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耳釘
近段時間學校里的學生都趨於平靜,以往尋釁滋事,觸犯校規等不良舉動也有所收斂,這也使得政教主任倪大勇難得可以樂得清靜,他一方面感慨在自己的強硬手腕下,這幫小崽子門被治的沒了脾氣,不管家裏有如何等顯赫背景,在校外是否有所謂的社會大哥幫照拂,在他這裏是龍就得盤着,是虎也得卧着;另一方面也未嘗沒有略微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小失落,人啊,總是希望無時無刻都能體現自己的存在價值,特別是上了年紀的男人,一旦落得消停或者賦閑在家,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感覺生命都失去了意義,尤其是像倪大勇這樣對於本職工作向來一絲不苟的管理型教師來說,對這樣的閑散日子反而有點無所適從的寂寥,他有時候感慨自己是否就是勞碌命,這輩子都不大會有享清福的覺悟。
在前些年他還兼任教務工作的時候,能夠在繁忙之餘偷得浮生半日閑已經不敢奢望,能有一盞茶的功夫在辦公室泡上一杯得意門生送來的上等龍井,翹腿品茗便是天大的享受。而現在雖說是因為資歷上去后,被提到了政教主任的位置上,在任的這十來年間也是乾的有聲有色,十三中內基本沒有出現影響惡劣的不良事件,規模不大的摩擦倒是常用,不過一般也都在學生之中內部消化后,便不再會泛起多大的浪花,他也不想對學生之間的相處干涉過多,這幫孩子都已經半隻腳踏在成人的門檻上了,有些事情完全可以由他們自己來解決,他不想整天都有操不完的心,只要沒有鬧到太過出格也不願總是在學生面前扮演殺神的角色。
晚自習一般都會由指定的老師坐班,通常就是在講台上對學生起到震懾作用,也不會有多少硬性的教學任務要完成,大多就是指導學生完成作業,自主學習。很多學生直到大學畢業之後都還沒有學會自習的技能,更不要說領悟到最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老師註定只能陪伴學生走過人生的一小段道路,最終還是要靠自己去掌握終生學習的技能,和講究效率和吸收程度的自學能力。這很重要,有些人會比較幸運,天生具備投胎的本事,亦或是家裏能夠給予一流的教育資源,小小年紀就能由知名學者大師幫忙引路啟蒙,但是絕大多數人窮盡一生都沒有達到在他眼裏可以畢業的水平。
倪大勇對學校的老師的教學能力還是非常放心,只是侵浸在這個位置上多年,自然也清楚很多老師對自己班級里的學生有着過分寵溺的現象,倒不是說老師的性子軟弱,只是一些刺頭的學生已經開始領悟到成人社會裏的社交技能,在心中瞭然自己的過錯罪不至開除的前提下,便開始有恃無恐,隱約有要凌駕於老師頭上的囂張氣焰。對此很多上了年紀的有經驗的老教師還能夠應付,有幾個剛剛畢業來學校實習的女研究生,自己都還沒有完全從象牙塔中走出來,就更不要說去管教沒比自己小几歲的刺頭分子。
所以這時候就需要倪大勇這樣的白臉出現力纜狂瀾,不惜用雷霆手腕強行鎮壓那些自詡齊天大聖的小猴子們,再張狂的崽子到了他面前,也只能夾着尾巴,絲毫不敢有半點頂撞的念頭。
今天他按照慣例在每層樓道巡視,每當經過窗前,看到個別學生前一秒還在繪聲繪色手舞足蹈,下一秒就能肅然起敬端坐着不敢胡亂折騰,一臉如臨大敵的表情,他就格外欣慰自己的威懾力尚在,並沒有因為鬢角蒼白的面積增加而減少半分,於是他便會擺出一副自己網開一面的表情,注視着某個學生緩緩走開,直到視線離開窗角的最後一刻,銅鈴大眼也還是不曾眨過一眨,他自己都納悶一把年紀的眼睛似乎天生就水潤犀利,眼液充盈,完全不需要眼藥水這種可有可無的日常用品。
他曾經想過以後退休了如果在家裏閑不住,可以去小區里擔任居委會主任的工作,肩戴紅袖章,每天的任務就是監督來往人群禁止踩踏草坪,罰款不能定的太高,以免犯禁者望而卻步,影響物業基金的營收,他一直覺得自己小區的草坪立的牌子上,提示“踩踏草坪罰款五元”的標語完全不符合經濟學原理,這樣不要說不會有回頭客,就連嘗鮮的好奇心都會被直接扼殺殆盡。如果由他執掌物業部門,他第一個要着手的頭等項目,就是將樓下的標語從“五元”改為“兩元”,然後他就能搬個凳子躲在角落,利用自己的天賦眼力,捕捉隨時可能出現的幸運兒,願者上鉤,看上兩個小時不眨眼都不在話下,不會讓任何一人從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脫。現在的社會已經不會有幾個人因為兩元的價格放棄一次嘗鮮越軌的機會,這樣或許可以在自己退休之後迎來事業的第二春,一邊榮獲小區“綠化衛士”的稱號,一邊可以為自己所在的單位創造不菲的績效,麵包鮮花都有,人生大滿貫。
