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世界線·101
搏靠着艙門坐着,雙翼經過簡單包紮,但仍殘破得觸目驚心,稍微動一動就鑽心地痛,根本無法變回人類手臂。他將目光從蒼穹收回,看向躺在身邊安睡的少年。
安寧。
那陣金色蝴蝶反覆穿透安隅的胸膛,沒人知道安隅做了什麼,或許什麼都沒做,蝶陣消散后,躺在冰川上的只有一位深眠的少年。起初搏還在費力地張望找尋另一道身影,直到安隅走過來伸手覆上他翅膀最深的那道傷,說道:“別找了,他們合二為一了。某種意義上的,熵減。”
那兩位自他認識起就已經分離的少年,猝不及防地重新變回了同一個人。
“照然也發生了熵減。”坐在駕駛艙的安隅忽然開口道:“但那是炎長官走向熱寂前吸納了他的混亂,和安寧的情況不太一樣,安寧——”
安隅沒再說下去,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似是在出神。
搏沒有探究安寧的熵減和安隅是否有關,他只對着窗外怔了好一會兒,輕聲問道:“原來炎長官也離開了嗎?”
安隅點頭,“在沼澤,他和羲德做了相同的選擇。”
“哦。”
機艙里靜謐下去,只剩下機器運作的白噪聲。
過了好一會兒,安隅忽然聽到搏用氣聲輕笑了一聲,搏低聲略自嘲地說道:“我們這些小朋友,大概誰也沒料到會真有成為高層預備役的一天。果然如此,只享受長官的關照和包容,什麼責任都不用背負……世上哪有這麼純粹的好事。”
安隅心顫了一下,轉過身去看他,卻只見他對着窗外的蒼穹出神。
“安隅,如果有一天律也——”
“在99區,長官他已經做過了相同的選擇。也許每一位高層都如此吧。”
搏眸光微顫,回過頭來,卻見面前那雙金眸一如往日寧靜,但卻不再像記憶中那樣空茫。
一種似曾相識的沉穩犀利正在安隅身上飛快生長。
“但我從沒有答應過要做他的預備役。”安隅轉回身,目視飛機前方的雲層,“我不接受他的自我犧牲。無論是為我,為人類,還是為秩序。”
“監管長官和被監管對象是雙向契約,我無條件接受他的訓導和命令,但他也必須尊重我的意志和感受。我不希望他離開,更對成為接班人毫無興趣。”
搏愣了好一會兒,他想問那你是怎麼阻止他的,但話卻堵在了喉嚨里。此時的安隅雖然不像當初53區死神降臨那樣可怖,但卻有種強大而疏離的氣場,不容探究。
他忽然想起登上飛機前,他踉蹌着要抱起長官的屍體,卻被安隅攔下。
那時安隅環望蒼穹,片刻后視線又落回羲德的屍體,眸心輕動,屍體轉眼便消失不見。
“空間摺疊。”安隅回頭對他解釋,“我摺疊了這裏的一小片空間,他還在這兒,只是你看不見而已。所以也不必擔心有野外的畸種來撕咬,沒人能找到他。”
雖然是解釋的口吻,但其實只是告知一些決定罷了。
“為什麼不帶他回去?”搏啞聲問道:“你答應要帶他回去的。”
“是,但不是現在。”安隅頓了頓,“抱歉,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能做到哪一步。這裏和99區、和沼澤的情況都不太一樣,這裏的時空仍然混亂,沒有被修復。直覺告訴我,把他留在時空扭曲的地方,未必是一件壞事。”
見搏發愣,安隅又道:“羲德死了,無論我們做什麼,世界上已經沒有鳳凰畸變者羲德了,這已經是既定的而且是最壞的結果,你必須得接受。”
“我知道這不好過。”他說著聲音低下去,“因為我也失去過哥哥。”
搏回過神,望着機艙里安隅的背影。
一年轉眼過,這個人的成長隱秘而驚人。驚人的不是那些人盡皆知的強大異能,而是,他越來越像秦知律。
搏深吸一口氣,凝神道:“安寧大概要去大腦長住一段時間了,傷好后,我會暫時接管196層的事務。他……他離開了,但還有上千名天空系的守序者需要引領,災厄還在繼續,抵抗也將繼續。請轉達黑塔,任何天空的任務,請隨時知會我。”
安隅無聲地笑了笑,他望着窗外的雲層,恍惚間想起剛來主城時,秦知律帶他參加尖塔的月會。那天羲德笑眯眯地用一罐汽水哄着搏,說道:“誰說我們搏不決斷?放眼尖塔,除了長官們之外,就屬我們搏最決斷了。”
返航依舊艱辛,別說去掠吻之海,就連找到回主城的航線都很艱難。飛機航程過半,終端上才終於出現了信號。
安隅嘗試聯絡黑塔,卻依舊遲遲沒有收到回復。
“怪了。”比利反覆按着那幾個呼叫的按鈕,“信號應該已經送出了,接收器也沒問題,黑塔怎麼一個音都不回?”
