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餘音
程靈舟看到白音默默幫他把鎖蹚打開時,就已經知曉她的意圖了。
他一直暗自待命,怎奈在暗室里,Anthony聽說了真跡早已被捲走后,趁陳翊上前阻止白晚“發瘋”之時,竟鬼鬼祟祟溜了出來。
他本想直接跟上,但顧及到自己還在被綁着,只能暫時按下心思。
直到那兩人制服了白晚,白音將繩索解開、還了槍,他立刻從暗室出來,跟上了Anthony的步伐……
原以為他是想要逃離這個別墅,可他竟一下子跑去了閣樓處。
他暗中持槍觀察,直到看到他將閣樓角落裏那塊不起眼的帷幔拉下——那是這間別墅里炸彈的主控!
“不許動!”
程靈舟眼捷手快地將槍舉起,瞄準了他的後腦勺——“離開這地方!”
可如今的Anthony早已不在乎一切,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亡命之徒。
“Nopainting,Nomoney,Nolife.”(沒有畫就沒有錢,要命有什麼用?)
他陰鷙着發出歇斯底里的怪笑,望着他的手毫不猶豫地按下啟動按鈕。
程靈舟本能地開槍欲打傷他的手指——像剛剛那樣,可Anthony像是早有預料,直接意外回身把程靈舟撲倒在地……
雖受了傷,但Anthony畢竟是一個身強體健的洋賊,程靈舟很快就佔了下風,Anthony搶過他的配槍,對準了他的腦袋,剛要按下扳機,程靈舟腳下一個迴旋踢,子彈從他的額頭上險險擦過。
藉此險機,程靈舟順勢脫離他的束縛,一躍而起,順帶將手槍從他手中狠狠踢走……
在這手槍掉落千鈞一髮的時刻,程靈舟未曾浪費任何一個動作,幾乎是滑着膝蓋上的跐痛,趕在Anthony之前,握住了手槍——
直接對準了他的眉心,大喊:“畫比你的命重要嗎?!還不收手?!”
可Anthony依舊不為所動,見此是徹底打算破罐子破摔了,獰笑轉身來了句:
“Gotohellwithme!”(跟我一起下地獄吧!)
程靈舟知道這人沒救了,在他實實在在按下啟動鍵的一刻,程靈舟不遺餘力地迅速跑出閣樓……
一瞬間,炸彈彈響,火藥味飛濺、濃煙四起——
他抱頭匍匐着,幾乎是從閣樓上滾落到了樓下……
“程警官!”
竟然是陳翊!
看到程靈舟如此狼狽地滾落下來,陳翊第一時間上前將他扶起——他的左腿血流如注,看上去已無法正常行走了。
“這麼大火怎麼不往樓下跑?!”
“一起逃。”
“你……”程靈舟被疼痛逼退了指責的話,“白音她們呢?”
“她們去樓下了。”
看這架勢,Anthony只是讓閣樓的炸彈爆炸了。
但事不宜遲,現在硝煙四起,難保其他炸彈會帶有連鎖反應——就如摩天輪那個一樣。
果不其然,當他們馬上就要挪至一樓時,第二第三顆炸彈隨即而響,現在整個別墅陷入了一片地獄炙烤,震動的碎沙石和着火藥味飛涌着,鑽進鼻腔里,引人窒息、頭皮發麻……
程靈舟與外界同步着別墅內的近況,火勢已經逐漸開始蔓延,室外的消防已然開始行動——
“別墅里還有很多炸彈,別輕舉妄動!等我從裏面把大門打開!”
到了一樓后,陳翊一邊快速帶着程靈舟去到門口,一邊找尋着白音的身影——她們人呢?
望着令大門緊閉的鎖頭和鎖鏈,程靈舟怒吼着,
“扶我!我用槍打開!”
陳翊幫他穩住身體,他幾乎是顫抖着舉起槍,用力地眨着眼睛,想要看清楚鎖頭和鎖鏈的連結——
隨着餘下四發子彈全部落響,大門終於被強行打開了。
外界的冷風的迅速灌入,令兩人的氣道暫時通暢了一瞬。
可陳翊依舊不見那兩人的身影,“阿音?!”
“先離開宅子!這裏很危險!待會兒消防會來營救!”
