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見申誠 憶落難崆峒山』
我真的以為自己死了。
因為痛的這麼真實。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春的3月,身上滿滿的管子逐漸被拔除,腦後的流管也去掉了,只有切開的氣管和供應流食的管子還在。
我覺得我並不算真的醒來,因為,我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我的喉嚨也無法言語。但我能聽、能思考,也能記得,那縈繞不散的夢。
我時不時轉動頭部,嘗試着去找光源,總也沒有一線光明。但一旦入夢,總覺得有團氣息在撥開自己的胸口,彷彿像是紅光,一天強過一天,隨時等待着破蛹。
我多想我受傷情景也是一場夢……
那是我風塵僕僕的背起行囊,在中國的大地上穿行了小半年的畢業間隔年之旅,在這個平涼的冬季,大雪覆蓋的崆峒山有着肅殺的氣息,彈箏峽流淌的淺溪上結了厚厚的冰。
我那時夜半起身,盤坐在寄宿的問道宮的露台,揣着望遠鏡,朝向東北的北斗,盤算着流星雨是否能如期而至。
微微的顫光,小熊星座方向果然開始閃動,北極星似乎也黯淡了,分秒間好似星辰抖落,我瞪大雙目,興奮的跳了起來,為這一生難遇的奇景所折服。這種繁星點點的浩瀚,憑高而瞻斗柄的豪情,無論如何在不會在帝都霧霾的上空看到的,也不枉專來一程。
也許太過激動,我心想,如果我心裏的她能與我愛好相似,心意想通,哪怕陪我一次,與我一同看到這美景,該有多好。胸中忽然有種無名的燥熱與衝動,雙手合十,對着流星鄭重許下心意——
你若不負我,
我亦永伴卿。
此生誓承諾,
星殞且為證。
恍然間,遠方一顆淡紅的流星從天邊閃出,伴隨一陣拖尾的轟鳴,越來越明亮……我趕忙站起身來,目瞪口呆的望着巨大殞石滾落的方向。
一片震動從遠方傳來,又瞬間歸於靜寂。我趕忙起身,抓起燈具,蹬上靴子,望殿外衝去。
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簡直是天意般巧合,如果能找到塊哪怕小小隕石,也可剛好拿給她,當做這旅行的最不尋常的紀念物。
箏峽唐時道,蕭關漢代名。我低估了這連山接玉塞的夜路,而只沉迷與前方的殞石與枯樹摩擦的烽火,卻早已偏離了山道,不知越過幾個峽谷的山頭。
當我終於撿起一塊還帶有溫度的像蜂巢一般的隕石,卻發現此刻已是星光已歿,烏雲遮蔽之時,及時趕回已來之不急了。滂沱之雨將至,向來鎮定的我也開始有些焦慮,挑起燈具,看看周邊是否有躲避之所。
山頂高樹之下很易雷擊,低谷之處又容易洪水,我決定順着一條尚未結冰小溪快速行進,此處的丹霞地貌,還是有很多堅固的岩洞,活水途經,應該有衝去泥土而不易坍塌的岩石……又走了約十分鐘,天幕開始閃光,我慌忙探燈沖入一處岩下,用壁角的枯枝搭起一圈擋雨的隔離帶。
弄好之後,我躺在岩壁之旁,聽着雨聲,合著拍子,輕輕敲打石壁,享受苦中有樂的自然。這旋律還頗為悅耳,嘭咚嘭嘭咚,咚嘭咚嘭嘭~
這聲響還讓我能回顧起剛才流星前的約定那句,你若不負我,我亦永伴卿。恩,何時能才能在一起啊,何時……
我忽得驚醒起來,這聲響,這石壁竟是空心!只有空心之石,才能發出如此悅耳的音色。而一組鮮紅的星辰紋刻在這石上異常顯眼,指尖觸及,竟然熱的燙手。
我心跳加速,胸中翻滾起來,這些氣息化作熱浪,幾乎衝破我的身體。傾覆而下的雨,在周遭擊淌,卻彙集流向他處。
我被異樣的衝動所牽引,站起來,探過身子,沿着這些石紋把燈探照過去,摸索着斜側的石縫,向上攀爬。兩岩之間果真有一個不大的間隙,像是洞穴的入口。
看了一眼,可竟是一座絕大的石室。
這石室,有石階,有石燈,有石桌,有石凳。四周壁畫光彩鮮艷,若干段經文刻畫在灰紅色石壁之上,轉睛之時,似乎文字已與剛才不同。定睛再看,文字又卻是不動了。我感到有些呼吸急促、頭痛,視線恍惚起來,胸、手似乎都開始流淌着紅色的氣裊,流向褲子的口袋。
