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鑄劍方生
一、
我終究沒有走脫。那日,我和師父等上陽谷眾人在農家院落等待,林玉趕去另一處與六師兄等武林盟眾人匯合。
按照計劃,當晚上陽谷與武林盟一起趕往第三處地點,爾後趁着夜色迅速離開劍冢的勢力範圍。二師兄等上陽谷弟子斷後,經過一日一夜血戰的武林盟眾人護着我先行離開。
不過待到實施時,卻出了變故。因為當晚六師兄和雲虛子等人沒有出現。我們等得心焦,正準備着人返回查探消息,這時,有武林盟俠士一路疾馳而來,為首那人只說了一句話,隨即便從馬上翻下來,倒地昏迷。他說,“撤退失利,為掩護大家脫身,盟主和觀主等人困於劍冢,生死未卜。”
正在我們制訂營救計劃時,顧青帶領一眾劍冢人士再次截斷我們的退路,他們以雲虛子等人的性命相脅迫,要求我跟他回劍冢。
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選擇,我只得答應。臨去之時,師父對我說,蒔蘿,經此一變,武林盟損失慘重,而劍冢定將加固防守,我們再次營救相當不易。這一去,說不定就回不來,你要考慮清楚。
望着那一眾因我而落入劍冢羅網的武林盟諸俠士,我只覺整個人疲憊得厲害,思慮片刻回答說,師父,我累了,生死由命吧。何況已有那麼多人因我而死,他們家中也有妻兒老母,他們也是一條性命,沒有誰比誰的命更金貴一說。而且不過是心頭精血,或許死不了亦未可知。
師父神情悵然,長嘆道,我連他最後一絲血脈都保不住,算什麼至交好友。
我跪下來重重磕了三個頭,朗聲道:蒔蘿謝師父十年栽培,謝師父師娘養育之恩。以後還請師父師娘多多保重。若能回來,弟子蒔蘿再報您的恩情。
師父又嘆了一口氣,摸摸我的腦袋,沒有再說話。
顧青等人帶我回了劍冢,依舊安排我在之前的那所院落住下,只是守衛多了不少,原來的暗衛也直接轉至明處,把院子圍得跟鐵桶一般。
自紫蘇口中得知,蘇聖正在初步鍛造方生劍,不日將有結果。房內東西皆是原樣,甚至連擺放位置都無絲毫變動,這倒省去不少收拾的時間。
我閑得無聊,順手撈起那神魔話本繼續瀏覽,翻來翻去,總覺餘下的沒什麼可看。不過其中有幾句話倒是讓人有點細品的想法。
【“從小到大我幾乎沒有違背過你的意思。”她在妖王下首斂衣坐下,手托腮笑道,“我想着總要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一次,不過你不用擔心,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
她的眼淚落下來,笑容再也維持不住,微昂的臻首一點點垂下,彷彿口中吐出的字眼有千鈞重,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個世上如果曾有一個最愛你的人,那一定是我。”】
這話含在口中咀嚼幾次,頓覺沒什麼意思,不過是一個女子的痴念執念一廂情願罷了。人家不喜歡她,她卻偏偏不可自拔,可謂自作孽不可活。
轉念想起自己,我就不像這女子,蘇沐喜歡我,所以我才會喜歡他,之前對六師兄也是,六師兄對我好,所以我才會傾心他。單相思什麼的,傷心傷肺傷脾傷胃,人活一世可不得看開點,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要扛得住,不然還怎麼歡樂地走下去。
吃了睡睡了吃,這樣渾渾噩噩過去幾日。劍冢那邊終於有了動靜。
房門“吱呀:而開,有兩名侍衛左右立於門側,躬身作禮道:“請蒔蘿姑娘隨我們走一趟。”
沒見到熟人,無法問其中緣由,我們一路沉默。最後於一處略顯偏僻的庭院前頓住。院門打開之時,我有剎那的怔愣,因為六師兄和蘇沐也在。
三人於此處相見,臉上神色各異,眼中情緒頗為複雜。
我首先開口打破沉寂,招手笑道:“好巧啊,你們也在這裏。”
蘇沐神情微滯,訥訥道:“阿蘿,你怎麼來了?”