程靈舟催促着,陳翊按捺下不安,亦步亦趨地背起程靈舟,交給醫護人員,可還沒等他躺上擔架,別墅的東南角竟然又忽來一聲炸響——
陳翊的心仿若那顆隨時都會爆炸的炸彈,他當即就要折返回火焰熊熊的鏡水別墅,半途卻被一人攔下——
“陳翊你幹嘛!不要命了嘛?!”
夏明徹突然拽住了他,大聲警告!
大約是被一連串爆炸聲和槍聲所累,他的耳朵此刻竟開始耳鳴了,夏明徹的嘴上說著什麼,他什麼也聽不到。
“阿音還在裏面!”
他像是魔怔了一般,眼裏流出的不知是情緒使然的淚,還是被煙熏火燎的痛。
夏明徹的臉上瞬間也情緒難辨,如鯁在喉……
“我不該留她和白晚一起的。”
後來消防徹底上線,把他們生生隔離在外,火焰越燒越旺,在黑漆的幕布上,恍若地獄岩漿的粉飾…格外瘮人。
這個別墅,可真是壯觀啊。
她說她和白晚會在一樓等他……
“我為什麼要離開她?!”
他自責地握緊了拳頭,原來並不是所有事都可以未雨綢繆,原來一念之差的疏忽,是這樣地無力……
刺啦刺啦……
陳翊耳蝸里的藍牙設備忽然響起了電流聲,震得他想要立刻取下來……
但就在觸碰到的前一秒,一個熟悉的語氣急切地催他:“……陳翊,叫夏明徹開門咳咳……這裏被堵住了……我們…呼吸不了……”
斷斷續續的沙啞通訊,卻讓陳翊抓住了最後的希望。
是白音的聲音!是進別墅前兩人以防萬一互相連接的藍牙通訊!
“夏明徹,她讓你開門!”
陳翊立刻看向他,夏明徹也是秒懂——“是密道的終點!在別墅的後院!”
兩人立刻帶了醫護人員一同去往後院,密道終點一聲悶響乍落,木門被打開了——
白音竟然背着白晚,灰頭土臉,滿身血污地從密道里趔趄走出,望着迎面走來的那群人,手裏那把Anthony的槍,像是完成使命般從手裏掉落……
她再也撐不住了,和昏倒的白晚一起,重重趴在了地上。
陳翊立刻上前將她抱起來……
“阿音!你怎麼樣?”
她的眼睛微眯着,目視着陳翊的輪廓。
“陳翊我好累,想睡會兒……這次記得,叫我起床。”
說罷,她重重地在他懷裏昏睡了過去……
***
白音、白晚只是吸入了過多的濃煙,還有密道里本就氧氣稀薄,有些缺氧而已,並未傷及性命。
後來別墅不會再次爆炸了,消防便辛苦地組織了後續的救火工作,據說那場火一直持續到後半夜,那晚的別墅區,近乎亮如白晝。
好在這驚心動魄的一晚,還是塵埃落定了。
程靈舟的腿傷很嚴重,好在送出來及時,才不至於面臨截肢風險,程靈溪又哭又笑地,恨不得要給陳翊嗑三個響頭——
“陳總!您對我哥的恩情,此生無以回報!以後您想查什麼案子我們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惹得陳翊趕緊讓她打住,“人沒事就好,但我以後可不想查案子了……”
陳翊這次倒沒什麼大礙,自從白音昏睡之後,他幾乎是形影不離地守在她的病床前。
直到隔天下午,白音終於昏昏沉沉地睜開了雙眼,而陳翊正趴在她身邊打盹,一隻手緊緊攥住她那隻沒有打點滴的手……
她動了動手指,陳翊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直起了身子,望着白音那張帶着疲憊笑意的臉,格外動容驚喜——
“你醒了?我叫護士來。”
他趕緊起身按了鈴,不久后醫生和護士趕到來查看了一下白音的情況,對陳翊說醒來就沒什麼大礙了,外傷也都包紮良好,注意別感染就好。
醫生叮囑好后,陳翊便致謝送他們離開了。
折返回病房的時候,他忙問:
“餓不餓?我去給你買點粥?”
