只是體驗一下,也足夠打出一個名聲了。哎呀,我不會真的把她給氣哭了吧?唔……那明天要怎麼道歉才好呢?”

“怎麼道歉都不會得到原諒的吧?”蘇凜裝模作樣地撫着下巴,“嗯,如果我是那個大小姐的話,回家就去跟爸爸媽媽告狀,然後讓他們派一大堆保鏢來,把那個叫蘇鈴的壞女孩劈里撲騰打一頓。哎喲喲……想想都覺得好可憐哦……”

也許是他過於誇張的語氣終於讓蘇鈴反應了過來。可憐的小妹妹又愣了半天,才發現哥哥是在拿自己開玩笑,禁不住揮着掃帚張牙舞爪地喊道:

“哥哥你混蛋!什麼叫‘刻板粗俗的小姑娘’?什麼叫‘惡聲惡氣’?我才沒有啊!好好掃你的地吧!我去把垃圾倒了!”

蘇凜哈哈一笑,低頭躲過妹妹氣哼哼地扔過來的可樂瓶,順手把它丟到腳邊,和剛剛掃好的一堆垃圾湊到一塊兒。回過頭的時候,蘇鈴已經提着兩桶垃圾走出教室了。

“哼。”

蘇凜輕巧地笑了一聲,打了個哈欠。夕陽和婉的光線透過窗戶玻璃的折射,不偏不倚地照在他的身上。蘇凜的腦袋又開始旋轉起來,他回想起了下午那道沒能解出來的幾何問題,就在剛才打掃衛生的時候,他又有了新思路,利用兩次三角形相似和一步餘弦定理,或許就能夠拿到那個必要的數值,一會兒再去紙上運算吧。話說起來啊,這些“特殊”的題目放在日常生活中又有什麼用呢?如果說只有六十度直角三角形才能夠得到“斜邊是底邊二倍”這樣的結論,可是完美的六十度角在生活中不是根本不存在的嗎?那樣的話,學到這樣的“特殊”還有什麼意義?

但偏偏,不可思議的是,人類就是靠着“特殊”構造起了整個科學體系。牛頓的三大定律都是特殊條件下的,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也需要特殊條件……世上所有的定理定論全部都是由“特殊”組成的,沒有任何一種理論——抑或是一句話語,能夠擴展到整個宇宙。但奇妙之處就在於此,人類憑藉“特殊”解釋了所有的一般性問題,多麼令人充滿興趣卻又無可奈何的話題啊。

思緒在飛散,但他手上的動作還是有條不紊。

蘇凜大了妹妹三歲,已經是高一的學生了。本來兄妹倆放學走的路都不一樣,可偏偏今天他卻接到了小鈴的電話,說跟她一起值日的那個女孩跑掉了,哀求自己來幫她幹活。蘇凜雖然自認為不是什麼好哥哥,但是對妹妹溫言軟語的要求也實在是不好拒絕。於是乎,現在他出現在了母校的教室里。

實際上工作量絕對沒有多大,不然也不會只安排兩個人打掃衛生了。問題是,蘇凜發現像“擦玻璃”和“擦欄杆”這種值日條目上沒有,只在大掃除要求裏面出現的活計,蘇鈴也一絲不苟地全部完成了。他有些哀嘆於自己妹妹認真的性格,不過也沒辦法,畢竟她從小在家裏就是受着這樣的教育。既然如此,作為兄長,蘇凜也絕沒有逃跑的理由,奉陪是理所應當的吧。

蘇凜哼着歌兒轉過身去,小鈴提走的垃圾桶還沒有拿回來,只好先把垃圾掃到門口,等過會兒一起清理。但在他這麼想着的時候,面前卻好像突然暗了下來。

“嗯……”

一剎那間,蘇凜以為是太陽被對面的樓頂遮擋住了,但那卻又太過突然。直到他眼角的余光中出現了一雙皮鞋,他才皺着眉頭,緩緩地抬起頭來。

一張平凡無奇的臉,僅看面孔的話,確實是這樣。但蘇凜偏偏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那是一種上位者的氣質,至少恍惚之中,他是這麼覺得的。蘇凜往後退了一步,看清楚了這傢伙的全貌。

……

時天允知道對面的少年在注視着自己,同時,他也在注視着這個少年。

長頭髮,馬尾辮,俊逸的面孔,瘦削的身材,老實說,看見他的第一眼,時天允還以為他是個女生。不過沒關係,這不影響時大公子發泄怒火。他低聲問道:

“你是值日生?你叫什麼?”