我騰出一隻手來,趕緊掏出這褲兜里那隕石,已經是發著藍色光暈,有些滾燙。身體裏的紅氣,源源不斷的吸附其中的蜂窩狀孔洞。每滿一孔,閃出一聲。
我慌了,這要不是自己一氧化碳中毒,就是已被這石頭的放射性物質輻射過的徵兆。
一鬆手,隕鐵落入到石室深入。紅光、藍光、煙雲、崩塌之聲,光氣一衝而上,呯得把我從幾米高的石上震落滾下。
我拖着傷臂慌不擇路,一腳踏空之後,又從山澗邊滾落。最不幸的是,我失去氣力的地點,在一處搖搖欲墜的山體,些許泥土側滑,掩埋了我的軀幹,一條樹木殘枝滾過,便失去了知覺。
於是,便有了剛開篇時的怪夢……
這就是那晚的回憶,分毫不假。
如果我能發聲,能執筆,甚至能給上一個pad,哪怕用一個指尖,也能把這些怪事記錄下來。如果能再來一次,我寧可這遭遇只是一場夢。但彷彿那天胸中的氣息還在,越來涌躍,纏繞我,刺痛我,強化我的印象。所以我需要休息,需要不斷嘗試調整呼吸,需要讓自己冷靜……
母親在床邊拉着我的手,幫助我穩定了情緒。母親很愛我,竭盡全力的做着能為我做的一切。每日中午和晚間,母親會來陪伴一會,從不間斷。在這無盡的黑暗中,我們有着天生的默契,通過手尖交流,她問的話,我可以用手指回答。點一下是是,搖一搖為否。
有賴於母親在這家醫院的領導職務,我接受到的註定是最好的治療,而小護士們更是盡心儘力,擦拭身體,活動骨骼,清理口腔。但我依然無法僅憑手指,就能解開心中的疑惑,比如那天的怪事,問詢誰是廣成子,抑或殷郊。
我此時是多麼想上上網,或者拿起一堆歷史書,我總覺得有些人或事似乎在什麼神話故事裏存在過,甚至被以往的同學們興高采烈的聊天中提起。可惜我昔日只是一個沉迷於音樂、美食和旅行的計算機專業大學畢業生,這些在我的夢中情景里顯得毫無用處。我甚至開始懊惱,為什麼不能做一個被美食撐死的夢……
我每天徒勞無功的手指比劃,卻讓母親燃起了重重希望,她一直堅信我有着對生命的渴望。今天她又在離開前告訴我,說她已經運作好了,新的顱腦損傷專家一會在神經外科報到后,就會來病房見我。
而這些我是知道的,因為小護士們在看護的時候,就忍不住嘰嘰喳喳互相八卦着他的資料。青年才俊,協和博士畢業,留美拿到研究員,多篇柳葉刀雜誌的一作,顱腦神經元基因修復研究的前沿科學家,甚至愛好古典文學,除了姓名以外,還有個字,叫公豹……對於期待着愛情的護工們來說,他的優質而未婚屬性必然是熱點話題。而我來說,愛情這個話題就很沉重。
每當我想起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就覺得自己已經不可能再有愛情了。
我從睡夢中忽然醒來,病房的門被打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我是eason,你新的主治醫師,負責你身體的康復。”
可我失明的雙目,卻分明地,能在暗影里看到一道白光!漸漸化作人形!!
“當然,你也可以把我當做你心靈的導師”,這聲音頓了頓,“鄙人姓申,名誠。”
和一團白光對話,絕對能把人嚇個半死。
可是我已經是雙目失明的半死之人,只有夢還帶着微微顏色。
長時間的漆黑,讓我對周遭的聲響變得敏感。腳步聲,伴着人形白光而移動,使這個人越發清晰了起來。
“跟我談一下感受,我剛給你注射一劑我的新葯——abr。”申醫生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白光蜷縮到了一團,“你能感受到什麼?比如,光亮什麼的?”
我糊塗了起來,作為醫生當然應該看過我的病歷,知道我現在沒有辦法回答。
“別緊張,你現在狀態還行,各種指標正常,因此醫學院批准了這套治療方案。”
他繼續自言自語,“所以我現在能接入到你的神經元讀數,並知道你想傳達什麼信息。”然後,這聲音頓了頓,“有什麼問題么?可以試試?”