白音搖頭,“想喝水。”
陳翊幫她把床轉起來,倒了杯熱水給她,她細細地喝下了好多。
“我姐姐呢?”
“她還沒醒,在另一個病房裏,不過醫生說她比你情況好一點,別擔心。”
白音默默點頭,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了。
“阿音,你們怎麼最後會從密道出來?”
白音嘆了口氣,似乎是很不願回憶起當時的狀況。
——
與陳翊分道揚鑣后,白音本是直接拉着白晚去一樓門口等,但白晚當時已經情緒失控了,半途中竟將妹妹推到樓梯下,順帶搶走了她的遙控器。
白音顧不得全身疼痛,一秒不落地重新跟上白晚。
只見她毫不猶豫地回了暗室,站在滿牆畫作之間——
“姐你不要衝動!這裏很危險你快過來!”
可白晚的眼中早已渙散無光,就像許多中世紀裏的油畫裏,情緒難辨的肖像表情。
“讓我出去接受審判,還不如讓我跟媽媽的畫一起死在這。”
“我不會讓你死在這的!”白音大吼,“你精心籌謀了這麼多事,不就是為了慕白可以在我們手裏更好嗎?!二十年前的舊事是父輩們的恩怨,我們替他們掩藏沒有任何意義。
你既然已經憑一己之力把慕白奪回來了,那你又憑什麼相信慕白一定會因此一蹶不振!?事在人為啊姐!”
白晚此刻的臉煞白無比,顫抖着流下了汩汩熱淚。
白音緩步靠近近乎失控的白晚……可她忽然抱頭跌坐在了地上,握着遙控器的手背不停地錘着自己腦袋——
“啊……我好難受!”
“姐你怎麼了?”
“我的葯呢?我的葯呢?!”
她顫抖着,似是魔怔了般,根本看不到身前的白音,眼神渙散着找着什麼東西……
在那一刻,白音似乎明白了什麼——難道白晚有躁鬱症?!
“姐,我帶你出去找葯!你把遙控器還給我,還給我好嗎?”
“不——別碰我!”
她竟無知無覺地按響了其中一個按鈕!
白音以為必死無疑了,下意識地抱緊了姐姐——
一股巨大衝擊波襲來,卻被暗室的牆壁緩衝,只帶來了大量濃煙和沙塵之外,暗室內部並沒有爆炸!
東南角外側的幾個書房卧室的炸彈爆炸了,原來這個暗室里沒有炸彈……對啊,那會兒白晚計劃說帶她從密道逃出去,那麼勢必需要緩衝時間!
事不宜遲,她快速再次打開了密道的門——
趁着火力沒有蔓延過來,白音儘快把姐姐拖進了密道里……
但裏面空氣閉塞,很快也被濃煙鋪滿,白晚很快昏厥了過去,白音由於擔心將自己裙擺撕扯下來一段,給她和自己捂住口鼻,屏住呼吸,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她馱起來……
以最快的速度朝出口奔去,這樣至少濃煙不會很快蔓延過來……
可是在她到達終點時,那個木門怎麼都打不開,那一刻她聽到了陳翊的聲音:“我為什麼要離開她!”
白音當機立斷,嘗試與他通訊……才算是得救了。
——
“可我們去的時候,你已經背着白晚出來了?”
白音無奈苦笑,“我實在堅持不了了,我摸到了木門的鎖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用你留給我保管的Anthony手槍,強行打開了。”
陳翊震驚,“那把槍的子彈不是已經打完了?”
白音嗤笑着,“還記得程警官那會兒在大廳里打出的那發子彈嘛?擦傷了我耳垂,打掉了Anthony手槍的那發。”
“所以呢?”
“我當時跟着跌落下來,那發子彈彈到了我手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就撿了起來,想着或許有什麼用吧?本來想威脅Anthony或者姐姐用的,但沒威脅上,倒是救了我們。”
陳翊望着眼前的女孩,沉默嬌柔的外表之下,卻是勢無可擋的冷靜機敏、堅韌不屈。
他忍不住撫摸上了白音的臉頰,假意埋怨,“……鬼點子真多,下次記得先報備,哪怕讓我能隨時接應你呢?”
誰說不是呢?