安隅頓了頓,“聯絡大腦試試。”
“大腦?聯絡那幫傢伙幹嘛。”比利嘟囔着,但還是順從地呼叫了另外的頻率。
依舊沒有響應。
安隅眉心緊蹙,想到出發前那些突然出現在尖塔的研究員,不好的預感再次湧上心頭。他給典發了兩條消息,這次訊息被順利送出,但平時總是秒回他的朋友卻沒給出任何迴音。
“接尖塔。”安隅道:“呼叫唐風長官。”
十幾秒后,通訊終於接通。
唐風像是正在奔跑,喘着粗氣問道:“安隅?極地的情況怎麼樣了?”
“混亂反應已經終結。”安隅沒有多做解釋,“主城出什麼事了?”
“你在返航途中嗎?”唐風語氣遲疑帶急,他腳步停頓,似乎閃進了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壓低聲道:“快點回來,出事了。”
安隅捏緊了終端,“主城?還是尖塔?”
“西耶那出事了。”唐風語氣停頓,“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律……他需要你。”
飛機全力返航,違背穹頂禁令,直接駛入主城領空。
高度下調時,安隅已經看清了主城的異常。
高聳的黑塔與白塔,是主城內最醒目的兩棟建築,它們之間只相隔一條街道,而此刻,黑塔與白塔的位置竟然發生了調換,樓體上有鋼筋剝離滑落,地面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大地已經開裂,地下彷彿蟄伏着什麼東西,從高空看去,就像一位半死不活的巨人深埋地下,隨着它的每一次呼吸,大地都隨之震顫,裂溝越來越深。
不等飛機下降高度,安隅就打開飛行輔助器械直接跳了下去。
他在凜冽的高空向下看,軍部將附近的片區層層包圍,守序者還沒有獲令進入主城,現場只有唐風和葡萄。唐風正陷在大地的溝壑中,一條腿被什麼東西纏住了,葡萄藤從縫隙中穿插進去爭奪,正費力地要將他拉出來。
扯住他的東西像是盤旋的腸道,蠕動着,黏液已將他身上特製的作戰服腐蝕,那些黏液還在向大地外蔓延,縱然人類全力抵抗,但無論什麼科技壘上去,受腐蝕的大腦和黑塔都仍在迅速坍塌。
安隅在高空中懸停,驚懼地看着地底的東西。
——直到看清那些巨大可怕的器官,他才後知後覺什麼叫“西耶那出事了”。
祝萄終於把唐風拽了出來,唐風接入頻道,飛快解釋道:“十八小時前,西耶那的試驗出問題了。”
“當時她已經結束全序列基因測試,昏睡狀態,從高危試驗室被送入大腦醫院休養,只等傷好了就正式加入尖塔。但在進入醫院后沒多久,她突然表現出驚厥癥狀,暴力掙開醫療束縛器械,意識始終不清醒。由於這種癥狀很像人在遭受重創或重大手術后出現的精神譫妄狀態,醫院只給與了常規的鎮定治療,但幾小時前,她突然自爆。”
安隅望着地面溝壑下大塊的肌肉和器官,“自爆……”
“自體開膛破肚,她的肌肉和骨骼迅速與地面融合,大腦白塔差點被壓垮,她的器官在開裂的地面上逐一浮現,如你所見,都呈現了巨大化的特徵。”
