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95區重現·94
時間重置回到了零點之前,他還沒因強行破開安全屋而遍體鱗傷,但腰兩側確實留着在採集廠亂戰中的擦傷。
秦知律手上施力稍鬆了些,但並沒有把他放開,還是死死地頂在牆上,那雙黑眸強勢地咬着他的視線,不允許他逃避一點,低沉又急促地問道:“為什麼?”
安隅抿了抿已經被吻得腫脹發麻的唇,低聲反問,“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朝自己開槍?”
安隅不確定,眼前這個人是不是哽了一下。
他只能輕輕回答:“不希望您死。”
掐在他腰上的力道又變重了,秦知律又將他向上提了一下,兩道呼吸更加貼近,“為什麼不希望我死?”
安隅沉默不語。
長官好凶,他想,腰傷是真的火燒火燎地疼起來了。但說了也沒用,說了長官也只會覺得這是某種耍心機的撒嬌。
“嗯?”秦知律盯着他,那雙黑眸溫柔而悲傷,他忽然垂下眼,額頭抵上安隅的額頭,在兩人之間幾乎已經不存在的小縫隙里呢喃般道:“我以為你只是一塊冷漠的小麵包,世界上的一切原本都不該和你有關。”
小木屋裏安靜了許久,安隅開口的聲音很平和,“您記得在主城第一次陪我踏入麵包店時,前店主太太說的話嗎,她說,有麵包就有希望。”
安隅寧靜地望着秦知律,“就算只是一塊小麵包,總也是能背負起一些希望的。背負不了太多,一個人的就好。我只是覺得,您總是站在所有人的另一端,被仰仗,被利用,被懷疑,或許也將被拋棄。所以,也該有一個什麼人,永恆不動搖地和您站在一端吧。”
他話音未落,卻分明地看到秦知律眼眶紅了。那雙黑眸眸光波動,許久,秦知律用鼻尖掃過他的,嘴唇從額頭向下,吻到唇邊,又掰過他的頭親吻他的耳朵。
“這世上是沒有永恆的。”秦知律在他耳邊低聲道:“或許凌秋沒有教過你,熵增的規律,時間的流逝,意味着世上沒有永恆。”
安隅想要反駁,但是卻有心無力,他渾身的汗毛正在一根一根地豎起來,這種感覺令他顫慄,他下意識想要瞄一眼終端,看看自己的生存值有沒有受到威脅,可他動彈不得,直到秦知律的嘴唇終於貼在了他耳後。
耳後那枚小小的傷疤,觸碰到秦知律唇角的疤。
兩枚舊疤觸碰的剎那,安隅意識驟然蜷縮——龐大而空渺的東西在他意識深處瞬間鋪開,浩瀚孤寂,曠遠無垠。他彷彿聽到了某種遙遠的絮語,那是一種不容推敲和思考的語言。
一瞬而過,意識驟然回縮,回到這個小小的昏暗的安全屋。
秦知律略急促的喘息聲在他耳邊,片刻后,秦知律又用額頭抵了上來,低聲問道:“感覺到了嗎?”
安隅怔道:“那是什麼?”
“祂,是祂吧。”秦知律伸手,手指撫摸過安隅耳後的傷疤,“也許這就是當年祂意外分裂后,進入我們體內時留下的疤痕。這兩道疤,正是我之所以為我,也正是你之所以為你。”
安隅一把攥住秦知律的手腕,“長官,祂究竟是什麼?神明嗎?”