蘇凜心裏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用了零點五秒的時間去考慮要不要回答,接着,答案脫口而出:

“蘇凜。”

“蘇凜……”時天允皺起了眉頭,“蘇鈴?哦,是蘇凜……就是你啊!”

“哈?”名叫蘇凜的長發少年歪了歪頭,好像什麼都不明白的樣子。

怒火中燒,這就是時天允現在的感覺。自己的妹妹被一個臭男生欺負了,尤其是這種長相很俊俏的男生,這讓他更沒法忍了!時天允努力剋制着自己的情緒,他打算最後確認一遍,免得弄錯了。

“你知道時莉莉嗎?”

“時……啊,那個大小姐。”

“我是她哥哥。”

時天允發現對方的瞳孔驟然縮了一下,他沒有再猶豫,招了招手,四個穿着黑衣,戴着墨鏡的保鏢從門外走了進來。

……

開玩笑吧?

當發現自己被人包圍起來的時候,蘇凜的腦子裏想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該死的,剛才還嚇唬小鈴呢,報應來得可真快啊!

這是第二句。

喂,你耍我吧老兄?不會真的要動手吧?會死人的誒!

他看着對面少年的臉孔這樣想着,然後,他聽到了那句讓身體中的冰與火同時綻放起來的話語:

“給他點兒教訓,讓他明白什麼叫做人生的殘酷!”

左手掃把,右手長柄簸箕的少年,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勝過四個戴着墨鏡的彪形大漢,尤其是他現在從頭到腳都在哆嗦。蘇凜從小就是被養父夜叔叔慣過來的,要什麼給什麼,因此他從來不會眼紅別人;而大姐夜璃兒向來對父親的偏心很不滿意,故而老是尋着由頭欺負蘇凜,這又養成了他一副半軟不硬的性子。總而言之蘇凜從小到大幾乎沒跟人打過架,儘管跟夜叔叔學了兩手不專業的搏擊術,可卻從來沒有施展的機會。他唯一記得的一次就是小鈴在小區里被幾個半大孩子欺負了,他擼起袖子剛要擺架勢,璃兒姐姐就衝上去一手一個把那些小鬼頭全都放倒在地上讓他們哭着鼻子跟小鈴道歉才罷休。

那幾個穿着黑西裝的傢伙走過來還需要幾秒,在這幾秒鐘內,足夠蘇凜考慮很多事情了。

他首先覺得我不能在這裏被撂倒了,他們現在是認錯了人,萬一我挨打的時候小鈴剛好回來,到那時候可就是兄妹倆一塊兒挨揍了。我好歹還有幾兩肉,打一頓斷幾根骨頭最多疼幾天出不了什麼大事兒,再說我也不是這個學校的,在校園裏打架也不會管到我頭上。但萬一是小鈴……

蘇凜絕對不願意想像柔弱的妹妹被人虐待的樣子。

那麼就只剩下一條路了,不論怎樣一定要逃出去,如果能甩掉就找到小鈴立刻回家去。萬一甩不掉,至少也要引出教室,不能讓小鈴回來遇到他們!

等蘇凜想到這裏,幾個大漢已經逼到近前了,只有中間還留着一個口子,那是幾個保鏢為了讓時天允清楚地看到他們教訓這個小子的過程而刻意留出的。蘇凜直覺告訴自己這是唯一的機會,一般小說電影裏面的富家公子哥兒不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么?要想衝破包圍,只有那一點!

想到的同時,他就已經付出了行動。

搏擊什麼的早已經忘光了,那一瞬間出現在他腦子裏的居然是黃宏老片《巧奔妙逃》中的那招打下巴。離他最近的那個保鏢剛才看這個男生愣在那裏半天沒動只以為是個嚇傻了的廢柴,卻沒想到自己的下顎會突然傳來一陣痛感,上下牙關甫一交錯,那個輕靈的身姿居然就這麼從他們的空蕩之中躍了過去!

一秒之間,一切都已經決斷!