這次鏡水別墅一劫,從兩人分別找人找畫開始,白音就已經暗自鋪排好了很多事,從讓夏程二人偷偷送畫逃走,再到折返大廳與Anthony、白晚對峙,甚至最後白晚想要魚死網破,即使她只有一個人,也沒有放棄希望。
“事發緊急,我也顧不了那麼多。”
陳翊沒有說話,似乎還有些氣不過。
白音卻平白揶揄,“生氣了?現在你理解了上次在秋月山,我等不到你的心情了吧?”
聽到這個,他終於長嘆一口氣,將她的手緊緊握在手心,半天才承認,
“嚇都嚇死了,哪裏敢生氣。”
白音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寵溺地捏了捏他的臉——你陳翊也有今天!
***
經此一事,慕白可是徹底賺足了社會輿論眼球,但這次,口碑竟然有了些許的回溫——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樣,清一色都是謾罵唾棄的發聲了。
1L:什麼情況?慕白集團這回還真‘自焚’了?那這‘經濟犯罪’可是板上釘釘了……涼涼嘍。
2L:聽說還是跨國案件,偷畫賊偷到了假畫氣不過才去威脅炸老別墅的,這哥們也是夠drama,真畫假畫都沒撈着,被慕白自己暗度陳倉,‘上交國家’了。
3L:我的天爺啊!這又是什麼鬼熱鬧?!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慕白集團主動自掘墳墓,公開道歉?!別是炒作吧……(附圖:慕白集團關於“假畫融資”記者會)
4L:這還不是最勁爆的,我一個參與了當天救援的護士朋友透露,那天火星子濺得滿臉都是,慕白的前CEO冒死扶着一個警隊從火海里衝出來,晚一分鐘,警察叔叔可能就要截肢了!真的頂!
5L:樓上禁止販賣人民警察苦難,要不是慕白自己整出來這些屁事,人家用得着這麼拼死拼活嗎?要我說慕白是罪有應得!
6L:哎呀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嘛,慕白現在已經是子世代了,父世代那些鬼迷日眼的罪行,他們自己知道后恐怕比我們媽賣批!
7L:回樓上,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嘛?一天天共情誰不行偏偏共情資本家兒女?TMD給他們八輩子花不完的錢,就該他們承受八輩子的苦難!
8L:樓上是生活太不幸了嗎?我看你主頁天天在罵人,逮誰罵誰,上到美國總統,下到掃地大爺,天天說共情,也不知道你共情得哪種極品?比大熊貓還稀少……
9L:唉,我對慕白總裁的私生活不感冒,但這次它確實戴罪立功、公開道歉了,雖可能也是博弈手段,但至少對於公眾和業內,也是一次令人心服口服的嘗試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畫廊三樓,程靈溪忽然在沙發上拍腿大笑,給夏明徹嚇得手一抖,定點歪了……
“你笑裏藏刀啊?把我畫差點毀了!”
可程靈溪壓根不理他,起身給他看網上的各種評論——
“哎你說現在網友怎麼都這麼頂?罵人的、找補的都這麼犀利,壓根不需要律師出面啊!”
夏明徹跟着她瞟了幾眼,權當看笑話了,然後搶過她手機,在其中一條罵得最狠的評論下面,賤兮兮地回了條——
“子世代能博大爺們一樂,就是慕白集團最大的福氣!”
然後還給程靈溪,傻樂地說,“我爸之前總攛掇我跟他學經商,我跟他鬧了好久,最後實在受不了,一句話讓他再也不提這事了。”
“什麼話?”
“我說,除非是讓我去當吉祥物,否則這事免談。”
說罷兩人嘻嘻哈哈地笑了好久,連在院子裏打掃衛生的鄒笑都能聽到……
她剛打算關門——閉展之後,人流一下子蕭條了不少,而背後股東出事,也讓她愁上眉梢。
“……程警官?”
她看到程靈舟撐着拐杖,驀然走到門口。
每次他來畫廊准沒“好事”,第一次差點把畫廊背後股東老底扒出來,第二次直接來搜她的工作枱,罰了款,第三次和股東狹路相逢,雖然白晚早通知了她,但當時自己也提心弔膽了半天,第四次,他更是“來勢洶洶”,鄒笑實在是經不住他的幾番辯論推敲,終於鬆了口……
鄒笑不止一次在想,或許她在程靈舟這裏已經進了黑名單了,不是罪犯也勝似幫凶了……
“您今天是又是來問什麼的?”
