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6章 功德湯

第1156章 功德湯

在八十年代之前出生的人,肯定記得曾經有這樣一群人。

他們白天在家耕耘自己的土地,晚上則背着一個簡陋的木製醫藥箱,腳穿草鞋,走村串戶,給當地農村人治病。

他們本身也是一個農村人,醫療技術並不算高,用後世的醫療資質來看,他們中的許多人甚至稱得上是庸醫。

林新甲領着一個皮膚黝黑、戴解放帽,身穿一套洗得泛白的同色布衣的瘦削中年人,沿着樓梯來到二樓小客廳。

李建昆說了聲坐吧,瘦削中年人大大方方在一張單人位真皮沙發上落座,坐姿端正,腰桿筆直,目不斜視。

林新甲親自替他倒來一杯茶水,說了聲“童醫生請喝茶”。

名叫童小華的赤腳醫生道過謝,雙手接過。

赤腳醫生四個字,乍一聽似乎帶點貶義色彩,其實不然,這類擱後世被許多不明就裏的人打上庸醫標籤的人,在這個年代的農村,卻有一個特別高大上的尊稱。

正是赤腳醫生。

在建國之初直到五十年代末,我們的醫療資源和條件都非常緊張,尤其是在更廣袤的農村裡,農村人生病,基本靠拖和等來應對。

“拖”就是拖延,根本不去管,任疾病自生自滅;“等”就是等待,等待死神來臨。

並非農村人真的無知到這種地步,連疾病生死都敢忽視,是真的沒有辦法,如果距離城市近一些的地方還好說,可以去城市就醫,反之,大多情況下只能如此,或者找些道聽途說的偏方來治療。

因此那個時候的農村因病去世的人很多,特別是在新生兒這一塊,有個數據,那一時期,新生兒病死率一度達到30%。

這是什麼概念?

它預示着在3-4個嬰兒當中,就有一個會在襁褓里死掉。

這一切都是因為受當時農村匱乏的醫療資源限制,無醫無葯,疾病才會肆虐。

須知,我們當時攏共七億多人口,而農村就佔據六億。

六十年代在教員的親自關心之下,這一情況得以改變,聽從他的偉大號召,農村多出這樣一群人,既有本身就是當地的農村人,也有來自於城市的上山下鄉知青,他們大多從零開始,克服種種困難,看書學習,在自己身上練習扎針,以此艱難地掌握了基礎的醫療知識。

農村人很忙,白天要下地幹活,赤腳醫生們除了要做好自家的農活,還要背着藥箱,爬坡上坎來到田間地頭,為村民們普及防疫知識;不論陰晴,不分晝夜,有村民染上疾病,赤腳醫生就得冒着雨雪,頂着月色,踩着泥濘的鄉間小道,匆匆而至。

那時候農村人很窮,看病治病最關心的不是病情,而是需要多少錢,赤腳醫生往往會對他們說不用收費,其實卻是赤腳醫生們自掏腰包……

一種無比崇高的信念砥礪着他們。

恰恰就是這樣一群“庸醫”,在六十至八十年代期間,竭盡所能挽救着六億多農村人的生命,其實,他們完全算得上是新中國真正的醫生。

醫術高超固然可敬,倘若無懸壺濟世之心,反落下乘。

人們不應該忘記這樣一群“庸醫”。

作為同樣是農村人的李建昆,對於赤腳醫生沒有任何偏見,但是,任何群體內都有害群之馬,如果確實是眼前這人胡亂醫治,造成林老師中毒身亡,這個債,身為小舅子的李建昆,必須討要。

“童醫生,我想跟你確認幾件事。”

“你說。”

“你替我姐夫治過病嗎?”

“治過。”

“能具體說說嗎,都是怎麼治的,用過什麼葯?”

“林雲從小身體就不好,我給他治病的次數多了去,記得他大概十歲出頭的時候,有次發痢疾,家裏窮用不起西藥,是我去山上採的草藥。”

童小華看着李建昆,壓抑着一股怒火說道,“我知道你想打聽什麼,懷疑我治死了林雲。林家富起來后,看病吃藥根本算不上花銷,犯得着再找我這個半桶水?正規大醫院當然更好,他們找我我都得推過去。

“之前林雲從醫院帶回些吊瓶,倒是找我扎過,三天,沒好利索,我讓他再去醫院看看,後面顯然沒去,村裡人、他那些叔伯姨嬸兒們更信鎮上的神醫……”

李建昆打斷他,“神醫?”