蘇凜騰空而起的那一剎那就知道自己已經贏了,他眼角的餘光看到了那些黑衣壯漢們無力伸出的手,那些手全部都落在了他的身後。現在他的面前只剩下了那個姓時的公子哥兒,他看得到對方眼中的驚懼神色。蘇凜知道自己只要伸手把這個傢伙往旁邊狠狠一推,然後就可以順勢從教室門口跑出去,他天才般的大腦在這一刻發揮了作用,空間在他的神經迴路之中形成了精準的數據,最終的計算結果是可行!

對,如果,蘇凜只是個普通的男孩子的話。

……

在那一刻,時天允的身體真的是完全獃滯的。他並沒有想到一秒之內可以發生這麼多的變化,他本以為現在這個男生已經倒在地上痛得直哼哼了,可他卻騰起在空中,眼看着就要撞到自己的身上!時天允傻了,他這輩子頭一次感覺到危險距離自己是如此之近,直到半秒鐘后——

“呃啊啊啊啊——!!!”

他都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那個名叫蘇凜的傢伙就好像是突然間撞上了一層擋在自己身前的屏障一樣,硬生生被彈了回去。然後痛叫一聲狠狠地摔在自己的四個保鏢中間,他們已經開始對他進行拳打腳踢,不僅是在為自己的小妹出氣,也是在為剛才差點受了驚嚇的自己出氣。

時天允足足愣了十幾秒才明白。他看着倒在地上蜷縮起身體的少年,是他腦後的那根長馬尾成為了弱點。在他飛躍起身的同時,自己的一個保鏢沒能攔住他的身體,卻猛然拽住了那根辮子,拉扯着他倒飛了回去。如果他不留長發的話,興許現在已經衝出去了吧?

他想此時那個少年的心中一定是充滿了不甘和憤怒的,但這小子卻無力反抗。想到這裏,時天允俯下了身體,想要看清楚自己的保鏢怎樣施暴,那個少年如何承受毆打的過程。每個人的心中都存在着對暴力的渴望,這是我們遠祖遺留下來的本能。周德東在《一盒錄音帶》之中寫過:如果沒有法制,所有人都是恐怖分子。時天允一直深以為然。

但他卻失望了。

或許是過度的痛苦和屈辱使得那個少年一直緊閉着眼睛,他的嘴巴上挨了一腳,口腔中有血絲流淌出來。但他咬着牙關,從頭到尾都沒有哼出一聲,那硬挺着的樣子讓時天允想起老片中誓死不屈的革命黨人,這讓他有些焦躁,因為這樣一來,倒顯得他才是站在“惡”的一方了。

時大公子當然不會在乎這種小事,但這種想法卻讓他有些不舒服。他希望這個少年哪怕哀求一聲也好,慘叫一聲也好,那都能讓他回到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但這個男生即便偶爾睜眼,流露出的也都是冷冽和狂暴如同野獸一般的目光,那讓他怎麼都高傲不起來的視線。

這場暴力持續了將近三分鐘,其間他們一直保持着這種怪異的狀態。直到那個女孩子闖進來——

“哥!你們幹什麼?!我要報警了!放開我哥哥!!!”

看上去和時莉莉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尖叫着站在一旁,卻緊緊地揪着自己的衣服害怕得不敢靠近。時天允還沒來得及反應。地上的那個少年突然硬頂着拳腳站了起來,雖然姿勢仍像蝦米一樣蜷着身體,卻從流血的口中爆發出一陣怒吼:

“走啊小鈴!不關你的事!給我滾哪!滾哪!!!”

“哥哥?!!”

少年嘶啞的叫聲和女孩的慘呼混合到了一起,時天允迷茫地看着這不知所謂的一幕。他突然覺得幫着妹妹報仇的快感蕩然無存,他發現自己好像在這個鬧劇中扮演着一個惡人,就是那種警匪片中直到最後還死不悔改綁架人質然後被警察一槍擊斃的傢伙。他有些想要逃走,他覺得自己如果從一開始就不在這裏,跟這起事件毫無關係就好了。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柔軟和脆弱的一面,那是即便不去認真思考也能夠感受到的地方,一開始堅持認定的事情直到最後都是正確的嗎?即便正確也有可能傷害到無辜的人吧?以為打着正義的旗號行事的同時,結果真的能夠如自己所料嗎?