凌秋曾是堅定的無神主義者,他堅信人類最終會掌握畸變的基因密碼,攻克它,終結這場莫名其妙的災難。
秦知律搖頭,“不知道,但一定是人類認知之外的東西,在更高的維度,一個能夠……就像你的異能,能夠一眼看穿時間與空間的編譯,像小孩子玩拼圖一樣隨意打亂和拼湊它們的維度。”
安隅說不出話來,秦知律顯然已經認可了羊皮畫的寓言,其實那和典的暗示也不謀而合——二十七年前的神秘降臨,一個可怕的東西分裂成了幾塊,分別進入了他、秦知律和詹雪體內。
“四分鐘過去了。”秦知律低聲道。
時間雖然被重置,但受影響的人會帶着記憶倒退,因此曾經發生的事大多不會重演。卡奧斯不該這麼安靜,西耶那和蔣梟也絕不會坐以待斃。
安隅點開終端,驚訝道:“蔣梟的定位在半公里之外。”
“糟了。”秦知律倏然起身,“看來時間重置的作用並不均勻,他們三個大概比我們倒退得更多,只有這一種解釋。”
安隅和秦知律趕到蔣梟定位點時,卡奧斯已經重新捲起了混亂反應旋渦。
這一次沒有西耶那的基因,混亂反應比之前弱了一些,但西耶那正艱難地匍匐在地,那坨混亂反應物似乎對她有格外的召喚力,讓她不由自主地要被融進去。
安隅發現秦知律眉頭緊鎖地注視着西耶那,低聲問道:“您也會……”
“我不會。”秦知律語氣很沉,“混亂反應的召喚對我不起作用,不知道為什麼會讓她控制不住自己。”
安隅想了想,“也許西耶那之前已經在不知覺中接受了超畸體的精神控制。”
“但願如此。”秦知律說著,腳下的地面逐漸拱破出一道道粗壯的枝幹來,他似乎表達了某種樹木的基因,樹根在地表之下像人體經脈一樣延伸,轉瞬便死死地箍住了遠處的西耶那。
混亂旋渦之中的那雙猩紅的眸愈加瘋狂,凡是秦知律樹根爬過的地方,都立即向反應旋渦中融合進去。
“你似乎很急着吞噬我。”秦知律抬頭注視着卡奧斯的眼睛,“我想是因為剛才我的監管對象出手太快了,讓你沒有感知到,究竟是誰在控制反應中心。”
這句話讓那雙紅眸緊縮了一瞬,但緊接着,更多的陸地和房屋被反應旋渦無聲吞噬,卡奧斯以遠超之前的速度迅速融合視線範圍內的一切生命與物質,他沒有開口,但那種挑釁的意味不言而明。
“長官。”安隅說道:“這次讓我來。”
語落,混亂反應的旋渦迅速收斂,安隅定點穿越到旋渦中心的位置,但卻撲了個空,在蔣梟的枝蔓保護下才沒有摔落——他此刻才意識到,卡奧斯不僅僅能控制反應方向而已,這滔天龍捲風一樣的反應物已經完全繼承了卡奧斯的意志,可以瞬間增加密度,躲開他的靠近。
“你的恐懼只會讓弱點更加暴露。”安隅語聲凜冽,自高空看向下方的蔣梟——北極柳的根將蔣梟死死扎在地上,即使身邊的陸地已經分崩被吞噬,但他腳下依舊很穩,條條罌粟枝蔓正從他手臂中抽節而出,轉眼間,人類的手臂已不見蹤影,只有從肩頭延伸出的無窮無盡的枝蔓,全部捆縛在安隅周身。
耳機里,那個冷傲的聲音說道:“無論您要做什麼,請放心,我的枝蔓不會放開您。”
“我相信。”安隅說著,金眸倏然凝聚,空間巨大幅度的摺疊直接削斷了範圍內的幾座建築,下一瞬,他人出現在反應旋渦中心——而旋渦也已再次收斂,剛好避開他,並捲入遠處更多的物質。
安隅一瞬不停,再次摺疊!
