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花市燈如晝 1

二十一,花市燈如晝 1

少女安靜地躺在床上,一頭長發,烏雲流瀑般散在玉枕周圍,雪白的小臉襯着海棠紅的軟緞被面,燈影下幾分說不出的明媚。

葉家杭摸摸她的前額,尋問的目光轉向守在榻頭的老太醫,對方的答覆讓他頓然輕鬆:情況穩定。

轉身走出隔門的珠簾,抬腳便向陳猛踢去:“你個狗東西,竟敢騙我。”

兩人曾聯手收拾過呂山,算有舊情,在吹花小築心照不宣地保持距離,此時打罵於他,是責怪也是親昵。

陳猛任他一腳踢在屁股上,才指向客廳外輪值的禁軍,苦着臉道:“六大王我求求你,秦娘子已經不好了,你若再出意外,我和那幾條命都不夠交待。”

說完自己說對方:“金宋早已議和,可兩國皇宮內外,多少人在互扳手腕,邊境更是天天打群架,你們三人身份特殊,稍有不慎便是麻煩。再說那岳公子已成過去,你出了氣,就該收手。”

阿爹雖與趙構議和,骨子裏是想打到江南的,老子和姓岳的,天生便是死對頭。

葉家杭暗忖:湖州是他義軍的大本營,那混蛋看着冷靜,萬一他失心瘋害我,我雖不怕,但此次南行是為阿娘歸故里,事非還是少惹為妙。

抬眼笑道:“你小子看着粗魯,倒也精明。”暗中卻想:也是,他若真像外表那般憨傻,趙懿如何會選他做侍衛長?

“六大王,楊傑亮等在樓下,說秦娘子若退熱好轉,請告他一聲。”阿野推門,低聲報告。

葉家杭側頭看向珠簾,內室寂靜,燭影無聲,案頭插瓶里的數枝梅花,恰似她如蘭的呼吸,正淺淺地逸出清香,心中忽然便覺得安穩。

“先晾他兩天。”淡淡地撂下幾字,沉吟片刻,才問:“可否將今晚發生的事詳細道來?”

等陳猛三言兩語地說明情況,立即讓他將一路跟到客棧的杜夫人請將進來。

同時令努哈備好茶水點心,放下身段,客氣有禮地對老婦長長一揖:“小可葉家杭見過夫人。”

杜若薇的神情有些恍惚,目色灼熱而混亂,對他的禮敬,彷彿視若不見,聽而不聞。

“大夫說樂樂的劍傷僅是淺刺,嚴重的是心病,小可懇求夫人道出原委,助她儘快康復。”葉家杭推測老婦人跟到此處,若非有事相求,便是與秦樂樂有某種關聯。

果然,杜若薇在片刻的沉默后,詳詳細細地講述了岳秦兩人決裂的過程。

月沉霜降夜半時,少年重新坐到少女榻前,握住她細滑的小手,心中最柔軟處,半是因憐惜生出的痛楚,另一半卻是沉靜難言的歡喜:樂樂,從此你我天涯相伴,我保證不讓你難過。

當朦朦的天光染上窗紗,吹花小築的游廊,響起童子清脆的歌聲:雪霽天晴朗,梅花處處香,騎驢過灞橋,鈴兒響叮噹。

小鈴子伸着懶腰,興奮得一嘣一跳:明日上元節,秦姐姐定要準備許多美食,不定和公子帶我上街去賞燈看戲。

走到房門半掩的書齋,躡手躡腳地進屋,從屏風后伸出小半個腦袋,偷偷地往裏瞧。

沒看見往常他為她畫眉,她為他綰髮的場景,卻見自家公子白袍上血痕交錯,如泥像石雕一般獨坐窗前。

小書童驚駭得發不出聲音,只一個念頭在腦中升起:難不成秦姐姐又受重傷了?

正不知所措,便聽公子吩咐:“將彩燈,桃符,狻猊,虎頭,門神統統撤了,小築從此恢復以前模樣。”

童子矮身轉過屏風,觸及到主人沉沉的視線,不禁囁嚅:“這,這,我,先去找秦姐姐。”

未及邁步,便被岳霖揪住衣襟,陰冷的話語一字一字地扎進耳膜:“不許再提她。”

話音未完,人已不見蹤跡。小鈴子獃獃地立着,張嘴欲哭卻又不敢,公子待他向來寬容,偶有責罰也是輕輕帶過。

如今他一夕之間變得這般冷漠嚴厲,小書童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原由。

不敢怠慢,匆匆地跑出去找人忙得半天,總算完成了任務,瞧着重又清冷蕭色的庭院,小傢伙忽然感到說不出的難過。

起居室內,岳霖面無表情地梳洗換衣完畢,眼神瞟向沙漏:已是辰時,楊傑亮仍無消息,想必是她的高熱未退。

轉瞬告訴自己:她是秦檜的親孫女,岳霖,你已與她情斷愛絕,不該再去關心她的死活。

她何罪之有?她乃大嫂表親,對你情深意重,你不思圖報,忘恩負義,涼薄得令人齒冷。

然,父兄何罪之有?秦檜附議昏君將他們趕盡殺絕,你卻恬不知恥,對奸賊的親骨肉牽腸掛肚。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世間誰能選擇自己的出生,你若與她位置對換,你將如何感受?

那根無形的扯不斷的鋼絲,在腦中來回拉鋸,從昨晚直到現在,將一顆心割得鮮血淋漓,千瘡百孔。

左右互搏不得結論,仍是啟程去吳一鷗家,請他到客棧為秦樂樂看診,自己則心神不定地等在隔壁茶樓。

哪料不過片刻,大夫便來到他的座前,搖頭:“侍衛長守在門口不許我進,說有太醫在,不必勞我的大駕,等秦娘子好轉,自會通知你。”

岳霖聽罷,反而些許放鬆,按葉家杭的性情,如果她真有性命之憂,定會強迫全城的名醫齊聚會診。只是,得找一個他無法拒絕的人去探望,確定她平安無恙才好。

吳一鷗瞧着向來風儀翩翩的人臉色蒼白憔悴,眼裏儘是風霜,目光便帶了幾分狐疑:“侍衛長,似乎對三公子有點成見。”

葉家杭那廝甚是狡猾,當時請太醫到湖州,如今行這阻攔之事,對外都打着陳猛的名義,先生想來是誤會自己和安定郡王在爭小娘子。

岳霖暗中長嘆口氣,也不解釋,只起身謝過吳一鷗,慢慢地出得茶樓。

冬日的陽光涼得刺骨,長長的街道空寂無人,地上是厚厚的冰雪,他行在其中,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錯覺,仿若整個世界只余他,獨自地走,永不停息。

徑直去到雪紗裙的祭堂,遠遠瞧見陳少歧和阿蠻雙雙出院迎接。

金童玉女衣袂飄飄地攜手而來,天光雲影般的美景,於他卻如利劍穿心而過,經過門檻時竟差點一跤摔下。

執子之手,與爾偕老。此生,我將再也不能牽握所愛的手。

“少歧,陪我去喝一杯可好?”低沉暗啞的聲音,驚得好兄弟差點掉了下巴:謹守禮度,從不貪杯的端方君子,竟然一大早跑來拉他去喝酒,神情,還從未有過的狼狽。

這是,天塌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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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誰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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