保鏢們並沒有停下,沒有得到時天允的命令,他們是不會違逆他的意志的。但他們的動作卻在無形之中軟弱了許多,都是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跑到學校里來欺負一對毫無反抗能力的兄妹,但凡有點羞恥心的人都會猶豫。為首的光頭遲疑着回頭看向自家少爺,似乎是在期待他同意他們住手。

時天允皺着眉頭,他好像突然間想到了什麼。

那個男生管妹妹叫“小鈴”?小鈴……蘇鈴?!哦哦哦哦,原來是這麼回事!

自己的妹妹時莉莉說的根本就不是這個男孩,而是站在一旁手足無措流下淚來的那個女孩子,難怪嘛!而且這樣嬌弱的女生,即便真是她又能怎樣?無非也不過只是女孩間的吵吵鬧鬧而已,結果自己就帶人來把她無辜的哥哥暴打了一頓,這個……無論怎麼看都有些過分了,更何況自己還是時家的大少爺,做出這種事來……

簡直……差勁透頂!

時天允猛地抬起手來,幾個保鏢同時默契地站到一邊,看了看大少爺的眼色,迅速走了出去。大概他們也覺得實在丟人,不願在這個地方多待了吧。

少女撲到倒在地上的哥哥身邊,終於忍不出放聲大哭了起來。這個年齡的女孩應該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吧?自己的親人被一群看上去就很可怕的黑衣人暴打之類的事情。時天允煩躁不安地踱着步子,他真想跟着自己的保鏢一起走出去,坐上停在校門口的蘭博基尼逃之夭夭。在這裏每多停留一分鐘,他就感覺冷汗止不住地冒出來,明明整個教室裏面空空蕩蕩的,只有女孩抱着哥哥身體的哀哭聲回蕩,但他卻覺得好像幾排座椅連着所有的空間都塞滿了人似的,每個人都在對着他指指點點,說這就是時家的大少爺,只會對弱小的人施以暴力。他想要大吼出聲,可卻又怕打擾了那對可憐的兄妹,他真希望這兩人把他當成空氣就好,千萬不要理睬。

但是時家大少爺的傲氣,又使得他不允許自己這麼做。

既然犯了錯誤,就要主動去承擔,即便他只是個普通人家的男孩子,至少也應該保留着這份勇氣。

時天允在短暫的時間內找到了一個最為完美——至少在目前狀況下看來——的解決方法。

他決定承擔這份罪過,但是,又不能讓自己丟了面子。

對,時天允想着,接下來我就對他說,抱歉我打錯了人,如果你不滿的話,可以過來打我,我保證不會反抗。時天允認為這個少年已經再沒有力氣和膽量起身做到這種事情了,然後他可以拿出一些補償金扔在他面前,說這是給你的醫藥費,高傲地離開這裏。從頭到尾一定要保持時家少爺高高在上的風度!

於是時天允深吸一口氣,他說道:

“不服的話,就過來打我啊,我保證不反抗,也不會再叫他們進來。”

他盡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高人一等,卻不知怎麼控制不住聲調中的顫抖。

因為他看到那個少年瘀腫的眼眶中,兩道凌厲的眼神如同兩把刀子刺了過來,如果不是他努力保持着鎮定,說不定都會被逼得後退一步。

說你不敢,或者保持沉默。時天允期盼着。我只等你半分鐘,不,二十秒,然後我就要離開了,之後不管什麼事情都和我無關,對……和我……

他的思緒凌亂了。

因為少年用慘不忍睹的手臂撐起了身體,緩緩地站直。他沒有顧及身旁妹妹的哭訴,僅僅是直視着時天允的眼睛,他的雙目中藏着一團火。

他伸手抄起了身旁的一把椅子,拖在身後,踉踉蹌蹌地朝着時天允走了過去。

時天允看着接近過來的少年身影。他想着你要做什麼?不可能的,你不敢動手的!我是說過不會反抗,但我可是時氏集團的大少爺,你怎麼敢打我?而且我也沒說可以拿武器,你肯定純粹只是嚇唬我的對吧?到了最後一秒,你肯定會收手的!