可程靈舟這回卻訕訕,撐着拐杖撓了撓後腦勺。
“鄒老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看來我這鐵面警官形象,在你這兒是無可挽回了?”
鄒笑抿了抿嘴,示意他進來,跟着打趣了一句,“程警官天天那麼忙,還在乎在我這個潛在‘犯罪分子’眼裏的形象啊?”
“欸,瞧你這話說的,我可沒這麼想你啊。”
看鄒笑將‘秋意非晚’的海報徹底撤了回來,程靈舟趕忙着要搭把手,但她直言拒絕了——
“別別別,您腿這個樣子,還是請上坐吧!”
可程靈舟並沒有坐到椅子上,而是識趣地讓了位置,老實站在一邊,默默地看着鄒笑把所有東西歸置完畢,跟着進了室內才終於開口——
“鄒老闆,我那個…升職了,這一連串的案子圓滿結束,又差點變瘸……咳,之前對你多有得罪。”
“沒有,您也是公事公辦……我理解。”
“不過能有今天,也多虧了鄒老闆之前三番兩次配合調查,才讓我把所有的線索串起來,不然我也拿不到現在這警銜,所以……”
程靈舟頓了一下,“不知鄒老闆能不能賞個臉,讓我請您吃頓便飯……”
“什麼什麼?!”
這話鄒笑還沒來得及反應,另一個“煞風景”的人忽然出現——
“哥!你能有今天功不可沒的人可太多了!要不是我和明徹冒死送畫,哪裏輪到你立功?還有阿音他們,怎麼結束后,沒見你請我們吃飯啊?”
說完,程靈溪竊笑着瞟了鄒笑一眼,可很快被程靈舟一句話堵了回去,
“程靈溪你還好意思說啊,跟爸媽賭氣幾天了,打算什麼時候回家住?”
自從程家父母知道了夏明徹父母犯案的事後,就開始每天對着他們談戀愛的事指指點點,程靈溪實在是不想聽嘮叨,就隨便找了個由頭,說自己要出差半個多月,乾脆搬到了畫廊和鄒笑同住。
當然,她本是想住夏明徹家的,但礙於程靈舟管得嚴,她只能作罷,不然他就要把自己沒有出差的事抖落給父母,這樣等待她的將會是另一場腥風血雨。
見妹妹不作聲了,程靈舟緊接着就向鄒笑致謝:“這臭丫頭最近打擾你了,我替她賠個禮……”
程靈溪再次雞賊接道,“對啊對啊笑笑姐,我哥這人最不愛欠人情了,這又是升職托你的福、又是讓妹妹打擾你的,可得好好宰他一頓!”
說完拿了個茶包就“逃”了,程靈舟白眼都沒翻完……
鄒笑細不可聞的笑了一下,終於主動鬆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但憑程警官差遣。”
“不敢不敢!這可算不得公事。”
“說到公事,您知不知道……白家姐妹她們最近怎麼樣了?”
“我腿傷在醫院躺了大半個月了,回來也一直沒得空,慕白最近碰壁,我沒好問……”
***
已是十一月,今年入秋以來雨水頗多。
今天好容易出了太陽,集團近期的事情也終趨於平靜,不論是道歉、處罰、更新內部架構,重新融資……都逐漸落入正軌。
這天午後,陳翊早早地接白音提前下班,來到了豐海市精神科療養院。
“護工說她最近狀態趨於緩和,已經可以安靜聽人講話了,偶爾還能認得人,我這才趕緊告訴你,看你要不要抽空來看看姐姐?”
下了車后,陳翊幫白音把忘在副駕上的風衣拿好,穩妥地披在了她身上,“換季容易感冒,別著涼。”
“謝謝你陳翊,一直幫我留意姐姐的事。”
“跟我說什麼謝謝?”
陳翊點了一下她的鼻子,自然牽起她的手,兩人一同走進了療養院內。
夕陽西下,孤雁南飛。
白晚坐在輪椅上張望着這一幕,眼裏卻平靜無光。
那件事後白音才知道,原來姐姐早就確診了躁鬱症,並且有重度抑鬱傾向,一直有依賴藥物的習慣。
在美國那幾年就已經有癥狀了,回了國之後獨自面對這麼多事情,精神狀態怎會有迴旋的餘地?
