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世界線·103
那座高聳銳利的建築安然矗守在主城穹頂之外,電梯筆直上升,一道透明的電梯門相隔,守序者們仰望着電梯裏的人。
兜帽壓着一頭白髮,髮絲卻掩不住那對金眸的深冷。
安隅平靜地掃過電梯經過的每一位守序者,外面的目光卻紛紛避開,守序者們不自覺地低下頭。
不知從何時起,就像乾涸的田壟終於被灌注,那雙金眸忽然填上了別的意味。儘管依舊空茫,但卻有種龐大而難以名狀的壓迫感,如上臨下,讓守序者們不敢對視,彷彿多看一眼,就會以最慘烈的方式消亡。
據說黑塔的人只是敬畏安隅如今的氣場,卻並沒有如臨深淵的驚懼感。
守序者們說,那是秩序對混亂的壓制。
畸潮又一次開始在世界各地席捲,比去年冬天那一波更加來勢洶洶,這一回,大量未被記錄的畸種出現,每一個失序區都伴隨着千奇百怪的精神熵增與非生物融合。
尖塔月會已經開了八個小時,唐風聽彙報聽得眉頭緊蹙,而坐在身邊的安隅只是一邊啃麵包一邊瀏覽着終端,彷彿和秦知律在時沒什麼不同。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切已經變了,那個曾經被鄙夷的普通人類,已經成為尖塔真正意義上的領導者。
是他留下了秦知律。
也是他,庇護了這裏的每一個人。
屏幕震動,小章魚人彈了一條消息-
你的終端沒有程序故障,但為什麼監控APP總是反覆閃退呢,不會是你自己總在點開的一瞬間就退出吧-
安隅,想看就看吧,如果我的計算無誤,他最不介意的就是你的審視-
想到屏幕另一端可能有你的視線,他反而會不那麼孤獨。
安隅指尖停頓,卻熄滅了屏幕,抬眸道:“05區不要了。”
會議廳驟然死寂。
正痛苦統籌人手的唐風頓了一下,“不要了?”
“嗯。倖存人類不超過萬分之一,感染情況無法預估,沒必要浪費資源。把大家調回來,去救更多人吧。”
安隅邊說邊把麵包紙袋摺疊整齊,又拿了一包拆開,低頭沒事人一樣繼續啃起來。
唐風審視他片刻,“好。”
底下守序者們輕輕舒了一口氣。
其實所有人都在等着這樣一個決定,只是沒人有勇氣說出口。
他們看着那個抱膝縮在椅子裏啃麵包的身影,恍惚間,竟覺得坐在那裏的是秦知律。
——那個以往負責做出這種決定的人。
安隅大口啃着粗糙的棍子麵包,終於還是點開監控畫面,這一次,沒有退出。
秦知律精神力30,再退一毫就是深淵。干擾設備已經撤去超過24小時,每一分每一秒,所有人都在膽戰心驚地等待深淵來臨,但什麼都沒發生。
甚至在昨夜,有幾個時刻,他的精神力曾短暫跳回過31。
那是秦知律一個人的抗爭,孤獨的戰鬥。
畫面中秦知律正在吃下午茶,他每天消耗掉大量營養補劑,除此之外的飲食卻很簡單,只要幾片火腿和蔬菜,另加一籃麵包。
此刻,秦知律剛好也拿着一根棍子麵包,正安靜地小口咀嚼着,安隅看了一會兒,也不由得跟着放慢了嘴巴的動作。
細嚼慢咽,從在53區長官第一次把自己那份粗麵包推給他時,就總是這樣叮囑着。
在跟着屏幕上的人同步慢速啃完手上的麵包后,很神奇地,安隅覺得自己踏實了一些。
剛好有人起身朝他提問道:“角落,199層現在是否徵收新的監管對象?”
安隅抬眸看過去,認出那是兩周前才感染角雕基因的新人,性格傲慢,天賦極高,在任務中果決殘忍,可貴的是並不獨,反而還很擅長調動團隊的力量。
論壇上都說,在他身上同時看到了昔日裏羲德和炎的影子。
安隅掃過去一眼,那人下意識地避開視線,但很快又逼迫自己抬起頭,“高層所剩無幾,需要補充新的力量。”
安隅開口,“199層已經有監管對象了,你要和我搶位子嗎?”
平和的語氣,卻讓大廳死寂無聲。
那位守序者臉色發白,嘴唇不受控地哆嗦。
“您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您已經是199層的高層了,是尖塔唯一領導者。”
“我不是,我長官還沒死呢。領導者只是騙騙黑塔的託辭,你們也要當真嗎?”安隅平靜地收回視線,“但你說得對,高層確實需要補充,我會問問照然願不願意要你。”
另一個人猶豫道:“照然……他不是回到人類身份了嗎?”