當倪大勇踱步到三樓高三八班教室外的時候,瞥見教室後面的楊帆正在奮筆疾書,完全不復當年拎着外賣在學校的林蔭小道里和保安鬥智斗勇身姿,又或是隔三差五就能被自己抓到他挑戰校規底線的佐證。對此,倪大勇深感欣慰,想來是自己的鐵面形象已經深入人心,把一眾整天只知道闖禍的崽子們也拉回了正途,沒有枉費自己在辦公室常備降壓藥,這幾年為了把這幫小崽子門的德行操守規範矯正,他可沒少動氣,救急的藥物根本不敢斷供。
當他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無意間發現楊帆的鬢間有一絲光亮。
高中男生打耳釘已經不是稀罕事情,這幾天裏他也抓住了幾個,這雖然算不上大事,不過緊抓學生的髮型着裝一直是校長佈置給他的硬性要求,這將直接展現十三中的精氣神,這幾年學校的升學率一直不理想,要是在着裝上還不能做到規範端莊,他也沒有臉面再在這個位置上尸位素餐下去。
倪大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純白襯衫,胸前還能隱約透出白色棉質背心的印子,這是領導的基本着裝。他前些年還不是很適應這樣的暮氣打扮,覺得自己應該會一直保持着年輕人的朝氣,這兩年體力一下子就明顯感覺跟不上了,再加上老來得子,心性闊達的妻子對於生活上的細枝末節不甚在意,他只能一手抓住柴米油鹽,一手抓住孩子的教育,這一下子導致心力確實有點吃不消,不服老不行了。
他緩緩叩指敲了兩下三合板的木門,頓時全班學生都轉頭看向他的位置,當看清來人後,便又迅速轉回去繼續學習,絲毫不敢停留,生怕被倪大勇抓住把柄借題發揮。
“楊帆,你過來一下。”倪大勇指了指楊帆的位置后,瞪了一眼還在看着自己的其他學生。
被眼神殺瞬間轟成渣渣的眾人立馬趴下頭,強行壓制自己的好奇心。
楊帆不明所以站起來,眨巴着眼睛看了眼身邊的錢鴻剛,後者則是一副“祝你好運”的表情。
楊帆走到教室外面,努力裝出好學生習慣用的無辜表情,看着眼前的中年政教主任,見對方沒有說話,他也憋着不說,就這麼杵在那裏思忖自己好好學習還能被拎出來,也是十分費解。
“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出來嗎?”倪大勇沉聲說道,話語並不高亢,但是足夠威嚴,這一招他屢試不爽,這麼多年來沒有幾個學生能在他的軟刀子下活過三秒鐘。
“不知道啊。”楊帆說道,直視倪大勇的眼睛,不能在氣勢上落了下風,這時候越是膽怯,眼神躲閃,就越是證明做賊心虛,讓眼前的老小子順勢展開話題,沒有錯也變的有錯了。
“根據學校規定,是不準學生佩戴耳釘的。”倪大勇見楊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也就不再和他瞎兜圈子,哪怕自己打太極的功力已經如火純情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楊帆愕然,摸了下左邊耳垂的位置,確實又一個不大的耳鑽。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當年自從和葉夢玲分道揚鑣之後,就性情大變,化頹廢的情緒為張狂的性格,自那以後就不再收斂,開始盡情釋放天性,在一次返校的途中路過一個飾品店,一時興起就去打個耳釘,並且買了幾個布靈布靈的大鑽。其實別看他長的一副油鹽不進的冷漠做派,其實是把心底里那顆蠢蠢欲動的少女心收拾的滴水不漏,當時看到打耳洞的那個類似氣釘槍的玩意兒,着實被嚇的不輕,再三詢問老闆會不會很疼。當時老闆哭笑不得,指着旁邊的幾個小姑娘說她們剛打。楊帆見那幾個看起來最多就只有初中的小姑娘笑盈盈的看着他,然後轉頭竊竊私語,像是在討論等下看他的囧樣。他一咬牙就讓老闆速戰速決,長痛不如短痛,在發現還真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嚇人之後,還一口氣打了兩個,左邊戴了右邊戴,要的就是隨着心情隨意切換。大學時候有一次甚至因為太久沒有摘下來清理耳洞,導致發炎,耳釘和耳垂上的肉長到了一起,拔都拔不出來,從那以後才改戴了耳棒,不到必要情況絕對不會長期戴銀飾物品。
“主任,我等會就摘掉收好。”楊帆誠懇說道。
這回倒是換成倪大勇尷尬了,本來他肚子裏都準備好了幾千字的下文,準備對這個頑固分子好好教育一番,可誰想到對方盡然直接就承認了錯誤,並且態度誠懇,看起來也不像是隨便應付的語氣。
“那行吧,下次要是再看到你戴着它,就直接處分了。”倪大勇說道。
“主任,那我可以回去了嗎?還有幾張試卷沒寫完呢。”楊帆嘿嘿笑道。
倪大勇揮揮手,表情意猶未盡。
楊帆緩緩走回座位,心中被這件事又牽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左耳的那個耳釘也一直陪着他穿過學生時代最為荒唐的階段,後來他似乎還養成了收集耳釘的興趣,有一個小盒子,收集了數十顆鑽釘,現在已經不知道被閑置在家裏的某個角落了吧,就算找也很難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