“你隨便打聽一下就知道,傳得神乎其神,說是癌症也能治,我董小華雖然不是什麼文化人,但是也知道既然現代醫學把某種病判定為癌症,說明是人力很難回天的事,一個小鎮上的醫館、醫生敢說這種話……呵。”

似乎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譏笑,其中飽含着深深的無奈。

董小華不止一次試圖向村裡人闡述清楚這個道理,雖然沒有被罵得狗血淋頭,卻也沒少聽到些風言風語。

諸如“自己醫術不行,嫉妒別人”、“要是都去鎮上找神醫看病,他每年可得少一份好收入”、“人總是會變的”,此類。

李建昆皺眉問:“所以我姐夫後來是去鎮上找的所謂的神醫治的病?”

“這你問我幹嘛,你們自家人不是更清楚。”

李建昆望向林新甲,後者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情。

事實上,此事讓林新甲非常自責,他甚至認為林雲的死,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他多回來看看,如果他足夠重視,如果他抽出些時間把林雲安排到港城治療,林雲大概率還活得好好的。

他不知道,這種心理李建昆也有。

而歸根結底在於一件事,他們獲得的信息都說,沒有那麼嚴重。

李建昆曾專門為此事,詢問過姐姐,姐姐說是感冒引起的肺炎,去過大醫院,看過醫生,開了葯,醫生也沒強留着住院,又說醫生講林老師身體太差,需要慢慢調養。

單從這些話上聽,誰會聯想到大問題?

只是他現在才後知後覺到,姐姐口中的“醫生”,並非同一個人。

李建昆有些怨恨自己當時聽岔了,沒有仔細打聽。

前面大醫院的醫生,從現在查證的情況來看,應該沒有過失。

而後面那個醫生,很可能在謀財害命!

儘管姐姐現在的狀態,不適合詢問某些事,但是為了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李建昆還是準備找她談談。

個中細節,她無疑最清楚。

讓林新甲送走童醫生后,李建昆來到二樓主卧,姐姐膚色暗沉、兩眼獃滯躺在床上,老母親守在床邊,小妹和紅衣刻意講着有趣事,也不曾換來她一丁點興趣。

示意沈姑娘帶着小妹先出去,李建昆坐到床沿邊的老母親身邊,側身握着姐姐冰涼的雙手,柔聲問:“姐,聽說姐夫還去鎮上看過病?”

李雲裳乾裂的嘴唇翕合,彷彿說了聲嗯。

李建昆十分為難,不知道該怎麼跟這種狀態下的她溝通,思忖片刻后,沉聲說道:“我去過市人民醫院,找過那位孔勁松醫生,我就是想搞明白,一個感冒引發的病,也不是沒治過,怎麼就會……死人?

“孔醫生告訴我一樁蹊蹺,說那天夜裏姐夫送去搶救時,嘴唇發烏,中醫講究望聞聽切,說他和好幾名醫生一致認為,或許是一種中毒癥狀。

“姐,姐夫後面還有沒有找過別的醫生治病,有沒有吃過其他葯?”

原本渾渾噩噩的李雲裳,此刻算不上漂亮的大眼睛裏,恢復一些生氣,死死盯着弟弟問:“你是說,你姐夫是吃錯藥,被毒死的?”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有!有啊,嗚嗚嗚……我其實也覺得那葯好奇怪啊,可是他們都說沒問題,人家得癌症的人也這樣治,說那人是神醫,救死扶傷的活菩薩……”

聽着姐姐一邊哭泣,一邊斷斷續續地將事情道來。

林老師後續治療的過程,在李建昆腦子裏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情景。

彼時因為去市人民醫院看過兩次病,林老師的病仍然沒有好利索,於是和老林家沾親帶故的一些村中長輩,紛紛建議讓林老師去鎮上的福祿壽醫館看看。

說那位坐館的龐福生醫生如何如何了得,不少外地人都慕名而來求醫,連不少身患癌症的人都被他治好。

林雲當時說過,肯定誇大其詞了。

仍沒有學會本地話,對此不甚了解的李雲裳,覺得也是如此。

耐不住長輩們的慫恿和打包票,夫妻倆商量着去看看倒也無妨,路程比去市人民醫院要近很多,不耽誤時間。

再說林雲得的也不是大病,想着能開醫館的人總能治好,就近就醫,符合他心意。

於是兩口子慕名來到鎮上的福祿壽醫院,見到被稱作神醫的龐福生醫生,後者給林雲看過之後,也說不是大病,不過說他身體孱弱,邪氣入體,想要徹底根治,還需要耐住性子慢慢調養。