“但他還在尖塔。”安隅說著微微停頓,轉頭看向窗外再次紛飛的大雪。
*
“很奇怪嗎?我又不是第一個留在尖塔的人類,光從基因角度來看,你是人類,典是人類,現在安寧也是人類了。不過就這樣坐着198層高層的位子確實有點心虛,如果你要換人上來,我沒意見。新來的那個可以,蔣梟也是不錯的選擇。”
照然把打包的晚飯放在秦知律的辦公桌上,安隅坐着那把寬大的椅子,顯得他身材更薄了。照然欲言又止,最終只在飯盒上敲了敲,“吃乾淨,你最近很疲憊。”
安隅“嗯”了一聲,餘光瞟到監控中的秦知律正在揭開晚飯餐籃上的蒙布,於是也打開了自己的飯盒。
全世界都淹在畸潮中窒息,主城最近也面臨新鮮菜肉的斷供,照然給他配的兩葷一素奢侈極了。但他沒有推辭,他幾乎是狼吞虎咽地把東西往嘴裏塞,吃相比在53區還不如。
照然猶豫了一下,“你這兩天身體不太舒服嗎?”
安隅點頭,咬着一大塊牛肉含糊道:“很困。”
風雪再次包裹世界,到處都在下雪,他覺得下雪和自己的困意有某種微妙的聯繫,因為那種十來歲時才會有的深重的睏倦感又來了,像要把他掏空了一樣,讓他昏沉得要命,每時每刻都很想睡覺,只好靠不停地吞麵包來保持清醒。
但那種睏倦感難以抵抗,唯一與小時候不同的是,每當他昏昏欲睡時,意識深處都有一股詭秘的絮語,不知是在催眠他還是在嘗試喚醒他,今天凌晨安隅在絮語中掙扎着醒來時,忽然錯覺自己在窗外的某一片雪花中捕捉到了一絲某個不知名時空編織的規律。
碎雪片里藏匿着一個破碎的時空。
曾經和長官半開玩笑的猜測竟然變得有跡可循。
照然坐在沙發上打量他,過了好一會兒后突然問道:“你去見秦知律時也困嗎?”
“啊?”安隅被打斷思緒,愣了一下,“什麼?”
“你去見他了,別以為我看不出來。”照然撇着嘴,修長的手指在脖頸和鎖骨上抹了一下,“早上還沒有呢。”
安隅視線暼過桌角的座鐘,鋥亮的金屬映出他脖頸和鎖骨上的道道緋紅。
他是沒忍住又去了大腦,雖然他很怕長官因為自己的擅作主張而生氣,但他實在很想見他。
秦知律確實很生氣,他吻得很兇,不溫柔,連開口認錯求饒的機會都不給。皮手套箍着安隅脆弱的脖子,安隅只能被迫用力仰着頭,試圖多獲取一些氧氣,他眼尾猩紅,胸口起伏得像在53區瀕死前應激那樣。
直到真的快斷氣時,秦知律才鬆開他,卻用額頭抵着他惡狠狠地問道:“你說,如果我也忍不住獲取你的基因,會不會像那些畸種一樣爆體消亡?”
安隅意識還在飄忽,聞言卻下意識地伸手推抱着他的那個人,道:“那您不要親我了,唔……”
話音未落,秦知律就直接把他頂在了牆上,粗暴地一口咬上他的脖子。
在咬上的一瞬,安隅感受到那些尖牙變回人類的牙齒,很兇地磨着他的皮膚,把他磨得很痛,但卻並沒有真的咬破。
哪怕精神力只有30,秦知律仍然能在很大程度上壓抑自己畸變體征的表達。
但是情緒翻湧時,還是會有一些忍不住的馬腳。幾根漆黑的觸手從他衣服下滑出,立即纏住安隅的腰,蠢蠢欲動地拱着他的腿根。
“收一收。”安隅忍不住說,“昨晚的鱗化您都忍住了……”
“一身鱗片很噁心。”秦知律在他耳邊說,觸手尖尖又頂了頂他的小腹,“但觸手你很喜歡,我雖然開始忘事了,但還記得你在53區時就喜歡抱着。”
安隅離開房間前,垂眸說道:“您現在還沒失控。”
秦知律挑眉,“你很期待?”