我去,竟然這麼高端!竟然說能讀取我的思想,那好,能告訴我為什麼會做這個夢?
時間凝固了幾分鐘,這團白光起了身,踱着步,轉身對我,說了句——
“因為你可以把自己想成殷郊……”
這一句,真的把我驚呆了。我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到了之前的夢境裏,我能做的,也只能是在心底拚命的重複吶喊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申醫生並不着急,而是先介紹了他研究的藥物,它培養自一種叫博爾納的病毒(bornaviruses),藥物利用了病毒可以修改人的基因組特別是可入侵神經系統的特性,並與我的基因情況進行了匹配。申醫生又在藥物上搭載了重建神經元生長系統,從而嘗試對我的腦幹損傷和視神經進行針對性的修復。
講完這些,然後他又做了一下忠告:“當然首先,要先提高你對特定物質的敏感性,比如你看到的白光,這樣才能方便溝通和後續恢復訓練。明白了么?”
我對着他竭盡全力的嘗試頭下頭,然後又搖了搖手指。
“很好,我想至少我們已建立好了溝通方式。”聽聲音,申醫生好像很滿意。
我無法壓制住從心底發出的連番疑問:為什麼我只有看到你是白色的光而其他人卻不是?你是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的?
“這不是光,是能量物質。”申醫生糾正着,開始回答:“至於我是如何讀取你的思想的,其實這只是利用我做好的一整套神經元分析系統。arb可以改造你的幾千萬,上億個神經元,它們都可以傳遞你的思維信息。我把這套系統接觸管安放你的進食管中,就能作為連接通道了。”
呃,食管,一想到它,我就忍不住感到有些噁心。
“所以,你也可以把我想成一個通靈者。”申城似乎半開玩笑的說著,“哈哈,靈魂嘛,總是藏在胃裏。”
聽完這個,我倒是覺得他也挺幽默的。
“那先好好休息。”申誠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我竭盡全力的在心底發出吶喊,希望他能聽見:你還沒告訴我關於殷郊的事!請一定告訴我!
“恩,這是你潛意識裏的故事,它需要慢慢探索,你不能着急,也要過於抗拒,這可能會引起你對基因藥物的排斥反應,對後續治療不利。”他回過頭,告誡我,“你可以把我當做你的心靈導師。”
我努力平復自己:那……我應該怎麼做?
“調整呼吸。”他說完,似乎感到了我的迷惑,繼續解釋着,“你要醞釀和控制自己的體內能量,就如同你看到我——白光。那就是能量,每個人身體中都會有能量物質,像水份、熱量、蛋白質、碳元素、金屬元素等等……”
“普通人只能讓它流動、循環,最終新陳代謝,生老病死……但是!”申醫生話鋒一轉,“有的人卻能積累它們,控制它們,把這些轉化並隱藏在神經元物質的內部。”
“哦,對了,我這有一面能複製能量鏡像的鏡子,你可以看看你自己。”
我瞪着雙目,隨着人形白光的方向看去,遞過來的是一個有黑白雙色光束拼成的圓。透過它,我看到了一團越來越擴大的飄忽的紅。
“看到了吧,這是你自己體內神經元已經蘊藏的能量物質,你需要練習控制,從控制呼吸開始。”
好的,您請教下我如何控制呼吸。我燃起了一線希望,就想不放棄。
“恩,正好給你找點事情做。試試看,先吸納,新鮮之氣;再吐出,污濁之氣。這個我中華文化很辦法,講求五運六氣、三陰三陽的搭配。你不用知道具體含義,你只要每3次心跳間吸入一次,再閉氣3次心跳,之後分3次心跳呼出,就可以了。”他說的彷彿是一種頓悟的點撥。
吸……一……二……三
閉……一……二……三
呼……一……二……三
真的可以了么
“很好,再來一次,這次看着鏡像”
吸……一……二……三
閉……一……二……三
呼……一……二……三
……
這圓中的跳動紅火,竟然逐步平復,開始模糊里透着人形。
我有些驚住了,這就是我么……太棒了!
“我叫它陰陽鏡,不錯吧。”申大夫收回那圓,慢慢推開病房門,“我會持續調整你的流質飲食,讓訓練變得更有效。周二、五齣診,改天再來看你。”
“對了,別忘記堅持練習呼吸!”咔嗒,門關上,光亮和聲音消失。
我不知道申誠真的長得怎樣,但在我心中,此刻他似乎就是黑夜裏的白光,因為我能看到的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