“大地向畸變。此前大腦一直無法對她的畸變類型做出定義,但現在他們暫時將她認為是大地向畸變者。”
在黑塔和白塔之間的地面溝壑中,此刻有一處鮮紅的搏動的心臟,足有幾輛汽車大小,每搏動一次,黑塔和白塔就震顫幾分。
“大地裂溝正在無法阻止地蔓延,接觸到的部分軍人——”唐風頓了下,“已經與地面融合。”
安隅看着地上的狼藉,西耶那的面容已經難尋,或許她已徹底融入大地。主城上空晴朗無雪,但寒風呼嘯,風中彷彿夾着女人不甘的嗚咽和嘶吼。
“該死!沒人知道該怎麼辦!”向來溫和穩重的唐風狠狠罵了一句,“如果這是屬於陸地的混亂反應,但我們根本找不到反應旋渦,更不必說反應核心。哪怕真要靠獻祭高層來終止,都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地面上,黑塔與軍部仍在全力以赴阻止大地的開裂,哪怕那無濟於事。
唐風在西耶那的各個巨型器官之間徘徊,已經不再考慮自身安危,只想找到那個關鍵的“核心”。而祝萄站在教堂頂端——主城除黑塔與白塔之外的另一個制高點——正用盡全身藤蔓輔助着他的長官。
安隅突然覺得心口發寒。
“你剛才說,她的異常開始於十八個小時前……”他蹙眉道:“我們出發前?”
唐風明明沒有說話,但他卻感知到唐風語塞了一瞬。
安隅下意識掏出終端,“長官呢?他去掠吻之海了嗎,他——”
他語到一半忽然靜止了。
腦海里,臨行前典蹙眉思忖的樣子忽然變得清晰。
“律應該不會在掠吻之海遇到任何危險,至少我沒有相關的認知……不是猶豫,是掠吻之海和他的關聯太弱了,弱到我幾乎感知不到。所以我想,或許在他抵達之前,那裏的風浪就會平息了吧。”
安隅狠狠捏着終端,幾乎要把那東西捏碎。
“他沒有去掠吻之海,是不是?在西耶那出問題時,他立即被黑塔控制了,黑塔認為他和西耶那同源,他也有風險,是嗎?”
頻道里只沉默了一瞬,安隅厲聲道:“回答我!”
還沒等來唐風的回答,一陣刺耳的金屬刮擦聲突兀地撞進耳朵。
一個密封艙經過特定的軌道,從搖搖欲墜的白塔地下室被拉出。它和53區貧民窟的一間宿舍差不多大小,但卻更低矮封閉,就像個造價不凡的金屬籠,幾名上峰陸續上前掃描掌紋和虹膜,而後沉重的機械門才被打開。
一道熟悉的身影從裏面走出來。
秦知律還穿着那天和他匆匆分別前的衣服,神色淡然,舉止利落,全然沒有半點被當成危險試驗品對待的寥落。
但從高處看,哪怕很模糊,安隅卻仍讀出了那雙黑眸中的冷寂。
就像在那個人的記憶中,十幾歲時一樣的孤寂。
他頸側貼着一個硬幣大小的黑色膜片——那是小型熱彈盒,只需要遙控者一個按鈕,就能將方圓幾十米夷為平地。
安隅見過這玩意,在秦知律的記憶中。
最初在大腦接受基因測試的那些年,少年秦知律身上就總是貼着這玩意,不僅是他,那時直接接觸尤格雪原的所有高風險試驗者都有這玩意,西耶那也成天地貼着它吃飯睡覺。
他們隨時會被不做解釋地宣判死亡。
“我來吧。”秦知律路過唐風,頓了下,“你吸納不了她,要同源才可以。”
“吸納?”唐風怔了下,又不禁將他上下打量一通,“你……還好嗎?