時天允高傲的心性使得他不允許自己逃走,哪怕僅僅只是後退半步!他就這麼看着少年吃力地用雙臂揚起了那把椅子,看着那個重物以一種優美而狂野的曲線落下,看着它在瞳孔中的映像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然後……

……

後來的事情,時天允其實不怎麼記得了。

他比較清晰的記憶,就是兩人躺在同一個病房裏,每個人的身上都扎滿了繃帶,綁得簡直像是木乃伊一樣。作為時家公子,他本該享受着私人醫生周密細緻的服務。但是叫來救護車的卻是那個名叫蘇鈴的女孩,也許自家的保安還懶洋洋地坐在校門口的蘭博基尼里等着他大搖大擺地離開,絲毫不清楚自己的老闆被人用椅子痛打了一頓現在被綁在吵吵嚷嚷的下等醫院病床上呢。

他扭過受傷的脖子,看向旁邊那個正在給橘子剝皮的少年,他的雙臂看上去還能使喚。

“那是我的橘子。”時天允冷冷地說道。

這是他托護士捎來的果籃。

“嗯,我知道是橘子。”少年淡淡地答道。

“我說那是我的橘子!”

“我挺喜歡吃橘子。”少年又說。

發泄過之後,這傢伙的心情好像變好了不少,從他的語氣中能明顯感受到一股快意在流淌。時天允用無辜的表情看向慘白的天花板,他不知道這個少年腦袋是不是有問題,他聽不懂人話嗎?他難道就不怕搶了自己的東西再被自己痛扁一頓?

很久以後當他問起這個問題,蘇凜哼笑了一聲,說我那時候以為我打了時天允大少爺,估計會被人裝進麻袋裏面到郊外找個坑去埋起來吧?反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比這個更差的結果了,那麼哪怕再怎麼折騰又能怎樣?

時天允想了很久。他發現自己頭一次有些搞不清楚別人的邏輯觀,他雖然挨了打,但在最初的火氣過去之後,卻覺得這個傢伙從頭到腳都充滿了一種他從未接觸過的趣味兒,而這種感覺是他在上流社會中的交際中從來都不曾體驗過的。

時天允莫名其妙地笑了,他笑起來就像個剛剛跟人拉鉤說“我們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哦”的孩子一樣,儘管他從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

“年齡16歲,比你還稍微小一點。父親余程偉,母親龍雨昕,還有一個小弟弟叫余浩。”

時天允羅里吧嗦地念叨着余敏兒的資料。

“三圍呢?”

“你以為我跟蹤狂啊還三圍?!”

“哎,不過說真的。”時天允看看蘇凜,又看看下面操場上那個馬尾辮女孩,“你要是真想追她,我還有個主意:暫時封停她的助學金和獎學金。你知道的,她屬於那種貧困家庭出來的孩子,沒了那個她肯定會十分茫然十分無助,到那時候你再去接近她,你說這種小事兒交給我就好,然後三下五除二幫她把事情辦好,你想想她能有多感激你?肯定這輩子非你不嫁了啊!”

“說得好聽,怎麼操作?”蘇凜哼了一聲。

“你傻啊,以我們時家的影響,獎學金你說多說少或者乾脆不給,學校還不都得看我們家的臉色?”時天允拍拍胸口。

蘇凜白了他一眼:“算了吧,我還想攢點兒陰德呢。跟一個小女生玩兒花招,丟不丟人啊咱們?”

“那你要怎麼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喜歡她你就直接去告白啊!以你這條件什麼女生還不手到擒來?”

“誰說我喜歡她?”蘇凜抬頭看天,“我就是……稍微有點兒在意不行嗎?我就想看看年紀第一比我還牛叉的人是什麼樣子不行嗎?你們這些人真是煩死了,看兩眼就是喜歡來喜歡去的,我才沒你們那麼膚淺。”

他說著,一手敲着走廊的欄杆慢慢走遠,只是視線還有意無意地停留在那個女孩身上。

“切,蹭得累!”

時天允攤了攤手,他就是搞不清楚自己這個同伴的腦子裏在想些什麼。一開始不清楚,現在也同樣不清楚,好像從來都沒有清楚過。

不過或許,就是這份不可捉摸的性格,莫名其妙的想法,才構成了這個難以猜透的人吧?也或許正是他的難以猜透,才會讓他在整個成都1400萬人中和自己走到一起,建立起這份平淡而又精彩的友誼呢?

時天允笑笑,擦得透亮的欄杆中映出他傻裏傻氣的倒影,和不遠處敲敲打打的長發少年一起,陽光灑下,染成了一副別緻的寫意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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