空間的連續波動已經打亂了狂暴的風雪,介質的變化讓聲波和光線的傳導都出現了錯亂,風號聲變成一隻詭異嘶吼的調子,那道滔天的旋渦在視線範圍內像被粉碎的萬花筒,一次次破碎又重組,但眾人都知道,那只是視覺誤導罷了,這個目之所及的空間正在安隅的操縱下一次又一次不計後果地摺疊,每一次,他都毫不猶豫地將自己送到反應旋渦中心——那個人人畏懼的死地。
終端開始報警,瘋狂的空間摺疊給安隅自己造成了越來越多的損傷,每一次摺疊,蔣梟捆縛在他身上的枝蔓都會被生生撕裂,蔣梟無視那些破碎的枝蔓,錯眼不眨地凝視高空,待到那個身影再次出現,無盡的枝蔓又會不折不撓地跟隨上去。
不知第幾次過後,視線內的景象忽然停滯了一瞬,緊接着,聲音也隨之消無。
西耶那從地面上艱難地仰起脖子,看着高空中那個單薄的身影一閃,再也不見。
但緊接着,一道道猩紅的枝蔓從她身後兩側向旋渦中心激射而去,觸碰到反應旋渦時,大量枝蔓迅速被融合攪入,她猛地回頭,卻見矗立在地面的蔣梟額角青筋暴起,猩紅的蛇鱗正在他臉頰蔓延,那是體征表達失控的表現。北極柳的枝根沿着腳腕向上攀爬到大腿,這個男人幾乎已經徹底將自己植物化——雙臂化為無盡的罌粟藤蔓,飛蛾撲火般刺入旋渦里去尋找他要保護的對象,雙腿則窮盡了北極柳的基因,讓自己牢固地矗立當下,絕不向混亂屈服。
西耶那幾乎看呆了,片刻后,她又不禁看向一旁的秦知律。
時間重置后,秦知律除了輕而易舉地拉住她之外,沒有任何行動。
從始至終,他都只是站在地面上,仰頭看着安隅。那雙黑眸好似平靜無波,卻又彷彿藏匿着太多難讀的情緒。
“長官,我大概是進來了。”安隅的聲音忽然在頻道里響起。
他的聲音很虛弱,打着顫,光聽聲音就彷彿能想像到那個汗水和血液混合著從發尖簇簇滴落的模樣。
秦知律“嗯”了聲,“裏面很醜陋。”
“確實。”安隅咽了口喉嚨中湧上來的腥甜,“我體內那個東西……不,是我自己,很難忍受這種骯髒的混亂。”
“找到了。”蔣梟忽然說。
那雙已經在霜雪中力竭渙散的紅眸倏然凝聚——千千萬萬的罌粟藤蔓被旋渦反應融合絞斷,但終於還是有頑強的兩根,一直深入進去,抓住了安隅。
秦知律覺得安隅會在行動前再說點什麼,但頻道里卻就此安靜下去。
他等了好一會兒,什麼也沒等到,只等到一聲震天撼地的巨響,彷彿核彈爆在眼前,劇烈的光幾乎刺瞎眼睛,但卻沒有想像中的兇猛風浪和流火襲來——混亂反應物沒有走向熱寂,它只是如53區里那每一個貪婪的饞蟲一樣,瞬間瓦解,消散於無形。
“混亂,終被秩序終結。”他迎着強光低語道。
卡奧斯死亡的瞬間,99區的氣溫急劇回升,頃刻間便脫離了蔣梟的臨界值,蔣梟的精神力迅速下降,秦知律兩槍射斷了連接他和安隅之間的那兩根細而韌的藤蔓,巨大的黑色羽翼從身後砰地打開,轉瞬便至高空,抱住了跌落的安隅。
安隅閉着眼,睡得很安靜。
那雙金色的眼眸被眼皮遮蓋住,便沒了那些茫然,算計,膽怯與執拗。
他的生存值不到1%,但他還是活了下來。
秦知律抱着安隅下降,感覺懷裏的人輕飄飄的,還不如他翅膀上的一根羽毛重。
也許安隅一直如此。
二十七年前那個輾轉在垃圾廠中的嬰孩,十一年前在貧民窟怯怯懦懦的孤兒,以及去年冬至,瑟縮着踏上擺渡車的膽小鬼。
神明將自己一分為三,最強大和完整的就是秩序體。
偏偏秩序體最謹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投入塵埃,渺小卑賤,無聲無息。
但註定永遠存活。
——秩序無法容忍混亂,因而無法容忍自己的消亡。
秦知律在高空中又親吻了安隅的唇。
“所以,我等待十年的轉機,終究還是出現了。”
他低聲喃喃道:“無論我情不情願是你。”
*
安隅意識到自己睡了很久,就像童年時在53區那樣漫長的深眠。他能意識到自己在睡着,甚至隱約能感受到世界的風雪在加劇。
但這一次也有不同,在他覺得自己快要醒來時,他忽然夢到了詩人。
第一次和詩人見面,是在53區夜禱會,那個溫和優雅的男子站在教堂的領讀台上,提聲誦讀:“憂思在我心裏平靜下去,正如暮色降臨在寂靜的山林*。”
後來詩人帶他登上高台,指着天空中他看不見的東西,告訴他齒輪和破碎紅光。隨後的幾次相遇,像個神棍騙子一樣賣給他預言詩。他也曾望着他的金眸出神,喃喃道:“你的眼睛真美,讓這世界的混沌都顯得不值一提。”