“我很好,黑塔和大腦像供祖宗一樣供着我。”秦知律說著繼續往前走,“我以為我主動回到受監管態就能讓黑塔睡個好覺,沒想到他們註定要失眠。真可憐啊。”
他說笑着,那雙黑眸卻毫無笑意。
秦知律一步踏入大地溝壑,踩在那些蠕動的龐大腸管上。
那些腸子沒有像纏繞唐風那樣與他糾纏,反而在他腳下安靜地蠕動盤旋,就像接納了一個同源的器官,毫無排異。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從靠近白塔的方向往外,終於站在黑塔和白塔之間,踩在那顆龐大的搏動的心臟上。
秦知律忽然抬起頭,和高空中的安隅對視。
那雙黑眸閃爍了一瞬,似是意外,又轉瞬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
他摸了下耳朵低聲說了句什麼,很快,訊號被黑塔轉入安隅的頻道。
“極地的危險解除了?”他的語氣依舊淡淡的,“倒是比我想像中回來得快。羲德他們還好嗎?”
“極地的事我之後會向您詳細解釋。”安隅緩緩下降高度,他喉頭有些哽,不得不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主城的事,您要給我解釋。”
秦知律“嗯”了聲,低語道:“看來我的麻煩還不止眼前這一件。你可比這些傢伙都讓我頭疼多了。”
寒風呼嘯,那個聲音忽然又說,“安隅,很多人終其一生都在抵抗,但,命運總會降臨。”
“我本不該情難自禁拖你攪入我的命運,但……”他頓了頓,語氣低下去,有些自棄般的溫柔,“自私地說,很開心這會兒能在人群中看到你。”
頻道切斷時,秦知律一手狠狠地扎進了那顆巨大的心臟中。
那個刀槍不入,炸彈都難以引爆的詭異玩意,被他輕易地插破,巨大的心臟肉塊逐漸變得透明,裏面流竄着如血液般的紅光,迅速向他掌心中收斂。
大地下五臟六腑的蠕動幾乎在同時暫停,那些龐大的肉塊緩緩萎縮,透明,直至都變成流竄的紅光,被一道道吸納進秦知律的身體。
大地龜裂已經止息,但卻不知哪來的震感,所有人都在搖晃中驚慌失措,只有主城上空的安隅知道,那不是地震,而是時空震動。
在秦知律吸納西耶那時,附近的時空在劇烈地震動。
但始終沒有像其他混亂反應那樣徹底扭曲。
因為那個人一直在壓抑,在抵抗他的命運。
直至地面的溝壑變得空空蕩蕩,地基被毀大半的黑塔和白塔終於僥倖得存,在深邃可怖的溝壑中,只剩下秦知律一個人的身影。
而後他回過頭來,那雙黑眸中卻忽然躥過一道紅色。
雖然轉瞬即逝,但那一瞬間,他的神色空茫而陌生,像是一頭不懂人性的野獸。
整個黑塔和白塔的警報突然同時拉響,連同安隅口袋裏的終端,狂震個不停。
他驚愕地看着屏幕上的一級警報。
——S級風險者秦知律,精神力在剛剛出現了一瞬間的清空。雖然立即回彈,但現在也只有岌岌可危的40左右。
“長官……”安隅喃喃道。
頻道里,黑塔和大腦驚慌成一片,一個又一個聲音喊道:“先控制住他!”
“別傷害他,先控制住!”
“西耶那和他同源,是否觸發了他?”
“難道他這麼多年一直是休眠態嗎?如果他也和西耶那一樣……”
“律!秦知律!請確認自己的清醒狀態!”
“……”
一片慌亂中,那個人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又徐徐吐出。
他再睜開眼時,眼眸並沒有比剛才看起來平穩多少,精神力依舊在極低的水平拉扯着。
“確認清醒……暫時清醒。”那個熟悉的聲音在所有人的頻道里響起。
秦知律頓了頓,仰起頭,深深地看着安隅。
“黑塔,或許你們需要找個更堅固的籠子,比如一個和穹頂作用相反的玩意,把我罩在裏面。”
秦知律低聲沙啞道:“很抱歉,我不能保證自己穩定可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