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永夜將至
雪湖的水溢出后在地面結了一層冰霜,風雪裏依稀還能感受到剛散去的死靈的邪氣,那種特殊的腥甜味讓兩人不約而同地緊蹙眉頭,縱是有再多疑問,此刻蕭千夜也招招不留情地應對着眼前的敵人,外面的廝殺聲刺激着每一根神經,他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地結束這場戰鬥,只有這樣才能挽救更多戰士的生命。
這也是岑歌第一次遭遇來自昆崙山的對手,不同於年幼之時師父耐心又溫柔的指點,這位公子的劍凌厲而兇悍,劍風在先劍刃隨後,只要有一秒的遲緩他就會被其重創,七轉劍式在不同人的手裏透露出截然不同的威力,彷彿一種全新的劍法讓他心驚肉跳,漸漸地,他發現周身被看不見的劍氣一層層地縈繞起來,法術如靈蛇般精準地找尋着破綻,但他卻清楚地明白這樣的破綻正在一點點收縮直至徹底消失。
蕭千夜比他更為認真,但他有種奇怪的直覺,眼前的大司命似乎並未全力以赴,因為那些倒地身亡的人並沒有被禁術控制成為新的傀儡,他一直在以自身精湛的靈力糅合著並不熟練的劍術反擊自己。
明明大敵當前,這個人為何不魚死網破?難道是因為師叔雲秋水也曾給他灌輸了“當以慈悲濟天下”的訓誡,以至於一個邪教的大司命,放着唾手可得的恐怖力量不用,螳臂擋車地想以純粹的武學贏下自己?
恍惚之中,他似乎又聽見了師父當年意味深長的問題——何為慈悲?
這個異族神教的大司命,或許也有着屬於自己的慈悲。
他有一瞬間的肅然起敬,但他知道自己決不能輸,否則羅綺的今天,就是他們兄弟的明天。
岑歌也很驚訝於對手的實力,對於一個僅僅只在昆崙山修行了十年的十八歲少年而言,這樣的天賦驚艷絕倫,難怪能令帝都的皇太子殿下刮目相看。
他是能改變飛垣的人嗎?一個門閥出生,生活在高牆宮闈下的公子,一個被昆崙山教導,心軟又矛盾的公子,他真的能改變這個視異族為玩物,對他們百般壓迫的國家嗎?
還是會助紂為虐,成為另一柄將異族逼上絕路的利劍?
岑歌的心中思緒萬千,心神一亂,腳下的動作就瞬間出現了偏差,即使他在下一秒就意識到了危險,但是白色的劍靈已然抓住了最好的機會如光如電的朝他飛馳而來,剎那間,夢裏的一幕清晰地在眼底重演,劍風撩起碩大的雪花,在風雪掠過臉頰的剎那,他看見了裂空而出的劍芒以一種始料未及的角度直接洞穿了自己胸膛,一擊就將他釘在了身後光潔如鏡的冰川上。
血從心口湧出,像一朵朵艷麗的紅蓮花滴落冰面。
下一刻,岑歌一把握住了雪色的劍靈,全部的靈力沿着劍身死死地纏繞住蕭千夜——他一定要攔住這個人,被馭蟲術操控的教徒已經救不了了,他必須要給阿青和飛影騰出時間逃走!
蕭千夜提力想抽回劍靈,但這個人的靈力是如此的厚重,讓他泥潭深陷一般完全動彈不了分毫,忽然間,身體的某處爆發出奇妙的熾熱,然後在瞬間又轉為極度的冰寒,他的眼眸不受控制的顯露出罕見的冰藍色,岑歌倒抽一口寒氣,不及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白色的劍靈上倏然覆上了一層霜寒,又有細細的金色梵紋如絲帶一般地環繞起來。
這是什麼?他本能地冒出疑問,昆崙山劍法博大精深,作為門外弟子的他了解極少,但是這一瞬間他清楚地感覺到了危險,要躲……如果躲不過去,他就會被徹底地困住!