鏡水別墅一事後,她徹底“瘋了”,明明還這麼年輕,卻已經有了阿爾茲海默症的前兆——什麼都記得,卻誰都忘了。
她走到姐姐身前,可白晚看她的眼神卻格外陌生,彷彿是從來沒見過她一般,不打招呼,但也並不會像最初那樣抗拒了。
白音如常蹲下身子,摸了摸她撐在輪椅桿上的手——嶙峋的指節,就像當初她從秋月山回到家那晚一樣微涼。
“姐,你最近吃得好嗎?有沒有在看什麼書,刷什麼視頻呀?”
護工說,白晚現在每天做的最多事,就是看書和刷手機。那本《呼嘯山莊》和《基督山伯爵》來來回回翻了好多遍,有時候心情大好,還會給護工講裏面的情節……
“姐,你最近看財經新聞嗎?留意慕白集團的動向了嗎?雖然之前流失了不少合作,但最近我們又談了幾個項目,資金已經有迴轉的趨勢了,你看……我沒有騙你吧?事在人為。”
大約是“慕白集團”這幾個字觸到了她的神經,她忽然將眼神定定地放在了白音身上……啞聲問詢:
“你認識我妹妹白音嗎?”
聽到這個問題,白音忽然鼻子一酸,更加激動地抓住了她的手——
“嗯,我認識,她……她很想你,也很擔心你,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眼淚忽然開始不爭氣地流下來,陳翊剛要遞上紙巾,卻看到白晚主動伸出手指來,幫她輕柔地撫去了淚痕……
“我已經十年沒有見過阿音了,她現在應該都成年了吧?我離開家的時候,她才八歲,調皮機靈,天天變着法地‘使壞’,我……我下周就要回國了,我爸爸給我買了機票,也幫我安頓了住處……可是,我回去了,還是一個人…我真的,好想我的家人們……”
白晚的淚水也簌簌滑落,在那張素凈又英氣的五官線條上,意外地破碎、卻又剛毅。
“為什麼我爸爸要留我一個人在洛杉磯這麼久,為什麼我回國后還要承受這麼多事……我只想簡簡單單地…和我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啊。”
白晚撫摸上白音的臉龐。
“你能不能幫我轉告阿音啊?你就說,我很記掛她,她能不能不要怪姐姐曾經拋下她……”
從白晚的房間出來后,白音終是情緒崩盤,哭了很久。
陳翊讓她靠在懷裏,安心啜泣。
療養院走廊內,橘黃色的暖光灑了下來,落在白音的黑髮上,明明亮眼、卻凄涼。
“其實在知道了姐姐一直在暗中操控一切的時候,我心裏是很氣憤的,不管她出於什麼目的,還是把我蒙在鼓裏這麼久,哪怕在最後一刻,她拼了命也要與畫同歸於盡,看到她醒來后那樣痛不欲生的樣子,我曾不止一次地懷疑……”
白音苦笑着說出了這句,她曾埋在心底一個多月的話——
“或許當時讓她和畫一起葬身火海,才是她最好的結局。”
她目視着遠方的夕陽,顏色那樣濃重,就像那天他們一同走進鏡水別墅之前的落日一般耀眼……
“可我還是自私的,我一心只想着無論怎麼樣,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一定要救她。”
陳翊不動聲色地捉住了她的手,有些涼,他親昵地將它揣進了自己大衣的衣兜里。
他淡淡提醒,“救人怎麼會是自私呢?何況還是自己唯一的親人。”
在那一刻,白音知道,眼前這個曾對自己說過那麼多寬慰之詞的人,終於讓她再次理解,有時候,語言的意義不在於當時那一刻的情緒,而是在今後你能想起它的每一刻,都可以隨時醒悟。
正所謂,餘音繞梁。
就像她起初不懂白晚為何執着,為何瘋魔,可經過了這段時間的回溯,加之適才白晚的自白,她忽然共情了那麼一個瞬間……
這十幾年來,無論是在洛杉磯還是在鏡水別墅,她生活得像一條困在魚缸里的金魚,孤獨而束縛,沒有同伴、沒有親人,只有別人對她的利用,和她對別人的利用。
而白音作為一個例外,卻成了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說得對,沒有人有資格審判她,審判她數十年來,孤獨而無可奈何的靈魂,那樣純粹,又那樣繁複。
或許失去一些記憶,對她來說,也沒什麼不好的吧?
