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隔雨相望冷 2

二十三,隔雨相望冷 2

葉秋娘凝視着迷濛細雨,二十多年心門落上的鎖,被熟悉的風物打開,藏於隱秘處的思憶,便不可抑制地蘇醒。

杏花煙雨,山色空濛,長街高低各色的油紙傘,隨手掬起的一抹涼風,都是詩是畫,是過往斑駁的色彩,是無法言語的美麗。

江南,每一處瓦檐屋脊,樓閣亭台,雕樑畫棟,都記錄著華夏民族千年的傳承,蘊含著工匠的技藝,千萬人的痴念,比如她,還有他。

平生最大的願望,是和他攜手在這詩情畫意的地方,溫柔平靜地,走過此生,直到冥冥昏黃的白頭。

“重遊了西湖,孤山,靈隱寺,海棠詩會,等天轉晴,我們再去南山樵舍可好?”婦人的思緒被兒子的問話打斷,她轉頭微笑:“等你去看過樂樂再說。”

秦樂樂自從在姨娘的墳前淋過一場大雨,便連日高燒,宮裏派太醫精心治療,好容易退熱,又開始咳嗽,反反覆復,拖了大半月依然不見好轉。

大夫說她憂思過度,寒入五臟,這明明就是心病。葉家杭輕嘆口氣:“阿娘,我是不是乾脆向她挑明,我悅她,要她做我的王妃。”

葉秋娘認為時機不妥:“她剛和格天府決裂,又逢親姨娘逝去,怕是不會想兒女情事。”

“正因為她此時孤單難過,我才想告訴她,這世間有我,願一生一世陪伴她,照顧她。”葉家杭擺出自己的理由。

婦人猶豫片刻,道:“一對相愛的男女,若迫於外力分離,那是生生地將心掏了出來,你想,她離開湖州才多久?此時你表白,她定然拒絕。”

葉家杭全身一顫,望向母親,輕問:“這麼多年阿娘都不快樂,我問你如何去到金國,你也從來不說,莫非阿娘的心,也曾經被掏出?”

葉秋娘不想答覆,轉過話題:“杭兒長大了,阿娘看在眼裏,真是高興,卻又擔心。”

“為何擔心?”葉家杭拉起母親的手,打趣道:“你兒子聰明伶俐,天塌下來也能應對。”

當娘的卻無論如何笑不出來:“世事無常也無奈,倘若樂樂終其一生,都忘不了三公子,倘若有一日,你不得不與她別離,你可會以平常心接受?”

此話如一擊重鎚,狠狠地敲在少年心坎,淅淅瀝瀝的細雨,隨風進簾,浸染着他質地華麗,做工精美的春衫。

他垂頭半晌,啞着嗓子:“她若忘不了姓岳的,我自然難過,可若此生不能與她共度,我更難過。阿娘,自從遇見她,我才明白你那首送別詞裏說的,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後日眉頭。”

葉秋娘撫著兒子的髮鬢,嘆息:“我禮佛數年,卻仍放不下你,杭兒,由愛生憂,由愛生怖,你心裏的煎熬,娘幫不上,只得靠你自己應對。”

葉家杭凝視着母親,語意沉鬱:“娘放不下我,我也放不下娘,你說兒長大了,卻不願和我提及往事,不知娘的心事,兒如何與娘分憂?”

葉秋娘見他執意要問,先搭了個梯子:“杭兒,你要記得今日娘說的話,我們遭遇的一切,都是為了自我的覺醒,為了認清生命的真相,然後,學會去超越,超越愛恨,得失,以至生死。”

葉家杭聽得半懂不懂,只順從地說:“阿娘所有的教誨,兒都記在心裏。”

良久沉默,葉秋娘開始講述往事:她出生在官宦之家,自小得父母寵愛,成天只知道在詩詞音律中縱情取樂,及笄后與青梅竹馬的意中人訂親,歲月安好。

宣和七年,未婚夫外出收採金石,歸來時正值重陽,知府高官人邀請他們全家到山中別院賞菊小住。

情郎送她到皋亭山麓,當時西天餘暉絢麗,他說,秋娘你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剛回來,你卻要走。

婦人停得片刻,眼裏是深不見底的悲傷:她不曾料到,這竟是他在這世界的最後一句話。

馬蹄聲從身後響起,一隊面目兇惡的漢子直衝過來,當先那人不發一言,挺槍便向他刺去,他血流如注地倒下。

她驚得呆住,眼睜睜地看着惡徒們又向父母兄弟下手,她反應過來,尖叫着要去阻攔,卻被一拳打在頭上,暈將過去。

“狗娘養的土匪。”葉家杭驀然起立,大怒:“娘,我一定找到他們,為你全家報仇。”得到的答覆卻是:“你爹爹已經為我報仇了。”

原來,待葉秋娘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榻,被女僕們照料。她們告訴她,強盜頭子見她美貌,想擄她做壓寨夫人,回山的路上遇見完顏契墨,還要劫他財物,反而被他團滅。

“憑阿爹的武功,要殺這些強盜,簡直易如反掌,一群蠢貨壞種,活該。”葉家杭咬牙切齒地罵完,恍然:“難怪你說阿爹當年羨艷宋朝風物,曾扮成富商到江南遊歷。”

葉秋娘喝得半碗熱飲,才將舊事說完:“我家破人亡,你爹爹順路送我回舊都祖家,哪料未到汴京,金國大舉南侵,天下大亂,兩邊祖家早已不知去向。至此,你爹爹才坦承身份,說我工詩文,善音韻,要請我到皇室教貴女讀書,我走投無路,才到金庭當了女先生。”

一室沉默,窗外涼風苦雨,衰葉寒枝,似乎天地,亦在為人間的生死離別而哀傷。

葉家杭面色晦暗地盯看窗外片刻,問:“那日我們去弔唁外祖他們的墓,是阿娘建的么?”

婦人搖頭:“村民到知府報案,高官人收斂安葬的。”父母長眠之地不遠,便是心中那人的安息處,她當年見到的他的墓碑,早已在亂世中毀損。

“我們修整墳地時,阿娘吩咐工匠為鄰近的墳墓建碑,上刻夏子鴻的名字,莫非,當時你的未婚夫婿,就是那個筆走龍蛇,江南一鴻的大才子夏子鴻?”葉家杭皺起眉頭,問道。

葉秋娘的笑蒼茫而飄緲,語音輕得如在喃喃自語:“二十五年過去,多少人還記得,當年杭州城的夏子鴻和葉秋娘?”

在歲月的長河,無垠的星空,所有的人只是一粒微塵,曾經名動江南的才子才女如是,帝王將相亦如是。

葉家杭見她肯定,沉吟片刻,正欲開口,瞟見努哈在隔屏后探頭探腦地張望,拍拍阿娘的手,掀開珠簾出得門去。

“六大王,姓岳的小子惹上麻煩了。”努哈一臉幸災樂禍地向主人報告。

自從抵達杭州,皇子的近衛隊便一分成三,昆奴保護貴妃,阿野守候秦樂樂,努哈則形跡不定地收集消息。

他的麻煩關我屁事。六大王面無表情地聽完事情經過,暗想。

倘若樂樂終其一生都忘不了三公子。阿娘的話又響在耳邊,心中不由得嫉痛交加,冷冷道:“最多治他個當眾鬥毆的罪,託人打點杭州府尹,多賞他幾天牢飯。”

想到那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的情敵,就要呆在惡臭黑暗的牢獄,他又忍不住地開懷歡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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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誰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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