直到那道優雅而柔軟的身影在高樓之上絕望一躍,又在醫院中歇斯底里地詭笑。
他破口咒罵秦知律,隨之詛咒這個世界,他悲哀地道破所有人的結局,直至被幽禁,被監視——直至失蹤。
夢醒之前,安隅又回到了那個安全屋,霜雪從小窗格中粗暴地灌進來,他眯着眼仰頭看去,窗口站着那隻倨傲的烏鴉,垂眸悲憫而嘲諷地看着他。
他從來猜不透詩人的心思,那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安隅想。也許詩人的矛盾和痛苦都來自於他認知的不完整,但典的認知也未必完整,按照寓言啟示,那個東西分裂的認知體只有詹雪一人,可惜詹雪死了,典得到了她的手札,詩人或許不知從哪得到了她的眼囊,但認知體終究就此分裂破碎,世上就不會有人能知道,一切的終局究竟如何,世上到底有沒有生路。
或許也沒人能告訴他,他和長官究竟會一起走到何地。
安隅睜開眼時心中還徘徊着遺憾,但他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
尖塔,秦知律的房間。
他躺在長官的床上,窗外紛揚的大雪像要把這個世界都埋了,安隅記憶以來,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雪,尤其是在主城近圈地帶。
秦知律負手站在窗前,好像已經站了很久。
“長……”
安隅話音未落,目光就凝固在牆上。
日曆顯示,現在是2149年12月21日早晨。
冬至。
他這一覺竟然睡了兩個月。
秦知律身形僵了一下,立即回過頭,那雙黑眸中閃過一剎不遮掩的驚喜,而後他長嘆一聲,走過來把手搭在安隅的頭上。
“終於醒了。像小動物似的,說冬眠就冬眠。”
安隅茫然了好一會兒才把視線從長官臉上挪到窗外,“好大的雪……”
“從你在99區昏倒后開始下雪,越下越大,逐漸蔓延了全世界。最先降雪的就是99區,還有當時畸潮最洶湧的幾個地區。”秦知律點了下頭,他忽然扭頭看向窗外,“我也是最近才想到,這種奇特的雪似乎總是在你昏睡時紛紛落下,而那也往往正是大的畸潮和異動平息時。”
安隅眸光微動,“您想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詩人,也不是典,不能把很多事情一眼看破。”秦知律頓了下,“但我仍然堅持這些年來我的想法,風雪不一定是壞的東西。”
安隅嘆了口氣,許久才在長官的手心下動了動頭,緩解頸椎的酸僵,而後說道:“您說大雪也往往是畸潮平息時,所以這兩個月過去,世界有變好一點嗎?”
秦知律目光遲疑了一下。
安隅立即問,“怎麼了?”
“也許變好了一點。”秦知律頓了頓,“幾個月前,我們和炎、羲德同時去了三個禁忌級任務。”
“他們怎麼樣了?”安隅挺直了背。
“沼澤已經平息。那裏的混亂根源是一隻由黑山羊和千年古樹混合成的超畸體,透過沼澤吞噬了周圍的一切,又順着地下,源源不斷地吞噬着周圍的餌城區域,其實就像另一種形式的混亂反應。”
安隅想了一會兒后說道:“那麼,看來99區不是最終的導火索,或者至少,引線不止那一條。還好您沒有真的將自己留在99區。”
秦知律只點了下頭,“極地那邊的混亂起於天空,起先是雲層凝固了空中的飛鳥,而後電場與磁場在那一區域消失,臨近的建築開始向上拉伸形變,就像長進了天空一樣,和我們在99區看到的差不多。但天空的混亂起勢很慢,才剛剛有個苗頭,大雪就覆蓋了下來,而後局面似乎控制住了,只是還沒完全清除由混亂衍生的爆發性生物畸潮,羲德他們還留在那裏掃尾。羲德夠倒霉的,他最討厭寒冷的任務地,卻被拖在那裏兩個月了。”
“那就好。”安隅鬆了口氣,但他又猶豫了下,觀察着秦知律的眼神,“可您好像沒有完全放鬆……”
“嗯。”
秦知律沉吟許久,終於還是說道:“從沼澤里,流明是一個人回來的。”
他看着霎時怔住的安隅,起身嘆了口氣,“已經一個月了,他精神狀態很不好,拒絕向黑塔和尖塔彙報戰鬥細節,還不止一次要偷跑又被抓回來,我猜,他是想要獨自回到沼澤。”
“沒人知道沼澤里發生了什麼,但——”秦知律頓了下,“我想,尖塔永遠地失去了一位可敬可靠的高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