“沒有。”安隅搖頭,舔了舔腫脹麻木的嘴角,又心有餘悸地摸着灼痛的鎖骨,小聲說:“我只是覺得您沒失控就已經很兇了。”
“害怕了?”秦知律朝他走來,摘下手套將掌心落在他頭上,先是用力揉,又逐漸卸下力變得溫柔。
“那你以後乖點。”
修長的有些發熱的手指撫摸着耳後的舊疤,他俯下身抱住他,把他圈在懷裏,低聲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向人類坦誠你的能力意味着什麼。”
“深淵。”安隅拉着長官的衣角在他耳邊低聲作答,“是深淵,與您同往,長官。”
那個高大堅沉的身子僵了一瞬,安隅抓住那一瞬回抱住他,“我是您為自己挑選的一件殺器。”
“我不會殺死您的,長官。”
“但我會陪您,一直殺到深淵的盡頭。”
安隅從上午的瘋狂中回過神來,照然正似笑非笑地審視着他,輕哼一聲,“普通公司還要禁止員工戀愛,我真不知道黑塔是怎麼忍得了你們的。”
他說著玩笑話,語氣里卻毫無笑意,那雙明動的雙眸凝視着窗外的大雪,過了許久,他輕輕吁了一口氣。
“安隅。”照然把腿蜷上沙發,低問道:“這麼大的雪,沼澤里還能再長出黑薔薇嗎?”
“不知道。”安隅抿了抿唇,“你可以親自去看看,不然你打算在尖塔留到什麼時候?”
“到災厄終結的那天吧。他不是說過守序者以身證道嗎?我得替他證道后再離開。”照然回過頭,“如果秦知律死了,你一定會離開尖塔吧?”
安隅點頭。
他會立刻離開,值錢的東西都已經提前收拾好藏起來了。
“那你要干點什麼,繼續開你的麵包店?”
安隅搖頭道:“大概,找個安靜的地方睡覺吧。”
“睡覺?”照然驚訝挑眉,“睡醒之後呢?”
安隅想了想,“吃麵包。”
“然後呢?”
“再睡覺。”
“……”照然深吸一口氣,“尖塔交給你這種人來管理,我看人類是永遠等不來災厄終結的那天了。”
提到這個,安隅又一次點開和典的聊天框,雖然在災厄面前依靠“神棍”是很沒譜的行為,但他卻堅信典不是普通的神棍。
可惜在過去的幾天裏他發了無數條消息,典一條都沒回復。
“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照然無奈地說道:“西耶那剛出事時,唐風想要找他一起把控局勢,但他卻正要離開尖塔,說有個什麼存在蠢蠢欲動,他感覺自己潛藏的能力要覺醒了。”
安隅立即問道:“什麼能力?”
“該關注這個嗎,你還真信啊?”照然驚愕,“算了吧。他就是一本異想天開的小冊子,一直覺醒不出來什麼有用的能力,在高層壓抑久了,哦對,你在尖塔那個鳥助理不也是嗎,一把年紀了,天天幻想自己覺醒新能力。”
安隅啞然,半天才說道:“典和比利不一樣的。”
“哪不一樣?”照然笑起來,眉眼輕彎,風情流轉,“哦對,典溫柔可愛,是本討人喜歡的小冊子,和那隻嘰嘰喳喳的老鳥可不一樣。”
安隅沉默着,自覺說不過照然,又埋頭看起世界各地發回的戰報。
最新一封通訊來自掠吻之海。
海上的混亂反應堆越來越壯闊,鄰近的餌城已經全部被吸納,海水上超過三分之一的面積都變成了凝固的混亂旋渦。
海洋系守序者已經傷亡過半,西耶那在通訊里寫道,已經讓大家返程。
“海洋的混亂反應和沼澤、蒼穹都不同,實不相瞞,我和潮舞都曾嘗試進入反應旋渦中心,但卻無法被順利吸納。這起混亂反應已經具有穩固的核心,不會被守序者輕易奪取掌控權,我們懷疑,它的掌控者是海底神殿。
“但神殿無法觸碰,也沒有生命跡象。它如同一個被觸發的羅盤,瘋狂卻難覓方向,像在等待,但卻沒人知道究竟在等什麼。
“尖塔已經不能容忍無謂的犧牲了,其他守序者即將回撤,我和潮舞會留在深海,靜靜觀望這起混亂反應的終點是什麼。
“很抱歉,我與潮舞曾極儘可能嘗試向它獻祭,可它對我們毫無興趣。”
安隅把訊息逐字讀完,不禁又一次點開不久前從掠吻之海傳回的影像。
畫面在一片黑暗中波盪詭譎。
深海百米下已然無光,記錄儀自身的亮燈是唯一的光源,那道光源向下,打在深仰的臉上。
畸變基因已經表達完全,鋒利的背鰭從少女肩胛之間頂出,下體完全鯊魚化,正緩緩地下沉。
高鰭角鯊沒有魚鰾,需要不停地游泳來避免沉到水底,它的最大棲息深度也只有四百多米,再向下,就會因窒息而難以自控地掙扎——因此,潮舞將自己化作海底一片艷麗而茂盛的紅藻,紅藻猖狂地生長,緊緊捆縛住深仰,將她不斷地向深海拉去。
漆黑的海底,一點光打在深仰面上,那雙清澈的眸逐漸失去神色,面龐呈現冰白,血液從嘴中湧出,海底壓強已經讓她的器官開始破碎。
死亡的窒息感透過鏡頭湧出,直到記錄儀無法再向下,那張美好的面龐一點一點縮小,徹底消失在黑暗海底。
深仰嘗試用自己鎮壓住神殿,但最終沒有成功。
——在她只余最後一絲氣息沉入海底時,卻並沒有像預想中那樣觸碰到神殿,不僅如此,海面上的混亂也更劇烈了。潮舞當機立斷將她向上推出,終於沒叫她白白犧牲。
錄像最後一段都是潮舞的哭聲。瑰紅的長發鋪滿了整座海灘,她跪坐中間,抱着一息尚存的深仰嚎啕大哭。
安隅關閉視頻,想了又想,給秦知律發了一條消息。
“長官,我要去一趟掠吻之海。那裏有東西在等我。”
隔了幾分鐘,秦知律回復了一個“嗯”字,沒有多叮囑什麼。
安隅又道:“您也要等我。”
“好。”這次秦知律回復得很快。
*
“別等安隅了,這裏呼喚的不是他。”
潮舞睜開哭腫的眼,錯愕地看着站在面前面色平和的少年。
許久她才把人認出來,“你怎麼在這?”