李雲裳覺得有道理。

林雲知道中醫確實有邪氣入體的說法。

然後夫妻倆遵聽醫囑,買了一種叫“功德湯”的葯。

“……那種葯的吃法好奇怪,那個龐醫生讓吃完后要多喝水,我問喝多少,他說一直喝,喝到喝不下去為止,林雲用過一副后,上吐下瀉,龐醫生說是正常現象,說這樣體內的毒素才能排出來,村裡人也說都是這樣的……”

李建昆面沉如水,不過很快收斂,安慰姐姐讓她躺睡下去,表示自己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隔日上午,李雲裳的那輛黑色皇冠轎車出現在萬寶鎮。

鎮子不大不小,縱橫兩條街,十字路口處人滿為患,福祿壽醫館落座在路口南面,聚集的人們也都面朝那個方向。

在醫館門口,支起一口大鐵鍋,兩個青壯小伙用一隻大號鍋燒在鍋里輪流攪拌,裏面是一鍋奶白色的濃稠湯水,空氣中瀰漫著複雜難明的藥味。

“幹什麼幹什麼!排、排……呵呵,你請,你先請。”

李建昆帶着富貴,從人堆里直插醫館門前。

如果說衣着光鮮、只是臉像見不得人一樣的李建昆,還能讓許多人生出不爽,那麼當他們回頭看到身高兩米、魁梧如大山的富貴后,紛紛敢怒不敢言。

不過對於這種插隊行為,醫館的人並不慣着。

一個留着齊耳短髮的姑娘,在醫館門口攔下兩人,昂着下巴淡淡道:“回去,排隊。”

李建昆從棕色皮夾克內襯,摸出一沓錢,在姑娘驚愕的表情中,抽出一張,塞進她碎花褂子一側的斜口兜。

第四套人民幣雖然八七年就開始發行,但是時至今日,仍然有許多人不曾見過“老人頭”,更別提一沓嶄新的老人頭。

那可是一個萬元戶!

姑娘彎下腰,嘻嘻笑着,做邀請狀,“您請,您二位請進。”

儘管李建昆二人先走進醫館,但是這姑娘比他們跑得更快。在她的安排下,李建昆得以很快插隊見到神醫龐福生。

李建昆走進門時,廊道里排着一排人,臉色自然不太好。

房間裏,紅漆五屜桌後面坐着一個穿白色對襟衫的中年男人,蓄着一指長的山羊鬍,見到頭戴鴨舌帽和墨鏡的李建昆,伸手捋着鬍鬚,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味。

李建昆漠無表情說:“我有病,慕名而來。”

龐福生捋須笑道:“看得出。”

李建昆墨鏡后的雙眼眯了眯,攤攤手,意思是接下來什麼流程的意思。

龐福生示意他在五屜桌對面的同色靠背椅上坐下。

李建昆一邊照辦,一邊問:“要把把脈嗎?”

龐福生不屑一笑,搖搖頭,開始詢問他哪裏不舒服。

“心裏躁得慌,好像有團火在燒,前兩天還渾身發抖……”

三句半話后,龐福生露出瞭然於胸的神色,開始提筆寫藥單。

“我得的是什麼病?”李建昆問。

“內疾,肝火過盛,以至於五臟火燥、乾澀。我有一個方子,專治此症。”

李建昆接過藥方,上面的字跡比大醫院的老中醫寫得還要認不清,真真是一個字都不認識。

“怎麼用?”

“口服,一日兩次。吃完記得多喝水,越多越好。”

李建昆說了聲好,起身離開,來到樓下抓藥的地方,正好看見那個穿碎花衫的姑娘,李建昆攤開手中藥單,呈給她看,問:“認識嗎?”

姑娘搖搖頭,遂笑嘻嘻地小聲道:“不用認識,都是‘功德湯’。”

說罷,向門外努努嘴。

那口大鍋里煮的正是功德湯,不過是半成品,李建昆支付五十六塊錢后,獲得兩瓶成品功德湯。

離開福祿壽醫館,徒步兩分鐘回到皇冠車上,李建昆把兩瓶葯遞給司機小張,“拿去化驗,我要知道主要成份是什麼。”

他現在已經完全確定,這個所謂的神醫龐福生就是個騙子。

可悲的是,這年頭這樣的騙子還真不少。

怒火在心頭壓抑着,在揭發龐福生,向他討債之前。

李建昆一來想拿到確鑿的證據,二來,要搞清楚林老師到底是死於什麼毒。

人,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何況是那樣一個好人。

何況是他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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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我的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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