夕陽漸昏,兩人告別了白晚和護工,離開了療養院。
上車前,陳翊摟着白音的肩膀,語氣輕鬆着揶揄——
“走吧回家,我給你做好吃的,好好犒勞一下我的小哭包白總。”
“你才小哭包!”
白音慍惱地反駁着。
“我又沒哭。”
“哼,夏明徹可告訴我了,當時鏡水別墅我沒出來的時候,某人哭得很難看……”
“夏明徹盡會挑我毛病,怎麼就哭得難看了?”
“那你哭一個我看看?”
陳翊表示不想說話,兩人分別坐進了駕駛座和副駕。
“對了說到明徹,靈溪又來催我什麼時候doubledate了,天天說什麼你們三個都隨時,只有我一個大忙人,總是三缺一……”
陳翊拉上安全帶,打趣反問,“三缺一?她想打麻將啊?”
“不清楚,你這周末沒什麼事吧?不如我回她暫定這周末?”
陳翊思索後點頭應下,“可以,前兩天送走Leon我就沒什麼事了,我們的項目豐海這邊暫告一段,首都那邊他來主理。”
他在集團如今只是掛個虛職,幫襯白音分擔一些瑣事,主要精力放在了與李君昂的首都那邊的項目上,曾經他攬下豐海銀行的攤子,除了意在為慕白留後手,更是替母親曾經的作為彌補一二。
無論是豐銀的窘境還是慕白的式微,對他和白音而言,道阻且長。
好在兩人的堅韌和默契,給了彼此無限的底氣,再難的境遇也令人甘之如飴。
白音點頭給程靈溪回了個信,便把手機朝包里一扔,倒頭就要睡過去。
陳翊趕緊提醒,“哎別睡,還沒說你吃什麼?”
“我不挑食的,你做的我都愛吃。”
“我不信,上次我做的可樂雞翅你還是沒怎麼吃。”
“哎呀人家喝可樂,但不吃帶可樂的東西嘛。”
白音撒了個嬌——現在陳翊已經逐漸習以為常。
“那就做個紅燒獅子頭?”
“獅子頭吃多了會膩……”
“還說不挑食?”陳翊白了她一眼,“我就做兩個,一人一個,總不會膩了,再加個清蒸鱸魚……”
商量好了吃什麼,陳翊拍了拍她的頭,寵溺哄道,“睡吧,到家我做飯。”
白音卻盯着他好久都沒入睡,直到他用餘光瞟到自己的眼神,格外欠揍地詰問:“怎麼?被哥哥帥得睡不着了?”
“你……”
白音“氣得”更睡不着了,但又不想把心裏的話撂給他,怕他“得寸進尺”。
她其實心裏想說的是:陳翊,有你真好。
夕陽徹底隱入了夜幕之內,城市街道華燈初上,人群喧鬧,交通繁雜。
車內舒緩的音樂讓她心曠神怡,不久便還是墜入了夢鄉……
陳翊瞥了一眼女孩安謐的睡顏,雖然已不是第一次這樣看着她了,但偶爾還是會恍若隔世,他總是不止一次地回溯——
那四年的變故,又何嘗不是上天在幫他呢?如果白音從未離開白家,如果父輩們沒有那些恩怨,那他和白音此生都要囿於“兄妹之情”,他的愛意永遠沒有真正得見天日的那天,而白音,也依舊不會認識真實的他,愛上真實的他。
每當白音提起那些事,那些人,又甚至不止一次地陷入懷疑與自證的時刻,他總忍不住去提醒她,讓她意識到自己的美好。
就像白音成人禮那年,他始終未曾寄出的生日賀卡上的那句——
“MyArtemis,you‘rebrave,resilientandgorgeous,worthyofthebestintheworld.”
“我的阿耳忒彌斯,你勇敢,堅韌,又令人着迷,值得這世間最美好的一切。”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