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建昆
望海縣。
浙東南的一個小縣城。
深秋,一夜驚冷,寒風裹挾着舊時代的斑駁味道,吹厚了大街小巷。
斜紋褂,平棉襖,自織毛衣,一水的黑白藍,偶爾浮現一抹仿軍綠,那絕對是這年頭的頂級時尚。
相比城關人的體面,鄉下來的土老帽,就要寒磣多了,多半衣衫單薄,畏畏縮縮,格外容易辨認。
現在,紅燭路上的人,注意力都被一個另類吸引。
明明穿打補丁的薄褂子,褲腳縮到了小腿,襪子沒得,解放鞋很對稱地露出腳拇指。
何以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
當他雙手插兜,以45度角望天的姿勢,從一個“仿軍綠”身旁走過時,對方死死盯着他——
丫哪來的驕傲啊喂!
李建昆嘴角勾起弧度,想從哥們身上找優越感?
啊呸!
問問哥們的一萬股茅台,杭州三套房,答不答應……哎,不能想啊。
你說這事鬧的,只是小酌二兩,泡個熱水澡而已。
雖說換回了十八歲青春吧,但一下失去奮鬥多年的所有,高低不好受。
忽特想抽根煙。
兜就不必再摸,快禿嚕了,僅剩一張黃色“解放車”。
面值一分。
日後的小孩多半沒見過,更不知道人民幣還有三元的“井岡山”,五千元的“蒙古包”,乃至壹萬元的“瞻德城”。
但也別小瞧一分錢的購買力。
要知道,這年頭在公社生產隊裏勞動,一個壯勞動力,一天記滿十個工分,才摺合人民幣一毛五。
一分錢能買到啥?
一塊水果糖,一隻信封,一根自行車氣門皮,一斤青菜……海了去。
當然買包經濟煙還差點。
再說也沒煙票。
這年頭物資匱乏,一切都要計劃着來,施行統購統銷,啥都離不開票證。
吃飯要糧票,穿衣要布票,買肉要肉票,洗澡要洗澡票……掏糞搶糞還要尿糞票。
農民還沒有呢。
農村吃大鍋飯,糧票用不着,大隊每年摳搜搜地發點布票、線票和火柴票,需要其他票證,只能去淘換。
李建昆這貨,祖上就是三代貧農。
從主旋律的角度講,這身份可極為光彩,所謂越窮越光榮。
但,也就一口精神食糧。
“叮鈴鈴~”
“來,煤車,看着點,別蹭髒了衣裳!”
“賣報賣報,新鮮出爐的報紙哩,國際乒乓邀請賽,郭躍華勇奪男單冠軍!”
一路走走看看,驀然回到這年月,彷彿進入了一幀幀老膠片里,朦朦朧朧的,色彩寡淡,連聲音都透着股失真感。
從電視劇里看這個時代,跟親眼所見,完全是兩碼事。
街道上,吊腳樓和紅磚房相互摻雜,水泥還是一種很奢侈品的工業品,多數磚房是用石灰砂砌成。
破破爛爛的路埂子旁,木頭桿參差不齊,東倒西歪,頭頂電線如蛛網般盤結。
路上極少見到汽車,如果有,就是綠皮大卡,也不存在交通指揮崗,倒是縣城中心的轉盤處,有座架起來三米高的治安崗哨。
裏頭穿白色制服的,可不是海軍。
腳下不停,李建昆來到和某人約好的匯合點——
縣供銷總社。
倆貨今兒從學校出來,計劃找樣特重要的東西。
但主要得靠還未現身的那位。
李建昆也就打個醬油,猜到那玩意市面上早絕跡了。
至於什麼東西,供銷社門外的大喇叭,已經揭開謎底:
“……今年,高等學校的招生工作進行了重大改革,凡是符合招生條件的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鄉的知識青年、複員軍人、幹部、應屆高中畢業生,均可自願報名……”
現在是1977年,11月初。
沒有任何新聞比這更重要。
闊別十年的高考重新恢復,既振奮,也倉促,距離考試只剩一個多月。
而李建昆這個應屆高中畢業生,卻連一本複習資料都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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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蘇式的縣供銷總社屋檐下,蹲了大約半小時。
小夥伴總算現身。
一輛能有七成新的二八大杠,既沒騎出追風浪子的瀟洒,也沒有遇見漂亮姑娘故意按鈴的騷氣。
結果顯而易見。
“建昆,沒了!
“我這個叔說,家裏本來是有幾本老書的,可半個月前就被人借走了。”
李建昆身邊,多了個垂頭喪氣的傢伙。
他這副模樣,很大程度上不是因為自己也沒複習資料,而是沒能替李建昆搞到手。
本來他壓根沒打算考,純粹是被李建昆攛掇的。
不然以他爸幹了兩家社隊企業的人脈關係,當初風聲剛起時就行動,問題不大。
這不李建昆沒趕上趟么。
白白凈凈的小夥子姓王,有一個非主流名字,叫“山河”。
為啥這麼說呢?
這名字放在農村來說,太大了。
你但凡叫“江河”都還成,那隻能代表水,山河是啥概念?
那是江山、天下!
但很顯然,這小子鎮得住。說來他不信,李建昆一直覺得王山河有大智慧,大智若愚。
一個人不爭不搶,很多東西有也行,沒有也罷,可最後什麼都有了。
你能說這樣的人不聰明嗎?
倆貨從小在一個村裡長大,後面王爸搞起社隊企業,名義上為幹活方便,才舉家搬到鎮上。
王山河停好自行車,愁眉苦臉說:
“建昆,說真話,我還是不信哪,就咱倆這點水平,哪怕搞到複習資料,硬啃一個月就能有戲?這麼簡單?”
李建昆心說你說你,可別帶上我啊,哥們好歹多混了幾十年好伐。
話說回來,如果是前世這會,那肚子裏也確實沒幾兩墨。
他想學,人還不教呢。
就說他們學校吧,通常一天的安排,上午讀報紙,下午參加集體勞動,然後就天黑黑了,睡覺覺。
學個鎚子!
李建昆繼續慫恿,這小子前世真沒考,誰知道什麼結果。
“你以為呢,大家不都這點複習時間嗎,我跟你講,題目肯定不會太難,上面現在要培養人才,懂么?敢考就有戲。”
豈止是不難。
日後網絡時代,有人曬出1977年各地的高考試卷,一摞人不禁淚流滿面,感慨:
“原來清北也曾如此平易近人,但凡讓我回去……”
回你奶奶個腿!
也不考慮時代背景和教育特徵,看不起你爹那輩兒是不?
誒~不過,哥們還真回了。
你說氣人不?
鍵盤俠們大抵是吃撐了,賣力分析這些試卷,得出的綜合評定是:
理科,初一初二水準。
文科,除數學外,小學水準。
數學,這是個爹啊!
李建昆自然柿子挑軟的捏,準備考文科,幾十年的人生閱歷,和對大環境的了如指掌,讓他對語、政、地史三門,都有信心。
但初中數學,他搞不定……
容我捂個臉。
數學是大科,整整100分哪。
丟不起。