我聳聳肩,擺出無所謂的模樣:“劍聖大人厲害非常,我沒逃出他的手掌心唄。”
六師兄不覺揉上眉心,搖搖頭輕聲笑道:“蒔蘿,你和蘇沐在這裏可以理解,不過為何我也要在,有點想不通。”
院門再次“吱呀”而開,顧青邁入其中,正巧聽到這話,微微挑眉,半戲謔半認真道:“多一個人多一份保障。淬鍊方生劍,需蒔蘿姑娘深愛之人的精血相混合,賦予劍以不死的靈魂。我和劍聖大人商量一番,覺得最好同時用你們三人的精血。雖然蒔蘿姑娘看起來對少主一往情深此情不渝,但是顧某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說不定蒔蘿姑娘心底愛的仍是盟主你呢。萬一真是如此,到時我們豈不是功虧一簣,大為頭疼。”
眼珠轉動,我斜斜睨向顧青,笑道:“顧先生此話很有道理。”
顧青淡淡一笑:“蒔蘿姑娘過獎。”
我們沒等上多久,只聞劍室內一聲輕響,爾後白亮光芒自各個可能的縫隙射出,幾欲衝天直上。那劍室籠在劍光中,猶如裹在直立光柱一般。許久,這光芒才慢慢消散。一切恢復平靜。
我下意識地抬手理了理鬢髮,笑道:“方生劍果然不同凡響,這才只是初次鑄造已有此威力,怪不得劍聖大人一直心念此劍,不惜代價以求鑄成。”
顧青笑道:“方生劍有逆天之力量,得方生者得天下,這可不是江湖人士的誇張之言。”
這時聽得蘇聖冷厲的聲音自劍室傳出,“帶蒔蘿、宮千行和少主三人進來。”
話音未落,即刻有黑衣衛倏忽落於身側,沉默地做出“請”的動作。沒有反抗的餘地,我同六師兄相視一笑,率先行入劍室,蘇沐跟在最後。
這劍室從外面看普普通通,待進入其中后,發現竟然別有洞天。它沒有我想像中的逼仄狹窄,反而很寬敞,屋頂建得尤其高,抬眼仰望頓生渺如滄海之一粟的感覺。
黑衣衛將我們分別於三處石柱上讓我們背對彼此反剪手綁好,垂首侍立等待蘇聖的命令。
蘇聖正在觀摩那方生劍雛形,一向冷漠的臉上此刻佈滿狂熱的笑容,他連聲贊了三個“好”,隨後轉向我們命令道,“取精血吧,蒔蘿三碗,宮千行和少主各半碗。”
聞言,立刻有人舉托盤向前,其中陳列寒光流轉的各種器具。另有人一手執了尖刀,一手拈起一根極細的管子,分別於我們三人身前站定。
蘇聖目光冷森掃過我們,斷然道:“取。”
額頭冷汗涔涔而落,心上疼得無以復加,我緊咬唇一聲不吭。唇被咬破,口中滿是血腥味,空氣中也瀰漫開淡淡的血腥味。
我竭力讓自己不去在乎這事,竭力想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只是……卧槽,刀子戳在心口上真他大爺的疼。果然出來混是要還的,我今日竟要用自己的心頭精血來鑄方生劍。平時只是想着怎樣用劍,哪裏料想有天會為這劍累及到這種地步。
疼得太厲害,心口漸漸開始麻木。身上有點發冷,爾後冷得越來越厲害。精神一點點萎靡,神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腦中一片空白,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身子越來越冷,神志模糊時間越來越長,最後我眼前一黑,失去所有知覺。
二、
再次醒來時,仍身處劍室。只是入目所見景象與之前全不相同。蘇聖仍是站在鑄劍爐旁,然而此刻的他雙目猩紅,頭髮凌亂,握着一把劍狀的廢銅爛鐵,面上滿是不可置信的絕望神色。
他先是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明明是按照鑄劍譜上的方法鑄造。”緊接着他的聲調驟然拔高,尖銳刺耳,“不可能,失敗了,怎麼會失敗?”
他痛苦地抓向自己的頭髮,幾乎瘋狂,低吼道:“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哪裏出了問題?”
沒有人回答他,因為沒有人能回答他,沒有人願意回答他。
大手一揮,桌上的器具盡數跌落,一陣叮噹作響。蘇聖向前一步,驀地抽出掛在牆壁的一把劍,瘋狂揮舞,將所遇之物盡皆斬斷:“失敗了,不可能!”
渾身都冷,冷得人發抖,只覺神志再次一點點沉下去。這時有女子聲音自身後傳來,“蒔蘿你堅持一下,我們馬上救你們出去。”大腦空白,不能思考,我聽不出來者何人,是師父他們嗎?
眼前儘是晃動的畫面,影影綽綽,恍恍惚惚,無論如何努力都看不清晰。眼皮似有千斤重,我支撐不住閉上雙目。
有誰在耳邊惶急低語,阿蘿,你怎麼樣,阿蘿,你別嚇我。
有誰腳步慌亂聲音顫抖,快走,帶他們走,不然就來不及了。
有誰拔劍出鞘,冷聲道,楚江,今日你仍要攔我?
有誰於身後高呼,腳步雜沓道,蒔蘿和宮千行逃了,快去追。
有誰聲音極冷極決絕,吩咐道,紫蘇帶宮盟主往左邊走,蘇沐你帶蒔蘿往右邊走,我來斷後。
有誰把我抱起,踉蹌着前行,低低呼喊,阿蘿,你一定要堅持住,我帶你走,我們再不回來,再不回來。
……
能感覺到的唯有冷意,滲入骨髓的冷意。鋪天蓋地的黑暗壓下來,帶着死亡的絕望氣息,將人卷裹其中,再無可逃脫。
恍惚中,我似乎覺得自己仍身處十年前那場災難中,所有的人都死了,留我一個人流浪在不知名之處,為飢餓凍餒所威脅,在牆角蜷起身子抖成一團。
我想,我怕是要死了。
眼前似有一道修長身影,極為熟悉,極為陌生,我看着那身影於遠處靜默而立,飄飄搖搖,卻是怎麼努力都追不過去,怎麼努力都看不清楚。
我掙扎着,喑啞叫出聲,容與,容與……
良久,我才迷迷糊糊地問自己,容與是誰?容與好像是那話本中的人物。
我想,我怕是要死了,所以連記憶都出現混亂。
渾身都冷,冷得人只想蜷縮起,似乎只有這般才能抵禦些許寒意。
彷彿身着單衣,躺在冰天雪地之中,寒意侵入每一根神經,寒意凍結心臟,寒意攫人性命。
有腥熱的液體源源不斷流入口中,有炙燙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臉上,有熟悉的手臂緊緊擁我入懷,有絕望的呼聲迴旋着傳進耳中,他說,阿蘿,別離開我,阿蘿,喝我的血。
眼角滲出冰冷的水意,我張了張口,終於叫出了那個名字,蘇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