但是已經遲了,在對方的瞳孔無意識地轉變成冰藍色之後,和雙瞳一模一樣的冰藍色霜寒從心而起、由點及面地覆滿皮膚,夢裏的畫面終於照進了現實,那些散在光影里的破碎輪廓正在拼湊成型,岑歌努力地看着蕭千夜,那張近在眼前的臉從模糊變得清晰,徹底散去了朦朧不清的水霧,所有的光線都匯聚在一步之外,蕭千夜的身影被光芒籠罩,卻是極盡痛苦地按住額頭大退了幾步。
和夢中一模一樣,在下一個動作之前,他已經被禁錮在冰川里,聲音在逐漸遠去,光線在緩緩黯淡,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強大的力量徹底終結,一切都戛然而止。
與夢中不同的是,這次沒有溫暖的火焰化去冰霜,只有神態痛苦的公子踉踉蹌蹌地倒在雪湖裏。
更後方的冰川上,大統領也在驚疑不定的看着這一幕,暗部當然對蕭千夜進行過多年的調查,這位小公子從入門第三年開始就連續八屆拿下了弟子試煉的頭名,單是那種號稱入門劍術的七轉劍法就能在他手中千迴百轉的以不變應萬變,除此之外,他確實還掌握了很多精湛的劍技,唯有這種讓劍靈瞬間爆發出霜寒、甚至以金色梵紋直接封印對手的劍術根本聞所未聞。
大統領眼裏有某種不可思議的神色,忽然冷笑起來,心底莫名閃過一絲妒意,看來命好的傢伙走到哪裏都是命好呢,岑歌是雲秋水的門外弟子,如果他都措手不及地被冰封,那隻能說明這種強大的劍術並非普通弟子可以學習,怎麼想都是蕭千夜那位掌門師父單獨傳授給愛徒的吧?
不過也怪不了別人,千機宮遍地都是屍體,只要岑歌願意,他一聲令下就能讓這些亡魂成為不死不休的戰士,是他自己放棄了機會,最終讓自己萬劫不復。
大統領從冰川掠下,目標直指昏迷在雪湖旁的蕭千夜,雖然沒辦法釋放祭壇里沉埋七百年的死靈,但被自己控制失去心智的教徒也會很快被白虎軍團滅殺,現在岑歌敗了,白教被軍隊踏平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他只要藉機除掉蕭千夜,之後讓高總督自己再安排人過來坐收漁翁之利就行了。
他的心中燃起一抹奇妙又複雜的情愫,某些期待再一次化作泡沫破碎開來,直到最後一刻,他也沒能等到傳說中百靈之首現身相救。
鳳姬……當年他在雪湖祭苦苦哀求,祈望這位“神明”能將自己拉出地獄,而現在白教在軍隊的圍攻下廣廈將傾,她依然沉靜的睡在冰河之源,彷彿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紛爭都與她再無瓜葛。
神明,哪有什麼神明!這個殘酷的世界,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也正是在他縱身跳下的同一刻,一道烈風卷着暴雪從百里開外的祭壇處橫掃而來,擊穿他的胸膛將他重重地砸在冰面上!
經歷過無數次試藥改造的身體爆發出粉碎性的劇痛,意識也被震碎,宛如折翅的飛鳥迷迷糊糊地墜落。
蕭奕白從紅蓮祭壇殺出,自身的體力早已經瀕臨極限,難怪岑歌要警告他不要破壞祭壇,若非他身上的古代種血脈能掌控上天界留下的“風神”,那些沉埋七百年的死靈只要片刻間就能將他撕成碎片,他幾乎耗盡了全部的靈力才終於將所有的死靈屠殺殆盡,身體要崩潰了,每一根骨頭都在戰慄,血液沸騰彷彿能直接衝破皮膚,唯有意志在反覆提醒——不能停下來,哪怕停下一秒,他都不敢保證自己還有餘力站起來。
千機宮……千機宮到底怎麼了!