典手上還捧着那本舊手札,他蹲下將手札放在海灘上,而後輕柔地搭住深仰的肩膀,朝她微笑。
“切利亞傷得很重,但回到主城后都會好起來的。”他頓了頓,視線投向大海和海上可怖的反應堆,低聲道:“人類,只要一息尚存,都會好起來的。”
潮舞愣了愣,下意識看向躺在懷裏的人。
長官原名叫切利亞,在尖塔幾乎從沒人這麼叫,以至於連她都快忘了這個稱謂。
“你怎麼在這?”她又問了一遍,緊接着又低聲道:“我們都看到了海底的神殿,我們以為那就是反應核心,但不知為何無法抵達。”
“那確實是反應核心。”典點頭又搖頭,“但它是不可觸碰的。”
“為什麼?”潮舞愣怔地問。
“它只是一抹認知的投影,是一縷神明覺醒前的啟暉。”典輕聲說著,轉身朝向大海走去。那道身影在呼嘯的海浪和龐大的反應物前沒有絲毫瑟縮,潮舞幾乎看呆了,好半天才回過神,喊道:“你要幹什麼?”
典回頭朝她微笑,伸手指了指海灘上被風胡亂吹開的手札。
無盡的認知與秘密在那些書頁上被風錯亂地翻過,典溫柔的聲音也被帶得有些縹緲,像從很遠的地方傳入潮舞的耳朵。
“結束之後,去海底找到我,把我交給安隅。”
“什麼?”
“主城在等待你們回去。”典寬慰地笑了笑,“尤其是搏,你平平安安回去,他會很開心的。”
潮舞愕然道:“搏怎麼了?蒼穹出什麼事了?”
典沒有回答,轉身繼續朝海岸線走去。
那本海灘上的書在一陣風過後消失了,很快便遠遠地出現在他的手中。潮舞發了半天的呆,才恍然想起聽人說過,那本手札是典的宿命,他無法掙脫,也早已不想掙脫了。
他與那本手札成為一體,無法分開太遠、太久。
只是在手札消失前,風將書本卷到最後一頁,她依稀看到了角落裏筆跡狂草的幾個字。
——書容萬物。
作者有話說:
【碎雪片】深仰(2/2)海底深眠
我曾很多次,在夕陽下跪在海灘邊,親吻海洋。
高鰭角鯊無法擁抱深海,這是莫大的遺憾。
但在掠吻之海,我曾觸碰到它。
潮舞將根扎在海底,捆縛着我,或者我的屍體。
將我緊緊、緊緊地向下捆縛。
雖然最終命運將我解救。
但我卻記得意識消亡前最後的畫面。
原來海底是那麼純粹的黑暗,永不見天日。
在那一刻我毫無恐懼,因為那樣的結局也沒什麼不好。
讓人類回歸光明,讓我深眠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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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雪片】潮舞(3/3)來我懷中
在掠吻之海,我爆發了全部的孢子。
瑰紅的藻群在海底鋪展,深深紮根,瘋狂生長。
我用自己,一寸一寸捆縛住生命迅速流逝的人。
我的長官,我的姐姐。
您決定為了人類離開,就讓我抱着您一起離開吧。
一直都是姐姐抱着我安慰,這一次換您來我懷裏。
很久之後,照然問,如果死在海底會不會有遺憾。
我記不太清了。
但如果說有什麼遺憾的話,在渾身冰冷時我確實想過——
陪着搏一起在尖塔頂層喝可樂的日子,還想再來一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