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孫旻本來不想反的。在萬慶皇帝主持的朝野里,入內閣,當首輔,不啻為一個真正的掌權人。
雖然他有足夠的資本,但確實沒想過走那最後一步,是以被逼反叛,反得倉促,未有十足準備,與朝廷抗衡斡旋數月,最終還是敗了。
說來可笑,那一對吳家兄妹,本是他用於挾制朝廷的人質,然他那個滿腦子都是情愛的傻兒子,非但給了對方逃脫的機會,還反被挾持,脅迫於他。
當日斷橋外,左右臂膀皆勸他棄卒保車,一個不成器的曹阿瞞,留着也沒有用,不若斬除,為自己留條後路?有了那後路,何愁沒有兒子?多的是人願意當他孫旻的兒子!
可他望着那個兒子,那個在斷橋上站都站不穩卻含淚揮手,大喊着讓他先走的兒子,他終究沒能狠下心來。
他一直認為,此之一生,孫昊乃是他唯一敗筆。
死到臨頭才發現,他也是他唯一成作。
作為浮梁縣令的徐稚柳,奉命協助總督府捉拿要犯,在與吳寅的裏應外合中,最終將他逼到斷橋崖口,無路可走。
吳寅曾在桃花村外救過他的那一箭,這次不偏不倚射中了他。
他回頭望時,數十年的閬苑瑤池,鶴樓風月,一層一層往下塌。
他的海市蜃樓沒了。
他的吉光片羽沒了。
所有的一切都沒了。
他聽到徐稚柳說:“你可知我父親臨終遺言是什麼?”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浮名浮利,虛苦勞神,“他從未將你視作對手。”
可恨,可恨,原來他從未贏過!也輸得徹底!
那之後,皇帝肅清貪腐之心堅決,江西赫然成為典型,由總督監理,負責陶業監察會的楊誠恭作為輔助,這一查,轟轟烈烈查了一年半,繳回黃金國器不計其數。
因吳方圓,徐稚柳和梁佩秋一干人破獲重案要案,獲得戴罪立功的機會。
徐稚柳有武將才能,吳方圓又是抓實政的一把好手,加上滿朝文武求情,最終皇帝有了決斷,責令吳家父子戍邊塞北,終生不得回朝。
徐稚柳則戴死罪徒流罪,前往嶺南剿匪除患,興辦教學,一日成,則恢復原身,重回景德鎮。三年不成,則斬立決。
梁佩秋需得完成百件弘揚漢家文化的陶瓷,方能抵消越級上告,教唆生事、犯上不敬等數項大罪。
此已是后話,說回當日,幸而元兆安帶着太醫來得及時,梁佩秋得以撿回一條命,休養了足足半月,人才轉醒。
那時孫旻已然反了,吳寅還在對方手中,徐稚柳奉命辦案,不得不先行離開。兩人只匆匆說了會話,多半時候都是徐稚柳在說。
知道她關心什麼,在意什麼,他挑重點的一一說給她聽。
峽谷當日縱然以心計取勝,斬了流匪的二把手,可雙方火力到底差了太多,衝出峽谷時,他不慎跌落到應是為獵物準備的陷阱中,先是昏迷了兩日,后又等了好幾日,一直到獵戶前來察看,他才得以獲救。
回到景德鎮時,遊行活動已經開始了,他猜到她的意圖,索性裝死到底,配合她行事。
對安十九的心思,早在縣衙那場大火之後,他就猜出了幾分,故而才敢在孫旻找上門時,留她一人在景德鎮對付安十九。
安十九也的確如他所想,那最後一決,着實令人唏噓。
只是,他再有城府,再沉得住氣,再相信她,當看到她被挾持於車轅上,脖間滲出血珠時,也再也等不及衝上前去,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隨着那一刀落下,他的心臟也幾乎失去知覺。
後來的那些天,他已不再回想。走到今時今日,每一步都是他們的選擇,後悔除了讓他們陷入窠臼,無法帶來任何裨益。
這麼些年,哪怕不願,他也學會了正視過去並向前看,於是他冷靜地處理後續,安撫群眾,解決茭草工的問題,與瓷行、客商協商糾紛,疏通船運,為遭受太監官府欺壓與殘害的百姓,整理冤情,書萬民書。
他忙忙碌碌地在走過每一片熟悉的磚瓦,在景德鎮林立的民窯區站成一尊雕像,直到她醒來,他終於有了知覺,一種長時間精神被抽離、忽然間回落的疲憊感,從頭到尾席捲了他。
他實在憔悴了許多,憔悴到她想忽略都難。
她的手輕輕描摹過他緊繃的眉宇,乾燥的唇瓣,瘦到快到凹陷的顴骨,強烈的遺憾在胸口橫衝直撞:“你本可以佯死,藉此獲得新生,為何偏要出現?你明明知道,我不會有事。”
徐稚柳猜到她會這麼想,反過來握住她的手,緊貼在耳畔。
試問他怎麼賭的起?何況那只是權宜之計,“我的確可以佯死,那之後呢?我是徐稚柳還是周齊光?亦或再捏造一個假身份,被你金屋藏嬌,做你裙下之人?”
“我、我……”她的臉頰飛上粉紅,“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怎好不正經呢?
他在她心中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興許我們可以……”她想說離開景德鎮,找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山清水秀之地,和他共度餘生,可話到嘴邊,她發現她說不出口。
她舍不下景德鎮,舍不下安慶窯,舍不下王雲仙、阿鷂和許多許多人。
她更舍不下這片明月,以及明月下與他的過去、現在和將來。
不光是她,他也必須在這裏。
只有在這裏,他才是他。
“所以,在這裏,堂堂正正地過完一生,才是我們的歸宿。”
徐稚柳接過她未竟的話語,微微側頭,一下下啄吻她帶有涼意的腕心,“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小梁,我們就在這裏,哪也不去。”
多年以前,一個臉上洋溢着和詩人一樣笑靨的少年人說,將來老了,要在草長鶯飛的二月天,與拂堤楊柳,同醉春煙。
那是一個被老夫子“用至誠無忘,炳在日月;烈氣不散,長為雷雨”十六字誇讚年少有為的少年。
那個少年的志向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時隔多年,縱然那一切美好的、純真的、有過可能的嚮往都遠去了,至少,獅子弄青磚夾道,牆院深蔭,梨花枝頭,一切依舊。
少年還在原地。
“我是被你找回來的。”她全力奔跑着,好不容易才找回的月亮,她那至正的、至潔的,天上人,心上人,“你捨得將我藏起來?”
她搖頭,用力搖頭,頭搖成撥浪鼓。
他忙忙掌住她後腦,看她因搖頭而變得有些迷糊的眼神,只覺可愛,滿心陷入春江水的柔軟。
那就不要藏。
他們乾乾淨淨的,赤身裸體也不怕,不怕千萬人非議,也不怕千萬人唾棄,只因——他是她的因,她是他的果。
他告訴她,一遍遍告訴她,訴之千萬,死生不絕。
“小梁,你才是我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