他衝出祭壇,第一眼就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墓園裏唯一微笑着死去的女人,在滿身重創之下,不知為何露出了欣慰的笑,來不及理會這個陌生人到底是誰,他立刻就注意到遠方那個熟悉的身影從冰川之巔掠下,本能讓他毫不遲疑地做出了最後的一擊,但是他已然沒有精力去檢查那傢伙是死是活了,現在他只想儘快找到弟弟,那是他唯一的血親啊,是他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弟弟,是他從小就想保護,卻最終慚愧到無言相對的人。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這短短百米的路程彷彿走了一個世紀般漫長,他終於在雪湖邊看到了昏迷的弟弟,也看到了更後方被冰封在冰川里的岑歌。
“千夜!”蕭奕白驚得連心跳都凝滯了數秒,箭步衝過去將弟弟扶起來靠在肩上,被他視若珍寶的瀝空劍掉落在地,而他手心緊緊握着則是半截損壞的燈芯,呢喃叫着的念念不忘女孩的名字。
蕭奕白檢查了弟弟身體,發現並沒有受傷后才勉強放了心,他立刻想檢查岑歌的情況,然而只是稍稍靠近,他就被那種特殊的冰封滲透出來的寒氣逼退,他謹慎地伸手試探性地放到冰面上,只是指尖接觸的剎那間,類似的冰藍色霜寒就如影隨形地纏了上來,他大吃一驚,好在風神還在他的袖中,藉著奇妙的風力吹散了侵蝕過來的霜寒。
這一刻蕭奕白的心底如驚雷炸響,知道這不是自己能解開的冰封。
“哥哥……哥哥!”忽然間,一個女子的聲音絕望的傳來,好不容易掙脫血咒控制的岑青再一次沖了回來,只是這一次她再也無法靠近從小相依為命的兄長,只能眼睜睜看着冰封里的人保持着最後一瞬的驚疑,連眼底的不可置信都清晰可見。
蕭奕白認出了她,同時也聽到了白虎軍團的戰士正在往這邊靠近,他當機立斷按住瘋狂撲過來的女子,一把捂住的嘴拖到了旁邊。
“岑青姑娘。”蕭奕白努力控制着身體不倒下,以他目前的狀態根本無法按住情緒失控的女子,只能冷靜下來認真解釋,“我不知道千夜是用了什麼方法把他冰封在了裏面,但是這種冰封你一定解不了,快走,他曾經說過要讓我保護你和飛影教主,現在白虎大軍馬上就要殺進來了,你們趕緊走,我去攔住他們。”
“我不要你假惺惺地救我!”岑青歇斯底里地甩開他的手,蕭奕白被她一推直接撞在雪湖邊,嘔出一口血,又快速擦乾嘴角的血污,他從懷中取出那個白玉面具鄭重地交到對方手裏,叮囑,“你一定要走,我會想辦法救他的,風魔有其他人在伏龍鎮往西二十裡外的息風寨接應,你帶着教主過去找我們的人,你若是不想白教自從徹底滅亡,你就得竭盡全力的活着,飛影也得活着!只要人活着,信仰就不會消失!”
岑青急切地喘息着,縱使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這句曾經從哥哥口中說出來的話還是利箭一般扎入了她的心,她忍着淚水看着冰封里的人,終於緊緊抱住白玉面具選擇離開。
蕭奕白精疲力竭地回到弟弟身邊,在白虎軍團終於成功殺入後殿的一瞬間,懷中昏迷的蕭千夜也驟然蘇醒過來。
“公子!公子贏了!”士兵們欣喜若狂,看着更後方的冰面上被公子擊敗的邪教大司命,彷彿肩頭那座無形的大山赫然消失,一個個揚眉吐氣地擊掌慶賀,這麼多年了,這是軍隊第一次成功踏上白教,從神農田一路斬殺敵人高歌猛進地突破了種種防線,這座固若金湯的異族神教,終於也要臣服在人類的鐵蹄下。
對人類而言,這是長夜散盡,對異族而言,這是永夜將至。
在一片振奮人心的慶祝中,唯有兄弟倆一言不發地沉默着,彷彿內心都在經歷着什麼難以言明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