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屍體
清晨的涼意短暫得像一陣錯覺。
日出后,刺眼的白熾色陽光炙烤着石板路,滾燙的熱風流淌在空氣里,街道上難以見到幾個行人,穿藍色制服的城市警衛躲在公寓大樓陰影里,一邊抽煙一邊將手伸進褲襠里撓癢。
公寓離大橋只有數十步距離,對格溫來說卻走得格外艱難,大顆的汗珠順着額頭滑落,海風裏夾雜着一股刺鼻的魚腥氣和鯨油臭味,廉價的劣質襯衣上像是生了小刺,在摩擦中不時扎着他浮滿膩汗的脊背。
數百座煙囪在運河對岸噴吐濃郁的黑煙,蒸汽機運作時發出的轟鳴清晰入耳,龐大的靜風艦懸浮在漆黑的煙雲里,如同一頭游弋於海藻間的巨鯨,半個城市都被籠罩在它投下的陰影中。
這是七月下旬,雙月在夜空中的運行軌跡逐漸交疊,從泰蘭德半島而來的暖風挾裹着洋流一路北上,是諾蘭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精靈們將這種現象稱為“以太徊流”,法師們則管這叫“魔能潮汐”。
對於格溫來說,仲夏也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節。
季風就是精靈與穆魯克人到來的先兆,每年七月下旬,從泰蘭德和穆魯克半島出發的貨船乘着洋流一路向北,穿過暴風洋抵達利維亞島的南方港口城市阿卡納,再將貨物轉運至諾蘭全境的四座大島。
這期間就苦了碼頭的搬運工們,他們得頂着毒辣的太陽幹活,把一箱又一箱沉重的貨物從船艙搬進碼頭倉庫,再送往工廠和貨運地點,如此往複,直到整個仲夏時節過去。
大橋下,幾名踩着機關高蹺的清道夫站在運河裏,正在用捕網打撈運河中的浮屍,若隱若現的人形在運河中的污水和垃圾之間起伏,隱約可見纏繞在蒼白肢體上的漆黑水藻。
百年前,“賢王”蘇里爾發佈一紙詔令,擁立破曉教團為群島國教,包括阿卡納、曼徹斯特、伯明翰、惠靈頓等十二個邊陲城鎮被劃為教區。教團牧師們在莫維河南岸建造了宏偉的阿卡納教堂,神聖的機械轟鳴自此迴響於這片土地,也加快了蒸汽機技術的普及,令阿卡納在四十年內從一座破落的沿海漁村迅速發展成幾萬人的教區。
六十年前,女皇傑西卡下令推動航海貿易,位於利維亞島西南沿海的阿卡納被選為五座貿易自治市之一,建造了阿卡納船塢。同年,遠洋貿易公司成立,藉著航海貿易的浪潮飛速發展。時至今日,阿卡納已成為利維亞島最大、最發達的工業港口城市,足有近三十一萬人聚集在這座城市裏。
人口的飛速增長也加大了治安管理的難度,包括外來移民、黑戶、偷渡者,以及來自阿卡納周邊村鎮的農民在內,共有十九萬人擁擠在運河南岸下城區龐大的貧民窟里,罪惡的孽枝由此蔓生。
貧民窟中,妓院、黑市、賭場眾多,搶劫、謀殺、走私、偷竊屢見不鮮,如果說運河北岸的上城區象徵阿卡納的繁榮富庶,下城區便是隱藏在城市光鮮亮麗外表之下的陰影,一座食人吞骨的無底深淵。
運河中時常會出現一些無名浮屍,渾身財物被扒得精光,清道夫撈上來后都會送到停屍房,三天內無人認領的話就統一焚毀。
格溫快步穿過大橋崗哨,一頭躲進街道建築的陰影中,深吸口氣,才感覺身上涼快幾分,貧民窟骯髒擁擠的廉租公寓此刻都顯得順眼許多。
離碼頭開工還有半個小時,他打算順路去一趟爛腳巷,花幾便士買碗糖水和甜餅,或者弄點油炸的豬肉雜碎和熏魚湯,隨便吃些東西對付一下。
高窄的房屋擠在道路兩側,幾乎看不到一扇玻璃完整的窗子,十數根晾衣桿如黑色枝丫般搭在高窗之間,從空隙中勉強透出一線刺眼的日光。多數建築的門框和窗戶都損壞了,只有少數還勉強支撐着,從房屋裏傳出的人聲聽得一清二楚:嬰兒的哭鬧、老人的咳嗽、咒罵、呻吟,令四周發臭的空氣越發渾濁。
經過長街中部的窄巷時,格溫瞥見一抹與周遭底色極不相符的亮黃色,他下意識放緩腳步,右手放到后腰上,目光快速將四周掃了一圈。
道路兩側房屋的門窗都被木板封死,斑駁的牆皮上用白漆畫著骷髏圖標,警告人們此處曾經出現過鼠疫患者,顯然已經被廢棄多年,附近也沒有能夠藏身的地方。
確認安全后,格溫靠近巷口,待他看到巷子中的情形時,瞳孔略微收縮。
昏暗的深巷裏有個年輕女人,她穿一身黃色碎花布長裙,閉眼坐在地上,裸露在外的肌膚白得像雪,臉頰和嘴唇上沒有絲毫血色,乍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柑橘味,沒有任何改造的痕迹,和格溫一樣,保留着最原始的血肉之軀,顯然是上城區居民。
格溫在女人身旁蹲下,先去探她的脈搏,隨後伸手放在女人鼻下,確認她已全然沒有了脈搏和呼吸后,默默起身。
一個死人。
格溫站在屍體旁環顧四周,猶豫片刻后,他轉身離開。
“是你最先發現屍體?”
二十分鐘后,一名年長的警衛站在巷子裏檢視屍體,隨即轉頭問身旁的少年,“叫什麼名字?”
“格溫·斯托維恩。”
“住哪兒?”
“舊廳街九號公寓。”
“你和死者認識?”
“我們···算是朋友,她叫凡妮莎·福特,住在上城區。”
聽到上城區,警衛的神情變得有些微妙,“上城區的人,這就難辦了。”他抓抓後腦勺,打量着格溫的紅髮,“你不是諾蘭本地人吧,從穆魯克來的?”
“我是土生土長的諾蘭人,先生,”格溫從襯衣領子下面取出一枚銀色劍形吊墜,“你沒有必要懷疑我,我是個踏實本分的搬運工,在港口碼頭上幹活,也在斯莫夫神父手下做事。”
“斯莫夫神父?大教堂的舍戈爾·斯莫夫?”被戳穿內心的意圖后,警衛只好色厲內荏地冷笑,“你走吧,我會去核實你所說的話,小子。如果讓我發現你說謊,哼····我們總會再見面的。”
格溫沒有說話,徑直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